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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廷。
这铮然的两个字,如同闷雷在她头顶响起,震彻了她好不容易才缓下的平静,心底霎时波澜横起,脚下却莫名一软,几欲站立不稳。
忽地,她被一只手稳住就身子,然后揽进怀里,略带慌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怎么了?”
她抬眼,看见司徒宇染上焦乱的黑眸,一瞬的迷离,随即又摇了摇头。
司徒宇见她脸色虚白,便厉声喝问眼前的下人刚才发生何事,下人也有些着慌,连忙将字条递给他。
字条上除了差人催促方父外,便只有一个“谁”字。
他眉目一惑,不明所以,刚想开口询问下人,她便像是极力打起了精神,握住他的手,对他一笑,再一次的摇了摇头,表明自己无碍。
当下。门廊外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和谈话声传来。
“卫将军请。”
“伯父不必多礼。”
闻声,她凛然一悸,下意识地攥紧了司徒宇的手。
司徒宇浓眉蹙起,愈发察觉到她的异样,却见她抬眼怔怔的望向来者。
来人里除了他先前见过的方父,方家少爷,还多了一靓丽娉婷的少女,以及一名俊逸的青袍男子。
男子的目光笔直的落在她与司徒宇交握双手上,表情有瞬时的凝重,但随即又云淡风轻的对她微微颔首。
方父走上前,对男子说:“卫将军,这位是若慈的夫婿司徒。”
男子冲他抱拳,“司徒公子,幸会。”
卫将军?
难道是那个卫将军……
司徒宇神色稍异,抱拳问道:“莫非阁下便是骠骑将军卫廷?”
男子稍顿,点头道:“正是在下。”
司徒宇自小习武,对兵法也略知一二,前些年赤焰国与明国战事连连,他也曾萌生报国杀敌,金戈铁马的梦想,但那时江观月已让他在商界初露头角,而他也深知自己终将得背负司徒家业,传承母亲一手经营的事业,于是渐渐的便弃了那个念头,但对国家战事却依然甚是关注。
司徒宇从小便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至今他从心底产生敬佩之意的也只有两人,一是他的母亲江观月,非凡高明的经商手段;另一位便是这位初识真身的骠骑将军:卫廷。
嘉潼关一战,是一场以少胜多的转折性战役,自此以后,赤炎军队节节高奏凯歌,不但收复了失地,更是扩大了疆域,而这场战役便是眼前这位骠骑将军卫廷所指挥的。
司徒宇瞳光豁亮,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将军的事迹司徒早有知晓,嘉潼关一役,举国上下无不称快,世人都说骠骑将军一表人才,年少有为,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闻言,卫廷只是淡淡一笑,“司徒公子过奖了。”
“卫将军与方家素有往来,方才光临寒舍,老夫于是邀将军一起来与大家吃顿团圆饭。”方父看着司徒宇,算是对刚刚迟到的解释。
“如此甚好。”司徒宇躬身一礼。
“卫兄,上座吧。”一旁的方若阳提醒道。
“这不是折煞我么,伯父您上座。”
寒暄半晌,终是入了座。卫廷并未坐上位,而是顾自与来时的娉婷女子坐在一起,方家父子见状知其不言而喻,也就不加阻止了,唯有他身边的女子像是羞红了脸,小声道:“卫大哥,这样怕是不好。”
卫廷勾唇一笑,望向女子的眼神添了几许温柔,却刺痛了另一个人的心。
开席之后,方若阳便起身敬酒,众人一饮而尽。
方若慈的脸越发苍白,心绪翻涌,胸口闷疼,迟迟没有动筷,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啜着杯中的香品,只觉苦涩难耐。
司徒宇夹了她喜爱吃的清蒸虾,拨了皮后,放到她碗中,“是不是不舒服,多少吃一点,从早上你就没吃东西。”
她扯了扯嘴角,拿起筷子倒起了碗中拨好的虾,放入口中,食之无味。
“伯父,”卫廷在此时站起来,举起酒杯,“卫廷这次来,除了想拜访伯父外,还有一事,”他转首看了看身边的女子,继续道,“我想向您提亲,请您将若惜嫁给我。”
闻言,众人望向他身边的方若惜,她先也是一讶,然后红了脸,起身出了饭厅。
“三年前,卫廷只是个无名小卒,给不起若惜什么,如今我已有信心给若惜锦衣玉食,这一生也会尽心力照顾她,望伯父成全。”
“呵呵,女大不中留啊,我早知若惜这些年就是为了等你回来,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也无话可说,选个日子,把婚事办了吧。”方父饮了卫廷敬的酒,也应下这门婚事。
她的手在桌底紧紧揪攥着衣裙,爬满全身的痛楚如同一只嗜血的虫在啃噬着她。
“咋们方家的女儿可真是好福气,若慈嫁给了司徒公子,成了这京中首富的少奶奶,如今若惜又许给了卫将军,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五娘谄声道,其他几位姨娘也跟着附和起来,对司徒宇与卫廷大加赞许,心底无不是为能够攀上高枝而欢心。
席间一时热络开来,司徒晴自卫廷踏进屋起,便一直盯着他,表情却是困惑,总觉着在哪儿见过此人。蓦地,她神思一亮,眼中闪过黠光,对,就是那人嘛,在集市上嫂嫂遇见的那个人……
于是,她凑到方若慈身边,“嫂嫂,他不就是那天我们……”话未说完,方若慈便握住她的手,一脸惨白的对她摇了摇头。
司徒晴一怔,望了望方若慈,又看了看那位卫大将军,淡下脸色,不再追问,一弯清秀的黛眉却鲜少的蹙起。
司徒宇将她与司徒晴之间的这番情状收尽眼底,本欲依礼敬酒,却迟迟没有端起酒杯,心中深感异样,视线不经意的落到她过力揪紧而起了褶皱裙摆上。
他附上她那只手,感觉到她明显一颤,难掩慌悸的抬眼看他,他的眉头几不可见的一皱,然后对她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抹笑,竟让她产生莫名的寒意。
花开花落
灰蓝色天际下,一只燕形纸鸢在风中摇曳攀升,越飞越高,渐渐成为空中一点,放风筝的少女笑声宛若银铃,感染了院内的下人,以及亭中的她。
“嫂嫂,你看!我的风筝飞的多高!”少女冲她呼唤,视线却依然定格在空中的那一点上。
她昂起头,微眯着眼睛,望着那只和天空逐渐融为一体的纸鸢。
那是否也是种自由,虽然那条关于命运的线索掌握在别人手中。
敛首垂眸,风吹过,无声无息。
春意将末。
夏天却倒也迟迟未来。
这样云淡风轻的日子里,好像一切都是好的。
他的婚期是下月十五,彼时,也许栀子花都开了。
前日的酒席上,他向她和司徒宇敬了酒,说他带军回朝那天正好赶上他们的婚礼,却没来及喝一杯喜酒。
他没有看她,自始至终,一饮而尽,依然是她记忆里那个坦荡骄傲的卫。
但是,她知道,自此以后,与他,在心底却是陌路了。
她没有掉一滴泪,不是苦苦忍耐,而是真的觉得麻木。
只有全身都疼才会觉得心疼,但是疼过劲了,就只剩下麻木了。
曾经有过的誓约,他们谁都没有坚持过,走到今日,也是应该。
如果会说话,那一刻,她真想叫他一声姐夫。
那个人,是她真心爱慕过的唯一一个男子。
说不恨他,是假的。毕竟她曾经把他放在太重的位置上,重的让她以为今生今世也就非他不可了……
初见时的那簇桃花,因他而缀了阳光。
那份无声的悸动,她早已刻骨且铭心。
可是现在,彼此走向不同的命运轨迹之后,她才真正的清醒过来,有些缘份终是要错开的,没有谁是真的离不开,也没有谁是真的放不下。
谁辜负谁,谁忘了谁,……
也就不重要了。
她想,姐姐染上花嫁的时候,她的祝福也必是心诚的。
花开花落,终有时。
她再抬首时,司徒晴手中的风筝断了线,小丫头又气又急,却也只能看着风筝越飞越远,然后落到难以再去寻找的地方。
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云泥之别,错误的交接以后,才发现不过是南柯一梦,留不住地,便终是要飞走。
这样想着,心情舒缓下来,些许伤逝,留在别处罢。
不一会儿,有下人过来禀报说:“少奶奶,少爷刚回来了,这会儿正找您和小姐呢。”
她颔首,起身敛下裙裾,知道那人便是马上要来了。
果然,正前方,司徒宇已经迎面而来。
那人一身玄衣,穿着究整,薄唇朗目,眉宇间却透着霸气。
他朝走来,她在亭中望他。
他的出现也许不再突兀,却莫名地让她越来越慌。
那日临走时,爹爹对她说,司徒宇是难得的才俊翘楚,对她也是有心的,让她切记安心度日,做好司徒家的少夫人,不要给方家丢脸。
她心性敏感,自然明白方父的话中意,她爹并不是个趋炎附势的人,但在他心底都觉得自己的亲生女儿配不上司徒宇,从一开始就是高攀。
夫君。
他在母亲的画像前,与她一起叩拜的时候,她的确有那样的错觉,觉得他是她的夫君。
有时,他孩子气,霸道任性,想要的就势必要去得到。
有时,他又显得内敛深沉,如传闻的那般总是运筹帷幄。
有时,他也会款款深情,给的温柔虽然有些笨拙,却是体贴的……
可是更多的时候,在她面前,他像个孤独的孩子,因为要独自支撑太多,而穿了伪装,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
高处并不胜寒。
这样的一个人,她本无意知晓,却因他固执的接近,而短了距离。
她不知道司徒宇对她抱持的是何种心情,一如她也不知道自己对他抱持着何种心情。
但,他的确是她第一个男人。
除了心,她什么都是他的。
这两夜,他总是格外癫狂,虽不致弄疼她,但却像要把她嵌入自己体内一般悍然,一次又一次,在极致的欢情里,让她几乎无力承受。
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他暖着她,灼灼黑瞳下,也充满了占有欲。
他说:你是我的。
可是,你是我的么?
你爱我吗?
我,又爱你吗?
她出着神,没注意到他已来到身边。
“每当看见你这样,我总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频着眉,失神的望着远处,像是装着满腹心事,无法展颜。起初,他会气恼,后来,他却想知道,那里面有没有他。
她一惊,不是为眼前的他,而是因他的话。
“你不能说话,所以我只能猜你的心事。”他无意伤她,只是突然想要彼此的诚恳。
心下一震颤栗,她低了头。
“那天从你娘家回来后,你这样的表情就越来越多。”他心中似是隐约知道缘由,却又不想知道。
她抿着唇,揪紧手中的丝帕。
“你紧张或者难受的时候,总是会把手里的东西攥的紧紧的。”他握住她的手,摊开她的掌心,里面有指甲深嵌的痕迹,“疼吗?”他轻声问,然后低下头吻上那嵌痕,感触到她掌心里的温度和轻颤。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耽溺儿女私情,却越来越想对她好,对她……温柔……
她伸出另一只手,困惑地抚上他的脸。
好像是又起风了。
她和他心里都有疼惜。
轻微地,几不可寻地……触动……
蓦地,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声让他们同时回神,她收回手,他却没有。
一边的司徒晴看了看一脸恼意的兄长,又看了看面颊浅红的嫂嫂,也许她多想了……
荷包玉佩
落落晨光照进屋内,天明的越来越早,即使是清晨,也能感觉到周身弥漫的些微暑气。
这日子如水般流过,一样不留痕迹,前些时日还说今年的春天太长,转眼间,便已将近盛夏。
她伺他穿衣,为他系妥腰带,拿起外衫给他穿套好,然后拿丝担将他衣上的几不可见褶子允平,一丝一毫都来的悉心认真,虽然这些工序她都已渐渐熟练并深知了他的习惯,但依然仔细如初。
这人对穿衣极为讲究,以往下人不论多仔细,都会被他挑出毛病斥责一番,她见下人有些可怜,便提议自己来伺他穿衣,如此每天也方便一些。
司徒宇倒也乐得如此,见了她在纸上写下的此事,先是有些讶异,随即便笑着答应了她,。
但起初,彼此都是有些尴尬的。他僵硬别扭,她更是从未做过这些,不甚灵活,不是腰带系的太紧太松,就是选的衫子搭的不齐……每当这时,他的眉峰总是蹙紧的,却又从来不发一言,极力克制。
于是慢慢地,她如寻常人家的妻子一般,对自家丈夫的腰身,穿衣的喜好日益明了,每日伺着穿衣也做的越发好了,这种莫名的自觉,有时让她心慌,有时却会让她安心……
而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的耐性得到了多大的提升。
将锦盒内的配饰取出为他戴上,一只和田玉配,金丝钱袋,以及一只新的荷包。
先前的那只荷包,自从向她讨来后,他像是几乎没怎么离身过。
司徒宇对她说,“这是你心甘情愿给我的第一件东西。”也是唯一的一件。
她听了那话,凝视着他略带倔强的眉目,心……就那么跟着紧了一下。
那只荷包对她而言,有过深意,却是,为另一个男人绣的。
她曾给那男人绣过一只一模一样的,那人也这样不离身的带了很久,于是她就绣了新的,只是还没来得及给那人,那人就不辞而别……那只荷包便放在盒中,放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已经快要遗忘……
被司徒宇发现后,他要,她就给了他,她想,那不过是个过去的物件,给谁都一样,无异,也再无意,更以为他也不过是一时有趣而已。
许久以来,她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得到或者失去,因为总是被看不见,所以她的心情、孤独,也就显得丝毫都不重要。
一面想要紧闭心门,把心守住,一面却又想逃离这种孤单无助,只要感受到别人给的温度,就会不由自主的将心门打开。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感情如斯,她从来都无法辨识。
只是,只是觉得,不想亏欠……
“新的?”司徒宇望着腰间的荷包问她,荷包上精致的纹路,绣着的是一簇金黄的菊花,配上深蓝的绸亮底色,高贵却又不显张扬。
她带了笑容,点点头。
“你……专门绣给我的。”他喃言,略带恍惚的欣喜,把荷包从腰间取下,仔细端详,更是闻见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就像她一般的花香,“香的,好像你的味道。”他注视着眼前的人儿,眸光灼灼,毫不掩饰眼底露骨的情愫。
她抿唇,些许的嫣红染上粉颊,她从他手中拿回荷包,又重新为他戴好。然后,在她再抬起头时,他却俯下身来,吻了她。
空气中,弥漫着未名的清馨。
他的吻,轻轻地落在她的唇上,无关欲望,却比每个激情深处的亲吻更真。
她闭上双眼,将这一刻记在了心间。
半晌,他让她偎在自己怀里,一起站在窗前。
窗外池塘中的荷花开得正美,蛙声一片,露水在荷叶上停驻,剔透晶莹。
“还有三天就是你姐姐的婚期,昨日岳父差人来说让你回家,我也应下了。”他望着荷塘景色,却忽地想起此事。
赤炎国女子出嫁时,需要兄弟姐妹相伴送嫁,而家有已出阁姐妹的,更是要提前三天回家相陪。
弹指间,距卫廷和方若惜的婚期便只剩三日。
她,又岂会不知。
自打知道他们的婚期,她在心里就在一日一日的算着,等着……
有时盼着那天快些来,仿佛只要那天来了,前尘过往就能被一刀斩断,再也不留点滴痕迹,有时却又想着,那天,永远都别来……
“你好像和自家的兄姊并不是太亲近。”他语气并非试探的询问,而是像在陈述一件早已既定的事实。她自嫁到司徒家后,从未有家人来看顾过,那次他们一起回去,即使是他都能感觉到方家人对她的一份无形疏离,甚至是忽视,她虽是正出,地位却远不及庶出的方若阳、方若慈兄妹。
他侧首,她自嘲似的笑了笑。
“没关系,你已是我司徒家的人,我和晴儿才是你最亲近的人。”他握住她的手,一顿,“还有,以后还有我们的孩子。”
她的脸微微的发烫,心有些暖。
“明天你再回去,今晚我要在家设宴请一位挚友。”
她微讶,看向他。
“他叫陆少卿,是一位游侠,我们曾一起拜在青城派下学武三年,他虚长我四岁,是我的师兄。”他很少向人提起陆少卿,可是那人却是他最好的朋友。
一起拜师学艺时,他们都尚只是的毛头少年,却结下了难得的兄弟情谊,陆少卿是个孤儿,学成后,誓要寻遍山水,便四处游历,而他归家后便随母经商,以便日后继承司徒家业,于是几年下来,他与陆少卿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前几日,陆少卿游忽然特来京城看他,交谈中得知他已成家娶亲,调笑说司徒宇小气的很,连杯喜酒都没让他尝到,说什么都得把这杯喜酒给他补了。
谈笑中,他就邀陆少卿今晚再过府一叙,他必是少不了他的这杯喜酒。
“晚上让下人都准备几个拿手的下酒好菜,再把酒窖内的最好的桂花酿和女儿红拿出来。”他温声嘱咐她,脸上却有一种莫名的神采。
她点头,知道想必此人定是他的至交好友,一定要尽心款待。
……
傍晚将至,天边现出火烧云,水红色的天际下,灰色的飞鸟一掠而过。
司徒晴与她迎门而立,一张甜美的脸上尽是无言的期待和欣喜。
晚宴已早早准备妥当,几乎都没有让她操持,自得知要设宴款待的是那个“陆大哥”之后,司徒晴一直指挥着下人,里里外外的收拾和准备,别看这丫头好玩,若要认真起来却极是那么回事,从晚宴的菜色,到厅内的摆设,样样都打理规整的井井有条,她想晴儿以后若是嫁人了,必定是旺夫命。
她看得出,晴儿和司徒宇一样,都极为重视那位陆公子,甚至还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更是难得的从小丫头脸上看见羞涩的娇晕。
晴儿十四,虽然年纪尚小,却是女儿家的花季,芳心暗起的时节。
这些征兆让她也对来客生了好奇,也为了以示尊重,就随司徒晴在门前等着。
马蹄声渐近,小丫头不耐的托着锦裙刚想上前去探,便见司徒宇与随身小厮以及另一名的男子牵着马由远及近。
“陆大哥!”司徒晴唤着,快步走了过去。
“哟!晴儿这丫头,都成大姑娘了!”男子笑道。
此人相貌虽不若司徒宇那般英俊,但气质斐然,一双黑眸如同鹰般锐利,举手投足间透着洒逸,以及贵气,与游侠的形象倒是有些出入。
想必,这就是那位陆公子了。
司徒宇拉她下了石阶,来到陆少卿面前,“师兄,这是我妻子若慈,若慈,他就是我师兄陆少卿。”
她面带笑容,颔首致意。
陆少卿稍怔,随即抱拳点头,“弟妹果然是位佳人。”虽然有些突兀,但陆少卿的口吻谦真,态度有礼,反而显得亲和。
她微微一笑,稍稍低下头。
“这是定然。”一旁的司徒宇略显的得意挑眉。
“陆大哥,咋们快进去吧,我和嫂嫂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宴,再不吃菜就凉了。”司徒晴挽着陆少卿的手臂,拉着他向府中走去。
“走吧。”司徒宇也牵过她。
席间,司徒宇与陆少卿把酒言欢,谈的甚是开心,一旁的司徒晴则是一脸笑逐颜开的甜美表情,体贴的为陆少卿布菜,总是想在兄长和陆少卿之间搭上话。她看得出来,丈夫和小姑都无比开怀。
她坐在一旁,听他们谈江湖,谈河山,谈各地的风土人情……听着那些别样的神奇,觉得相当奇幻,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快意人生。
酒席过半,陆少卿向她和司徒宇敬了酒,“祝你们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这顿饭吃了很久,司徒宇和陆少卿更是喝了不少,最后都有些不胜酒力。
是夜,陆少卿在司徒府住下。
月色撩人,星辰稀薄。
枕边人已呼呼大睡,偶尔口中还冒出一两句,“师兄,再喝!”
但她知道,他睡得并不舒服,喝了酒,身上有些灼烫,又加上夏夜无风,浑身有些粘腻。
轻叹一声,披了单衣,想要去找盆水和毛巾为他擦擦身,却不曾想在廊间撞见了陆少卿。
彼此都有些讶异,片刻,陆少卿开口:“弟妹,还没休息?”
她点了点头,看着他。
“我刚才睡了一会儿,做了个梦吓醒了,就出来逛逛。”陆少卿似是有些调笑的说道,锐利的黑眸中却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恍惚。
她只浅浅一笑。
“师弟虽有些年轻气盛,但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他忽地开口道。
也许吧。她的脸上淡淡温溢,并未觉唐突。
“以后弟妹要多担待他。”
她抿唇,点了点头。
“我先回房了。”
她频身。
陆少卿背对她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后,蓦地转过身来,“弟妹,你的容貌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他的声音不大,但夜太静,她听的清晰,讶然。
陆少卿朗声一笑,扬长离去。
翌日,陆少卿清晨时分,便离开了司徒府,除了留书告别,还留下一只玉佩。
司徒晴在房内哭了一上午,小丫头的心思越来越明显,甚至叫嚷着要去寻陆少卿,一起闯荡江湖。
司徒宇读完信,不免有些遗憾,“师兄真是个如风一般的人”,然后将玉佩交到她手中,“师兄说这是给我们结婚的礼物,让你收着。”
她抚着玉佩,眉心微拢,又松开。
晌午时,她乘着马车,回了娘家,怎敢忘,那门亲事……
如今过往
方府上下弥漫着浓烈的洋洋喜气,守门的麒麟绑上鲜红的绸带,门廊上烫金的喜字挺拔秀丽,桌案上未燃的红烛跃跃欲试……每一个细节都昭示着喜事将近,不若她成亲时在形式上硬撑起的门面,满园都是真切的热闹喜庆。
方若惜虚长她一岁,自小便生的妩媚灵韵,姿容艳丽,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方宏恪当之无愧的掌上明珠。这些年来,上方家来提亲的青年才俊不知多少,却都被方若惜一一回绝,即使过了嫁娶的最好年纪仍待字闺中,也依然是京城里芳名远播的女子。
她与方若惜的关系谈不上好坏与否,和方家其他人对她的态度并无太大差别,些许的疏离和漠视,很少与她亲近。
只是或许因是岁数相近的姐妹,偶尔难免会被拿来比较一番,方若惜知书达理,在府中深得人心,而她,与方若惜相比,她的种种都差上许多,虽不是天壤之别,却如同凤与雀,一眼便知二者的差距,因而方若惜在她面前便更添了一份理所应当优越感。从小,姐姐有的,她并不羡妒,却无法不心生自卑,太过清晰的知晓她们之间的距离。
所以,当她们爱上同一个的人时候,她不由自主的选择了退出,可是,那个人却拉了住她……
只要你一直看着我,我的眼里便会永远只有你一人。
那是,他许她的承诺。
她信了他。
一直,一直看着他……
以为可以看到地久天长,以为可以看见他说的永远……
如今看来,却像是上天的一场不怀好意的玩笑。
她看到他的离去,看到这一场他和别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婚礼。
她没有资格指责他。
山盟犹在,只不过是他们都背弃了它。
她已为人妻,生活安稳知足,学着珍惜与丈夫之间的一切。
他是满身荣光的骠骑将军,将与佳人共结连理,携手白头。
他们彼此都不再亏欠,前尘往事,过眼云烟。
他们只是欠了曾经许下的誓言,一个归处,一个归处而已……
她进了院子,举头,便看见那对璧人迎面而来。
艳阳下,他们的光芒几乎晃了她的眼睛。
誓言么……
早就无关紧要。
再也无关紧要。
她一次又一次的对自己说。
脸上挂上惯有的温淡笑容,她也朝他们走过去,一步一步,不闪不避,心怀……祝愿……方若惜难得亲热的上前拉住她,“若慈,你来了。”
那人也对她点了点头,脸上有笑,眼睛里却没有。
她微笑颔首,平静的眉目无波无折。
入了客室,她从包裹中拿出已备好礼物和礼卡。
方若惜接过礼盒,打开盒子,一颗又一颗饱满浑圆的珍珠映入眼帘,让人目眩神迷。珍珠本就贵重,而这些珍珠一看便是极品,一颗颗细腻凝重,玉润星圆,瑰丽多彩。
“南海珍珠,果然是京城首富的司徒家,出手真阔绰。”卫廷开口,拿起一颗珍珠随意捏玩。
“若慈,这……好美的珍珠,真是让你和妹婿破费了。”方若惜小心翼翼的收了丝绒盒,这样的极品珍珠,任是哪个女人都不由得惊叹不已。
她唇边的笑意稍稍地深了一些,又浅了一些。她知道那人替她备了这么贵重的珠宝,并非对这她的家人有多重视,也不是想攀附卫廷,他只是因为她,因为她而彰显富绰,他比她更明白财富可以让人有多么高贵……
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礼卡上娟秀的祝言,是她的笔迹。
卫廷盯着那些字,忽地开口,“我的俸禄也许给不了你多少金银珠宝,但是我会把最好的都留给你。”
闻言,方若惜的脸上现出一抹嫣红,水眸霎时晶亮,美艳更甚,“富贵如浮云,我不慕那些,只要……”微抿唇,羞涩可人,“只要能与你厮守一生,就足够了。”
郎情妾意。
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笑容有些难以维持,她却只能低下头,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
不一会儿,方若惜的贴身丫鬟来禀说,裁缝已经把改好的嫁衣拿来了,示问方若惜要不要去试。
方若惜新嫁娘的期许表情漫溢,转首望向卫廷和她,“我去去就来,你们先坐着。”
……
方若惜刚离开,厅内的丫鬟便被五姨娘差着去忙别的事。
偌大的客室,忽然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对坐相望,她有些瞠然,随即,低下头。
望着她躲避自己的目光,他冷笑一声,心中百般滋味,却没有一种是甜的,“看来你过得真好。”
闻言,她眉心一拢,又松开,平静的抬起头。
过的真好。
你又何尝不是。
“你……”他眉宇间生了波折,右手成拳,“方若慈”,他几乎从齿缝中吐出的这三个字,起身背对着她,不愿看见她那带了一丝决绝的目光,不愿承认自己如此轻易的就被她撕开伪装……他蓦地转身拉起她,她一惊,抵着他的胸膛连忙想要推开他。
她眼底的惊乱让他升出一丝报复的快感,她越挣扎,他箍的越紧,彼此的距离只逾一掌。
她看到从未见过的卫,从眼神到气息,都满是侵略,她看到他的伤害,咬唇,几乎用尽这辈子所有的力量,想要推开眼前这个男人,推拒之间,她的手无意勾着了他紫袍衣襟内,那个贴着心口的暗袋,一个被他的体温暖着的物件,在她挣扎时,掉到了地上。
然后,她和他,都怔在原地。
片刻,他松开她,俯下身,去拾。
恍然,她的心口像是被打了一拳,那么沉,那么重。
她认得,那是她亲手做的荷包,上面是她一针一线绣上的桃花。
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很旧了……
他……一直,都带着?
她心悸,困惑地望向他,泪光烁起。
“我真希望可以跟你一样忘记以前的一切。”他屏着气,想要将荷包收回胸口,却又放到桌上,“还给你,以后你我无亏无欠。”
语毕,他拂袖要走,她下意识的拉住他。
“你们……”
闻声,他和她错愕的侧首。
方若惜与兄长站在门外,望着那男女授受不亲的一幕,心沉了下去。
各怀心事
她收回手,却把自己至于一个更加尴尬的位置,仓皇望向卫廷,他一脸漠然的表情瞬间刺痛了她……
没错,是她逾矩了,无可厚非。
方若惜不发一言,原本红艳的脸颊霎时苍白。
“若慈,你出去。”方若阳锐凛的目光落到她身上,让她无所遁形。
她咬唇,身子有瞬间的颤抖,然后背对他,启步离开。
没走两步,“等一下。”
她一僵。
“别忘了你的东西。”那人的语气是冰的,将荷包递到她眼前。
她接过荷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对他粲然一笑,眼睛里泪光清晰可见。
他一怔,别过视线。
她在兄长面前俯了俯身,头也不会的踏出客室。
突然,心安下来。
不恨了,也不怨了。
他一直收着它,不论他有没有负她,不论他的态度有多么伤人……都不再重要,不再重要。
他没忘记过她。
这就已足够,足够抵她的痛苦和痴恋,那么多年。
孰对孰错,都已不再重要。
从此以后,她会真心的祝福和感念。
卫,愿你平安遂愿,愿你与姐姐恩爱白头,地久天长。
从此以后,她只是司徒宇的妻子,她要爱他的夫君,贫贱富贵,不离不弃。
她在心底一次又一次的与他诀别。
从此以后,今生缘尽,尘归尘,土归土……
她将手中的荷包扔进池塘,看着它一点点进水,沉没……
……
“卫廷,你最好把刚才的一幕讲清楚。”方若阳望着眼前的至交好友,神色不由一凛。
卫廷一去三年,再回来时,已是玉满京城的骠骑将军。当年两人结交时,卫廷谈吐之间器宇不凡,他便看出此人绝非池中物,他日必将成为人上人。三年前,若惜便对卫廷芳心暗许,他也有意撮合,时常邀卫廷来家中做客,但是时日一久,却发现若慈似乎也对卫廷动了心,甚至关系更加亲密。
这样的发现着实让他恼怒不已,若惜的他的一母同胞的妹妹,加之他们的母亲死得早,因而从小若惜便深得他疼惜。他不允许妹妹心爱之人被别人抢走,更何况那人是方若慈,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他的母亲刘氏本是方父的原配,但是当年方父却为了娶方若慈的母亲而硬让刘氏成为侧室,不念丝毫夫妻恩情,娶了方若慈的娘。那时刘氏正怀着若惜,整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生下方若惜后,身体越来越差,没过两年,便过世了。
他的童年曾一度是怀着对“方夫人”和父亲的憎恨而渡过的,只是,不曾料到,自己会陷入和父亲一样的蛊惑里……
既恨,又难以克制……
卫廷与方若慈走的越来越近,在他面前也不避对方若慈的怜慕,对若惜,却百般排挤。
他不愿亲生妹妹如再母亲一般,更一心决定断了方若慈与卫廷的揪扯,后来,卫廷的出走从戎,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契机,而数月前司徒宇的提亲,锦上添花的封上了那最后一点缺口。
荣归故里的卫廷终是如他所愿,向若惜提了亲,可是……如今的卫廷比三年前那个坦荡潇洒的青年多了太多,他越发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他每每在方若慈归家时造访,他在方若慈面前向若惜提亲,方才又带着羞辱意味的在他们眼前将一只旧荷包还给方若慈……这一切是否都只是巧合?
还是,他对方若慈始终不曾忘情……
“我只是把该还的还给她,她即将是我的妻妹,再无其他。”他的目光沉淀,语序平直,不带丝毫情绪,转首望向方若惜,“若惜,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这份情意,我不会辜负。”
方若惜点了点头,终是不发一言。
他望着窗外的池塘,握紧了拳头,转过身道,“我两天之后来迎娶若惜。府内尚有公务,先告辞了。”
……
望着那人远去的挺拔背影,她的不舍和迷恋一如从前。
三年为期,她等到自己想要的结局和想得到的人。
但……
她不怕他的心里还有别的影子,却怕那影子阴魂不散……
“哥,卫大哥心里……”
“只会有你。”
“是么……”
“放心,哥会替你处理一切。”
方若阳脸色一沉,模糊笑意浮上唇角,暗下决心。
也许知道比不知道,才是更加万无一失的选择。
爱恨成空
傍晚时暴雨来得急促,薄亮的日光被暗沉的天色遮掩,雨水伴着狂风大作,砸落在屋檐上,熄缓了近日来旺盛的暑气,却夹了一丝生硬的冰冷。
树上茂绿的叶子被雨水透的晶亮,即使被吹得颠乱四落,也掩不住昂意生机。
雨水与泥土交融,空气中散着略带腥鲜的味息。
她以一种湿润的心情伫立门畔,凝着看得见却握不住的雨势,眼睛出奇的干涩。
良久。
直到被一阵凉风吹出寒意。
轻微的战栗。
她稍退一步,伸手去掩门,却被另一只手挡了回来。
讶然抬首。
大哥……?
他的鬓发上沾了些许水珠,黑亮的泛出光,却如同他的眸,深不见底。
方若阳脸上没有表情,一如从小到大她所看见的一样。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兄长对待她的态度。
她对方若阳的心情,难以名状。
他是方家对她最冷的一个人。她对他甚至比对父亲还感畏惧,但是幼时的记忆里,娘亲尚在的时候,偶尔,方若阳会出现在佛堂里跟娘请安,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她敛首颦眉,侧身让方若阳进屋,心下已有几分明了,他的来意。
他在案台边点了香,秉香对着墙上的画中人俯首躬身,幽深的瞳现出些许的恍惚,却又立刻恢复了一脸沉寂。
“卫廷并没有负你。”他的声音徐缓低沉,将手中的香插到拜炉中,然后转身望向她。
雨势渐盛,雨声响亮。
她呼吸一窒,睁大双眼,入耳的并不是雨声。
“他走时曾留下一封信给你,让你等他三年。”方若阳不避她震愕楚然的瞪视,继续道,“但是我换了信封,将信给了若惜。”
忽地,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她惨白的脸,劈天的雷鸣响起,震颤着她的心脏。
三年为期,定不负卿相思意。
那封信,是给她的……?
为什么没有等我,为什么嫁给别人……
人群中的惊鸿相遇,他站在她面前质问她,质问她的负情、欺骗。
我真希望可以跟你一样忘记以前的一切……
她没忘记过,他,也没有?
还给你,以后你我无亏无欠……
如果是真的,那到底能不能还得清,能不能……
她紧紧揪攥着丝帕,走到方若阳面前,不住的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应该比谁都明白,你配不上卫廷,更及不过若惜。”方若阳的语气里不带丝毫情绪,如同面对她时,那张从未有过表情的脸。
闻言,她惶然的倒退两步,抚着心口,目光睁瞠,浑身颤抖着,似乎他再多说一个字都会把她彻底击碎。
“你可以恨我,但不要再去破坏他们好不容才搭起来的姻缘。”
那,我的呢……
我的呢……
泪水在眼底肆虐开来,她咬着唇,永远都哭不出声音。
方若阳一怔,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妹妹”哭,自小到大,她的脸上始终都挂着淡淡的笑容,不论听到多少冷言冷语,都始终是一张带着笑的脸。
心下一紧,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你已是别人的妻子,他也将是别人的夫君,你好自为之。”方若阳扔下最后一句话,踏出屋门。
雨声渐渐小了下来,来得及,去得快。碎落的雨滴淅淅沥沥的打在她同样碎的不堪的心上,一寸相思一寸灰。
爱恨成空。
她宁愿当他负了她,宁愿以为他不爱她,宁愿永远都不知道真相……
也好过现在,被窒息般的疼痛撕的粉碎。
物是人非,事事休。
整整一夜,她抱着双膝,靠在门边,任冷风夹着碎雨渐渐浸透了单薄的衣裙,心中一片冷寂。
……
婚礼如期而至。
吉日。
艳阳天。
卫廷的迎亲队伍较司徒宇迎娶她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未着红袍,而是一身戎装,骑着高头白马,身后随了大队的兵士和迎亲的礼士,雄姿英发,飒飒而来。
云阳道人山人海,方家再次嫁女,又一次轰动京城。
小女儿嫁给了京城首富,大女儿又要嫁给骠骑将军。这等的荣耀富贵,在外人看来,无不眼红欣羡,嫉慕不已。
她站在几个姨娘身后,被掩盖在角落,她的脸上涂了胭脂,温淡的笑容依旧,眉目间却多了一丝憔悴。那夜,一场冷风夜雨后,她便一直发着低烧,浑噩萎靡,今日,她强打精神,撑着气力,来送嫁。
她望着处处发灿的红,有些晃眼,她莫名的一阵晕眩,下意识的扶住门梁,深吸一口气,再重新打起精神。
“新娘上轿!”宾礼响亮的一喊,喜娘扶着新娘子上了轿,鞭炮声霎时此起彼伏。
喧天的锣鼓声伴着灼热的日头,像是点燃了一场大火,熊熊火焰,灼的她无所遁形。
不知过了多久,她耳边的鞭炮声、锣鼓声终于缓了下来,脚下一软,忽然难以支撑,瘫倒之际,却被拥进一个胸膛,她撑起沉重的眼皮,恍惚中看见一双焦慌的黑眸,她认得这双眼睛,认得……
她这样想着,莫名的安心,沉沉的闭上了双眼。
喂药守候
她再醒来时,已是黄昏虚影落满室,一时间,她意识混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守在她床边的人,是司徒宇。他紧紧攥着她的手,眸中的不安尚未退去,却比她昏迷前看到要缓去许多,见她睁开双眼,他稍稍舒了口气,随即略显急迫的唤她的名字,“若慈,若慈”。
她无力的对他扯了扯嘴角,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
那样轻触般的一握,让他心头的重石陡然滑落,胸腔却被砸的生疼。
眼前的她脸色虚白,气若游离,原本清瘦的身子,更是越发的不堪一折。
不过两日不见而已,她就沾染了风寒,低烧不退,甚至昏迷了好几个时辰。
是意外,还是与这场婚礼有关……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她轻易的回到方家。
上一次,她郁郁寡欢多日,这一会,她更是染了寒疾,而方家竟无一人察觉知晓,如此的怠慢——他的妻子。这是他所不能允许和忍受的。
她从他眼底看见懊恼和疼惜,朦胧的睡意还在,心上却莫名一暖,只觉得,还有人会在意她,甚至珍视她。
神下微微清明,她打量四周,发现这里不是她在娘家的住处,而是司徒府,他与她的卧房里,即使已是夕阳西下,房内依旧明亮,不若祠堂的清冷。
他带她回家了。这样的念头,让她产生如释重负的错觉,恍惚而游离。
没有真相,没有婚礼,没有痛……
除了静谧,什么都没有。
“药刚刚煎好了,大夫说这药你醒来便得喝上一副。”他抚着她苍白的脸颊,声音低低的,像是怕会吵着她,“先吃药吧。”
她敛了下眼睑,然后在他的扶撑下支起身子,半靠在枕边。他把床边的药拿过来,一臂把她揽在怀里,一手拿着药碗,吹去浮氲,渡到她唇边,“可能有些苦,你忍忍。”
药刚入口,她便眉头一紧,难以下咽的吐了出来。
见状,司徒宇虽略带不悦道“就那么苦吗”,但连忙就着衣襟拭去了她嘴边的药汁。
她更觉疲累,不愿再喝,把药推到一边,对他摇了摇头。
见她使性似的拒绝喝药,他脸色一沉,片刻,他仰头将碗中的药喝了大半,然后在她讶然之际俯身吻住她,将药一滴不漏的喂到她口中。
她挣脱不得,只能全然承受——苦药和他略带霸道的温柔。
司徒宇离开她的唇,表情也有些扭曲,不甘愿的承认,“这药真苦”。
可是……
你这又是何苦。
望着他紧拢的眉目,她那条离心最近的神经跟着被轻轻触碰了一下,她初次有这样的复杂的绪觉,虽然身上疲惫,口中苦涩,心里……却没有孤独。
司徒宇起身去桌边倒了杯水,又来到床边,“喝点水,解解苦味。”
她没有马上接过水杯,注视他的目光染上迷离和困惑,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先想到的是她的苦,而不是自己的。
“怎么了?”他问她,剑眉稍蹙,她的丝毫异样都让他难掩焦措。
她将水杯推到他面前。
他一怔,却又马上会意,但他没有喝水,而是重新坐到她身边,嘴边浮起一丝邪黠的笑意,“那我再来喂你好了”。
她愕然,随即脸一红,睨他一眼,接过水杯,喝了下去。
温甜的茶水入口,冲淡了在嘴里的苦味,也稍稍缓释了萦绕在心头的苦涩。
茶水她只喝了一半,便又递给他,这一回他没迟疑,将杯中水一饮而去。
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生了如阳般醺暖的笑容,看的她迷幻不已,到底,情爱之间,她能信多少,在一个男子身上耗尽的痴守,能从另一个人身上寻吗……还是,缘分交错,天意弄人,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好累。
真累。
她柔顺的任他搂入怀中,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入睡,给她一个安全稳实的臂膀,让她第一次感到别人为她的守候,越加软弱和安心的依偎在这种接近虚幻的宁静中。
她的眼睛湿润起来,却又被浓重的困意席卷,昏昏欲睡时,她模糊的听见他说,“我想与你同甘共苦。”
望着在他怀里睡去的她,他虔诚的低首,轻吻她光洁的额,却没发现,从她眼角渗出的一滴清泪……
室内,光影横斜,寂然无声。
温情如许
炎炎夏日,枝头蝉鸣聒噪,扰人午后清眠,男人在朦乏的睡意中苏醒,嘴里不由嘟囔一句,“真吵!”
他感到怀里有轻微的振颤,于是侧首看向枕边人,四目相接,发觉她因他猝然的声音而惊醒,清润的眸中带着朦胧的茫然。
他安抚似的吻下她的眉心,轻声道,“对不起。”吵到你了。
她神色回宁,匀蹙呼吸,抿唇一笑。
许是天气燥热的缘故,她的脸上有了些许的红润,不若这大半月来常现的苍白,明眸晶亮,闪动的长睫如同翩舞的蝶,悠然起落。
黑眸一暗,气血却在升腾,他隐忍克制着在体内蛰伏已久的欲望,不住的提醒自己,她身子尚未调养好,他还不能……
她抬眸望向他,蓦地,一悸。
屋外,蝉鸣依旧。
她颊边的红艳更深了一些。
她已不是未经情事的姑娘身,不会读不懂他灼灼黑瞳下燃起的意欲是什么。
良久,他只是盯凝着她,纵使眼底的欲望深沉,也没有更近一步的动作。
她垂敛眼睫,视线只敢停留在他浮动的喉结上,周身被热烫的气息围着,她怯着稍稍仰首,他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落至眼角。
她看出他的克制,也明白他的顾念为何。
情思微动,她迟疑地抬起纤白的手,轻轻地为他拭去颊边的汗水。
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陡然落下。
他蓦地攥住她柔软的手指,俯下身在她耳畔嘎声低喃,“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可他虽然这样问着,不规矩的指掌却已探入她的衣内,一步一步撩起深浓的欲望缠绵。
她咬着唇,眉心拢紧又松缓,显得格外柔弱无辜。
“我是被你蛊惑的。”他为自己找借口,难耐的更深地侵入交合,他和汗水与她的交融,如同相嵌的身心,忽地分不清彼此……
欢情肆意,当他终于餍足时,她几乎只剩呼吸的气力。
他下床找来干布清理彼此身上的痕迹,望着她倦极的模样不由心生疚意,明明反复告诫自己应该节制,却又……
“我们已经十多天……所以,我……”他的歉意和解释,无疑让两人都愈加尴尬。
她闭目佯睡,装作没有听见,半晌,她身边的床褥微微塌陷,她知道他又躺了下来。
他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扣。
不一会儿,她便听见熟悉的鼾声响起。
经了方才的折腾,她全身都像是快要散架一般,可这会儿她却无法安然入睡。
睡着的司徒宇,英俊的脸上会现出平时无法得见的青涩,如同孩子一样简单纯粹。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在她卧病在床的大半月间,几乎是衣不解带的守着她,照顾她,喂她吃药,哄她开心,……一如既往的,笨拙而体贴。
她并非体质纤弱的人,但一得病常常总得拖个十天半月才能痊愈,这一回,大夫说她虽只是染上风寒,但加上气血郁结,未得及时诊治,若不好生调理,日后恐怕会留下病根。
大夫的一番“危言耸听”,让司徒宇更加小心翼翼,让下人准备了大量珍贵的补品来“肥”她,放下手中大半生意陪她,偶尔出去,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匆匆赶回卧房来看她有无异样……
渐渐地,她身子有了起色,他眉宇间的阴霾也随之融化。
点点滴滴,他对她的好,她看在眼里,也一点点领受,并为此深深感动,他想从她身上得到的,她愿意给他。
回到司徒府,她再一次断了与外界的牵连,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方家如何,卫廷又如何……
可是,她能料想,他们过得都是好的。
在她心底沉淀下来的,除了那段永远都不能再提的情殇,还有太多隐忍的痛楚。
她的兄长方若阳是聪明的,只是,她终于明白他从来没拿她当过妹妹,所以,可以对她那么残忍。
他知晓她的软弱,了解她对卫廷曾有多么用情至深,甚至更明白卫廷对她的……
所以他选择把真相告诉她,因为他知道,除了将一切深埋心底,咽下苦楚,她别无选择。
她已是别人的妻子,丈夫待她真心,予她全然的信任。
而卫,要娶的人,是她的姐姐,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亲人。
她谁都不能伤害,除了自己……
蓦地,身边人似是惯性的侧身,将她搂入怀中,夏日燥热,彼此身上都有一层薄湿的汗,他却显得浑然未觉。
她无力挣脱,也就任他环着,轻轻的将头贴近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终是渐渐睡去。
夏夜思融
最后一丝昼痕褪去,寂寂夏夜,清风微拂,塘中蛙声一片,不绝于耳,一弯新月高悬夜空,皎然升辉,却被灯火阑珊的司徒府掩去不少光华。
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她虽然瘦了一些,但身体已恢复了八九分,气色也渐如从前,吃过晚饭,晴儿拉她在亭中纳凉,下人们备了上好的茉莉花茶,茶香四溢,她深一口浅一口的啜着杯中香茗,微笑着听小丫头讲些新鲜的趣事,心神却隐了些许留心天色时辰。
那人还没回家。
他在她病时搁置了许多生意,只为了陪她养病,但司徒家乃是京中首富,各种商业脉络几乎遍及赤炎国各地,上上下下都需仔细打理,守在她病床前的这些时日,他放下了多少她虽不能估计,却也想到那必定会堆积如山,而他连着好几日的越发忙碌,更是证实了她心中所虑。
而她,能做的,也只有每晚等他回府。
今夜,不知又到何时。
“嫂嫂,嫂嫂!”司徒晴见她失神,于是唤了她两声。
她敛回心神,对司徒晴歉然一笑。
“嫂嫂,你身子刚好,若是这会儿困了,就去歇着吧。”司徒晴体贴的道。
她握住司徒晴的手,摇了摇头,还想在这再呆会儿。
司徒晴也就不再劝她,觉得这夏夜凉风,着实清爽,嫂嫂也该多透透气才好。须臾,司徒晴想起一事,略带迟疑的启口问她,“嫂嫂,你……会手语吗?”
她一愕,半晌,点了点头。
曾经家中的一个老花农的妻子也是个哑巴,花农懂手语,教过她一段时间。但方家上下,愿意懂她手语的人却寥寥无几,除了过世的娘亲,也就一两个丫鬟能略懂一些,但都没有随她陪嫁方家。而她自小到大,也习惯了大多时候用点头和摇头来表达的自己的情绪,或者把需要和想法写下来,尽量少给旁人平添麻烦,更怕惹人生厌,让别人更加注意她是个哑巴。
嫁入方家以后,她亦是继续着这种生活模式,只是除了偶尔,面对晴儿和司徒宇,心中会莫名升了一丝歉意。
与重视自己的人交谈,相互关心和回应,……
那对她而言,是不可能的事情。
司徒晴见她点头,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嫂嫂,前天府里应招下人,有一个看得懂手语,我就让管家留下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就差遣那个小厮好了,对了,我还让他教了我几个手势呢。”随后司徒晴一边冲她比了几个“吃饭”、“谢谢”之类的手势,一边求证似的问她,“嫂嫂,是不是这样?”
她不由眼眶微热,深深地点了点头。
“嫂嫂,”司徒晴望着她一脸的感动,心中也是一暖。自方若慈嫁到司徒家之后,她们姑嫂关系一直极好,她几乎整日粘着这个嫂嫂,把自个的小心事都说给嫂嫂听,而嫂嫂也格外宠她,照料她的起居,关心她的安康,予她如姊如母的善待,这样的温情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从小,虽然锦衣玉食,但她母亲江观月性子冷淡,又加上常年在外经商,对她很少管束,也很少疼惜,爹爹又死的早,兄长虽疼她,可也整日在外打理生意。家里的下人也个个谨言慎行,古板的很,没人陪她玩,陪她笑……
但,有了嫂嫂以后,便不一样了,嫂嫂,是她见过的最善良美丽的女子。
“嫂嫂,我想学手语,我这么冰雪聪明,肯定一学就会。”小丫头用脆甜的声音对她说道,似是得意的眨了眨眼睛,狡黠而天真。
她会心一笑,冲司徒晴竖起了拇指。
“晴儿,你又再吹嘘什么?”带了笑意的熟悉男声在不远处传来,她侧身转首,果然看见他回来了。
司徒宇走进凉亭,在她身边的石凳坐下,“我回来了,”他对她说,眉宇间难掩疲态,却也透着温柔。
她轻扬唇角,然后为他倒上一杯茶水。
“晴儿你刚才再吹擂什么呢?”司徒宇调侃道。
“我哪有?”小丫头不服气。
“是啊,哪有姑娘家自夸什么冰雪聪明,一学就会的。”他与小妹“斗嘴”,一天的奔波忙碌下来,唯有此刻与家人一起的时光,才觉稍稍轻松了下来。
司徒晴嘟起嘴,“哼!那我非把手语都学会让你看看不可。”
他一愣,非因小妹的“豪言”,而是,那“手语”二字。
片刻,他望向方若慈,无声的在桌下捉住了她的手,温声道,“是得学,我也该学。”
他也想懂她更多。
她心中了然。
……
兄嫂愈加恩爱,司徒晴这么机灵的丫头又怎会看不出,睛眸一动,开口道,“对了,嫂嫂,下月初三就是哥哥的生日了,咱们得好好准备一番。”
她稍怔,并不知晓司徒宇的生辰。
下月初三……今已月底,也就五六日而已,她心中有了思量,颔首。
倒是司徒宇一脸无谓,“一个生日而已,有什么好过的。”
“呵,难道你就不期待嫂嫂会送你什么吗?”司徒晴扬眉,一箭双雕。
她送的礼物……
司徒勾唇,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生了兴味,不再多言。
闻言,她抿唇低思,眸光轻烁。
凝风阵阵,彩云追月,蛙声依旧。
生日备宴
八月初三。
盛暑,烈日炎炎。
京中首富司徒宇的二十生辰。
对男子而言,这个生辰并不一般,二十岁,是男子需束发加冠的初始。
司徒府内一如往常。
大门外,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却被奉了主子“逐客令”的管家一一挡去遣回。
晌午一过,司徒宇便从商行回到府中,晨间走时曾答应她今日早些归家。
他对生日之事,并无多少在意,即便需要一些所谓的礼仪,他也觉不过是以后带只头冠而已,甚至让管家闭门谢客,厌极了应酬缛节。
但他的妻子,对他的二十生日显得格外上心,让他自己也莫名有了些许期待。
他习常的先回卧房去找她,推门而入,唤她的名字,却无人应。
“夫人呢?”他询问下人。
“夫人在厨房。”
他讶然道:“烟熏火燎的,天这么热,她去那儿做什么?”
“夫人在亲自为少爷准备生日宴。”
“亲自……准备……”
“是,夫人连下人帮忙都不许。”
闻言,他的表情有些瞠怔,又渐渐转为了然,愉悦的笑意从眉宇间引燃至嘴角。
小厮望着从向来冷酷高傲的少爷脸上所露出的前所未有罕见傻笑,先是揉了揉双眼,随即又低低的“扑哧”一笑。
司徒宇神色一正,瞪视小厮一眼,“引我去厨房。”
……
灶间薄热的火息与酷暑的灼热混杂,厨房虽不小,却像是一只蒸笼,被满蒸的热气所笼罩,他一进厨房,身上的汗水立刻胶粘起来。
稍稍低首,他看见她俯身往炉里添了柴,然后掀盖,翻炒了一下锅中菜食。
她的额边渗出豆大的汗珠,一张清秀的脸颊透着深艳的红润,嘴边却噙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满足笑意。
注视着那样的她,他瞬间有些带呆讶。
他记得,芬逝园里望见她时的一眼心悸。一身白衣的她站在落英缤纷的花树下,宛若不染尘世的空灵仙子,那种静雅的美,美的不像真的。
而眼前的她,发丝微湿,馥汗淋漓,衣衫上也染了些许油烟,但她却浑然未觉,带着浅浅的自得其乐,轻松释然,真实的存在于他的世界里,与如同寻常人家的一般妇人无异。
可是,为何此刻的她,在他眼里,却比那时更美呢……
片刻,她看到了他,先是微讶,随即对他绽颜一笑。
他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经年以后,他依旧时常想起她的这个笑容。
她也许永远不知,他是真正完完整整的爱上她,是从这一刻起。
平凡家常,天然温情。
时光荏苒,岁月里,那个笑容,幻成了他心底最深的一道痕迹,留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处。
……
她备了满满一桌他喜欢的饭菜。
松鼠桂鱼、香酥童子鸡、荷叶饭、贡丸海参汤……甚至还有他平常爱吃的几道凉菜。
一道道色泽鲜美,细致精良,让人食欲大开。
他虽从小吃过不少山珍海味,但此刻却觉得都及不上这些菜的千分之一,起筷朵颐。
“嫂嫂,好厉害呀!这些菜做的好地道,可口极了。”一旁的司徒晴嘴里塞了满满的食物,还不忘对她夸赞一番。
“这是我从未尝过的美味。”司徒宇也毫不吝啬的道,望着她的黑眸,深情不已。
她会心一笑,内心温热,悉心的为小姑和丈夫布菜,体味着此间暖然的温情。
虽然只有他们三人,但这场生日宴,对他而言,却真的意义非凡——这是他妻子,亲自为他准备的一切。
这样想着,他情难自禁的握住她为他盛汤的手,却见她眉心拢起,手指一颤,想要收回。
他不允,微惑的打开她的掌心,发现她葱白的指根上多了几道红色的口子,“你……这……”
司徒宇放下碗筷,拧眉。
她敛指抽回,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他又怜又恼,刚想让下人去找药箱,一个小厮便匆匆来到饭厅,躬身道,“少爷,来了贵客。”
司徒宇一脸不悦,“什么贵客!我不是吩咐今日不见客吗!”
“可……”
“可什么可,不见!去把药箱拿来!”
“是……”
小厮还没走出门去,一位黄衫女子便踏门而来,启口道:“表哥……”
歌起寒风
琵琶曲韵缠绵,甜润的歌声里掺了一丝层叠的愁伤,悠扬婉转,宛若天籁,可更动人的,却是抚琴的歌者……
那是一名着了一身浅黄色纱衣的美艳女子,气质出众,细长的眉间有一颗朱红色的美人痣,颊边一抹浅润的胭脂红妖娆妩媚,轻启樱唇吟出绕梁声韵,琵琶半抱,纤白的指拨弹着漾人心波的旋律,而她波光流转的柔弱目光却始终定格在一人身上。
她不信,那人真的已将她遗忘。
“曾记否,两小无猜情深种,竹马青梅誓相守,誓相守。”
一曲毕。
厅内,一片静寂。
黄衣女子望向那人,眸中泪光越发清晰,起身道,“表哥,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与表嫂白头偕老。”
“表妹……”那人喃言,视线的余光却清扫着身边妻子低落的眉眼。
“我来……只是想为表哥唱支曲,恭祝表哥的二十生辰。”女子梨花带雨的一笑,“曲唱完了,我该走了。”随即抱着琵琶便要走,“表妹!”那人唤住她,她在门前脚步一停,回眸一望,咬唇含泪,楚楚可怜,便又踏出门去。
那人起身欲追,却又迟疑的停下,侧首望向妻子,妻子颔首,秀致的脸上,笑容温淡,恢复了平时淡然。
他眉头蹙紧,终是不发一言,追了出去。
……
两小无猜情深种。
竹马青梅誓相守。
……
这么优美用心的词句,引人浮想,暗含深意。
她唱给他听的,不只是生日祝言,还有难隐的醒示凄怨。
曾记否……
他的表妹,想必就是新婚那夜,他所说的意中人。
这姑娘,真美。
姿容明艳,春波荡漾,宛若一朵吐沁的娇艳牡丹,比她的姐姐方若惜,甚至还更添几分娉婷。
自踏进这厅内起,便引去了所有目光。
半晌,司徒宇震鄂一时,良久才向她介绍,“若慈,这是我表妹宛心。”
“表妹,她是……”她听出他声音里的迟疑和局促,不知为何,她习以为常的清淡笑容,却好似无法维持一般,脸上现不出任何表情。
“我知道,她是表嫂。”倒是他表妹对她灿然一笑,更衬得的可爱无双。
她僵硬的扯了扯嘴角,揪攥手中的丝帕,黯然敛首。
“表哥,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来只是想送你一件礼物,礼到了,我就走。”
“宛心……”他唤他表妹的名,她听出他声音里的一丝不舍,心莫名一紧。
“表哥,你以前最喜欢听我唱歌,我谱了支新曲子,想唱给你……还有表嫂听。”娇甜的音色带了些许低弱的恳求,让人无法拒绝。
他看着她,似是征求她的意愿,表情复杂,想必心底更是矛盾纠结。
她恢复了如常神色,对江宛心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
歌声在厅内荡漾,是绝美曲韵声线,如泣如诉,优美动听的让她心都跟着疼,如同被扎了一根刺,而这根刺不偏不差,正好刺到她最敏感脆弱的一处。
她是个哑巴。
不论她偷偷的试过多少次,声带里发出的始终都只是难听至极的嘶哑。
谁也无法明白她对声音的渴望是多么深切,有多么绝望……
是无意吐露也好,是巧心设计也罢,那一句“你以前最喜欢听我唱歌”都做到了让她无地自容,而这悠然而起的歌声,只不过是又添了一把柴而已。
歌声回转,她一直都不敢看他的神情,她怕,看到他脸上难掩的沉溺和疚负。
……
望着司徒宇追门而去,她心中寂然,脑中越加清晰的意识到:她是他和江宛心之间陡然横生的枝节,可是青梅竹马这么多年,又怎会因她而断,更何况,他的表妹是那样一个美丽可人儿。
那人的心,到底在谁身上,也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司徒晴在一旁望着良久失神的她,轻声唤道:“嫂嫂?”
她敛神,脸上露出温和的笑荣,看着司徒晴,用手语比出:我没事。
“嫂嫂,表姐就是那样的人,惺惺作态!”司徒晴一脸忧忿,从刚才江宛心一进门肚子里就窝了火气,却又碍于兄长和嫂嫂,不忍让他们难堪,方才真是不该让哥哥追出去,这会儿看着嫂嫂,虽然脸上有笑,眸中却难掩神伤……
嫂嫂辛辛苦苦的置办了这一桌好菜为哥庆生,哥却丢下嫂嫂,去追表姐……司徒晴越想越替她委屈,一张小脸气的鼓鼓的,仰首道:“嫂嫂,我去把哥哥给你追回来!”说完,便跑出门去。
她眉心拢起,怕小丫头生事,急急的想要将司徒晴追回来,便跟了出去。
她终在府门前拦住了司徒晴,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却也看见了那一双在胡同尽头相拥的身影。
刹那,她呼吸一窒,僵怔在原地,无法动弹。
司徒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恼怒更盛,刚欲前去理论,却被她一把拉住,“嫂嫂,你别拦着……”
那个“我”字未及出口,司徒晴便因看见她眼底的泪水而哑口。
她摇头,眸中的坚决和惶恐纠措,让人无法忽视。
司徒晴从未见过她如此表情,一时也顾不上其他,只能任她拉回门内。
府门,被她轻轻掩上,转过身来,她望向司徒晴,以为自己的脸上是无谓的笑意。
可……
“嫂嫂,你……哭了?”
她一凛。
迟疑的伸出手,摸到脸上泪水,甚至还残留着温度。
为什么……
她为什么哭了……
“嫂嫂,你别难过,哥只是……只是一时迷惑,他心里……心里、心里还是你……”平时甜巧的嘴这时也失了灵气,司徒晴只能拿出帕子慌张的替她拭泪。
一时迷惑。
怎会呢,他与表妹自幼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选择了她,也许才真的是不小心迷了路,一时唐突。
她掩去泪,深吸一口气,笑着对司徒晴摇了摇头。
她不难过,真的不难过……
只是,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而已。
枝上蝉鸣声声,斑驳的树影在发烫的土地上。
明明,是炎炎夏日,暑盛难耐。
她牵过司徒晴的手,比划着回厅继续用餐。
为何此刻,她心里却像是吹了寒风,一颗心,突然,就凉了下来。
进退维谷
一灯如豆,簇亮的火苗燃的静彻无声,此情此景,恍若相识,她没由来的忆起洞房花烛那夜,一人侧卧床畔,望着的那一秉与她相伴燃至天明的红烛。
不同的,只是那时她心中满怀孤寂,此刻却添了些许凄凉。
她从妆台的暗屉中拿出一只精巧的锦盒,轻轻打开,一顶紫金白玉冠静静的卧在深红的丹绒上面,泛起一层氲敛的光华,雕工细致,精妙无双。这顶头冠是她设计之后,细心画了图样,专门请京城最好的师傅连夜赶制的。
男子的二十冠礼,她原本想以此作为送他的礼物,也以为可以让它做一个开始。
与他的,开始……
静夜起神伤,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有些闷疼。
她抚着冠上嵌着的玉石,深深吐气。
还是,别送了……
“吱呀”一声,她听见房门被推开的熟悉声音,下意识的阖上锦盖,放回暗屉中。
“你手里拿着什么?”低沉男音伴着脚步声向她靠近。
她蹙眉,手下微乱,暗屉却像是也与她作对一般,难以推入位。
蓦地,一只大手按住她的,虽不致弄疼她,却也让她无法挣脱。
司徒宇在她恼然的注视下,拿起锦盒,没有丝毫迟疑的打开了盒子。
半晌僵怔,他缓缓涩然启口,“给我的……”。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黯然的静默敛首,脸上不带丝毫神色,也让人无法读出她的情绪。
他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她也不再看他,他们之间许久都不曾这么僵持。
方才晴儿的质问还在耳边飘着,对于他们下午撞见的那一幕,他无从辩解,当宛心哭着扑进他怀里时,他没有推开,只能任她在怀中呜咽啜泣,心中五味交杂,连安慰都不知从何开始……
他无法否认,他心里有一处还留着宛心的位置。
爱上方若慈,打乱了他成亲时的计划,如今,他决不可能休妻再娶,可他予宛心的承诺,在心底出没时,也让他进退维谷,纠结反复。
前些日子,江宛心曾托人送信给他,字里行间尽是凄切相思,问他是否已将自己忘了,并且想见他一面。
他深感疚负,也觉不安,但因商事繁忙,方若慈又染了寒疾,他一心系在妻子的病身上,不但没有见她,更是连信都未曾回复。久之,他便将此事全然至于脑后。
他与宛心两小无猜,宛心对他倾心深重,他也以为这一生只有表妹这一个至爱女子。
可是,在与方若慈成亲的这数月期间,他却情难自禁的爱上了她……
他与宛心是十几年,与她却只有短短数月。
但,他却不认为这是一时新鲜或者冲动。
他是个自恃心性高傲的人,也一直以为他的妻子会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倾城女子。
他并非贪图她的美色,世间美艳女子他见过许多,更不乏高贵典雅,气质脱俗之人,何况宛心便是一名能歌善舞的绝色佳人,若论姿容,她的确逊上一筹,而且,还是个哑巴……
可是,她给他的震悸,却是以往对任何女子都没有过的。
她从不靠近他,却让他想靠的更近,最初,他也想过只要足够接近,他也许就会对她厌倦,但是,却发现,越接近,他便越贪婪,莫说是对她厌倦,他有时甚至会恐惧,若是有一天她对他生厌,他该如何是好。
她的名中有一个“慈”字,如同她天性里的悲悯与宽容,跟她在一起,就算她永远都不能说话,只要凝视着她柔和的笑意,他就觉如沐春风,悸动不已。
不论在外,他司徒宇可以有多么骄傲精明,但唯有在她面前,他无法做到有丝毫的遮掩,只想让她看见最真实和最好的自己。
能对他有这样的影响的人,只有她一个。
他不想,也不能丢了她。
……
“可不可以……为我戴上。”他拿出头冠,声音和眼睛里,都满是恳切。
她咬唇,良久,才迟疑的伸出双手。
须臾。
镜中的他,已戴上了这顶紫金白玉冠,越发的丰神俊朗,英挺逼人。
只是,他与她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不论我娶不娶宛心,你都是我的妻子。”他握住了她的手,终是开了口。
可是,你也不会只有我一个妻子。
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像她爹,总共娶了七位姨娘,而他,只不过是想娶他青梅竹马的表妹,无可厚非。
她冷然一笑,抽回手。
见她脸上罕有的冷漠,他莫名的有些着慌,急急的道,“我不会马上娶她!”。
但你迟早会娶她……
我可以体谅你的为难,明白你的歉疚,也知道无法责怪……
只是,心里,忽然有些……疼而已。
他的表情纠结无措,如同做了错事的孩子,无法隐瞒的不安,她轻轻地笑了,嘴角却多了一丝苦涩。
现在,把想給你的心收回来,也许,应该,还不算太迟……
红烛幽幽,夏夜无风。
娘,卫,……他……
她爱的人,是不是,都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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