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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如今的成慕海,成了一个奇怪角色。经常会在小组活动的当日晚上,或是第二日早上,打来电话,述说他对小组的评价。成慕梅事无巨细都报告给哥哥,以致程远青曾愤愤质问:“你妹妹是不是携带了针孔录像机?”
成慕海充满磁性的声音说:“外人很难理解双胞胎之间的那种感应。小时候,我们兄靡桓龅貌×耍父母会给两个孩子一起喂药。刚开始我以为是预防,怕另一个也得病,后?
我妈说,两人都吃,药一块儿使劲,两份药治一份病,好的快。所以,妹妹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故意的。如果您特别在意,我就不说得这么详细了。“
成慕海说的恳切,程远青只得作罢。当然了,程远青操有主动权,可立停交谈,但她始终不能断然叫停,奇怪的谈话就延续下来。程远青需要一个交流者,一个置身度外却又明察秋毫的观察员。在这种交谈中,她快乐轻松。成慕海是宁静的,有着淡淡的书卷气和忧愁,健谈,但有分寸,行于当行,止于当止。时有发人深省的疑问,有时会带一点巫气。比如他说组里有人不以真实身份示人,程远青几乎准备一笑了之。没想到褚强深入下去,才挖掘出了鹿路的一段隐情。鹿路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她将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道路,从这个变化来讲,成慕海功不可没。只是,他从哪里知道的?
也许,鹿路风尘生涯,过人无数,使成慕海从某个途径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程远青这样推理。他不会亲自晤过鹿路吧?想到这里,程远青有些惆怅。
电话铃响起来了。程远青立刻抓起了话筒。
“你好。程博士。在等我的电话吗?”那个充满磁性的声音,有些喜出望外。
程远青暗骂自己接听的太快了,故意说:“您是哪一位?”
成慕海说:“程博士,您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来了?心理医生都有很好的听力,您是佼佼者,这点修行还是有的吧?如果我说的不错的话,其实您听出了我的声音,故意装作听不出,以防让我得意。是这样的吗?博士?”
魔鬼!程远青暗暗地骂了一句。但正因为这种魔鬼般的聪明和判断,使得程远青把和成慕海的谈话,当成一种精神的博弈和休憩。程远青说:“凭此出言不逊,可以判断出是成慕海先生了。铃声只响一声就被我接听的理由,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只是我凑巧走过电话机旁。成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程远青有意拉开和成慕海的距离。
成慕海感到了这其中的淡然,马上恢复了恭敬的口吻:“程博士,请别介意我的随便。主要是刚和妹妹聊完天,听她绘声绘色地讲你的小组,感同身受,余兴甚高,好像和您也很熟捻了。其实是陌生人。”
这席话倒是还算让程远青入耳。有关小组的情况,程远青当然愿意听到反馈。程远青在音调里加入少许温和,说:“你对小组有什么新印象?”
成慕海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说:“如果您时间充裕,我就多聊点。反之,就凝练点。”
程远青希望多聊点,说出来的却是:“请凝练。”
成慕海说:“哦,好。最凝练的发言还是我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您应该记得的。”
程远青说:“对不起,您说过很多话,不知您举的具体是哪一句?”
成慕海说:“小组有骗局。也就是说,有人脸背后还有一张脸!”
程远青愕然。澄清鹿路身份之后,以为问题已然消解,不想依在原地踏步。程远青道:“你还坚持这个说法?”
程远青记起同鹿路的谈话,并没有在小组公开,便笑自己大惊小怪,又不能把来龙去脉告知成慕海,就说:“不知你妹妹在向你描述的小组,有什么变化吗?”
成慕海说:“成慕梅发现鹿路不同以往。她讲话很少,几乎没有任何突出表现,但很显然,一个深刻的变化已经发生。她身上的流浪漂泊之感消退了,好像有了家。至于岳评校长,我不知您是否把她的表白当成了谜底?她就算是欺骗,也是一个小小的善意刺探。这算不了什么,还有更深刻更令人震惊的假象,存在于小组。”成慕海最后的话,简直充满预言的味道。
程远青沉吟了片刻。不知这份敏感,是属于成慕海还是成慕梅?想想看,一份病两份药治,这样的共同体真是不可思议。
程远青说:“你说的这样肯定,是否可以告诉我,你从哪里得知?”
成慕海笑了,说:“博士,你不该这样问。我只是一个局外人。我告诉你的是真的,这就足够了。”
五十七
回家路上,花岚又用手机拨打那个号码。她很紧张,等来的还是“没有这个号码”的女声。花岚先是松了一口气,马上她又怀疑是不是记错了?打错了?
记错是不可能的。号码已烫在脑屏,就是死了,火化之后,在碎骨的白色垩面上,也一定会留下这组数字。花岚再次查看了自己的打出记录,没错。地铁讯号不是芎茫花岚索性提前下了车,爬到地面再次拨打那组数字。屏声静气地听,还是那个标准的录音在回答?
岚的等待。花岚现在几乎可以确认那是空号了。于是,花岚上了瘾似的一次次按下电话的重拨键,享受地听着那个不待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
她给裴华山打了电话,要求他回家来吃晚饭。裴华山自由惯了,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走,花岚都表示一种冷漠的淡然,好像根本不在意。今天不是邀请,是“要求”,这让他思量。
裴华山说:“有什么要紧事吗?”裴华山在脑子里迅速搜寻,谁的生日?世界抗癌日?好像都不是。再说,他家从没纪念这些日子的习惯。
花岚说:“我很想和你谈谈。”
花岚从未用这种口气和裴华山说过话。裴华山推掉了重要应酬,早早到了家。花岚治出一桌菜等他。花岚体弱,不惯油烟,自己也没胃口,全靠西洋参乌鸡精什么支撑身体。其实,她小时候,家中雇过一位杭州保姆,会烹制很精致的小菜。花岚跟着学过几手。今天特意表现,就有几分江南小馆的风味了。
胃的力量强大,裴华山津津有味埋头便吃,至于种种疑问,饭后再说吧。
花岚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我一直没有问你。”
裴华山剔着牙缝说:“干吗这么兵临城下?有什么事,你说吧。”
花岚觉得自己的牙床骨直打架。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害怕。迷就要揭破,她有一种颤栗的期待。花岚说:“你的衣服一直都是我洗的。”
裴华山说:“是啊。你是不是对此有意见?如果你觉得太操劳的话,我可以自己洗,也可以送到洗衣房。”
花岚说:“我在你的衣服上经常闻到脂粉的气味……”她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她的声音抖的不成样子。她觉得这有损自己的威严。
裴华山一点都不意外地说:“是吗?这有可能。你知道我们经常要和一些客户打交道,甚至要到一些很暧昧的场所。我不能放弃这些业务,你病了,需要钱,我不能不去。但我洁身自好,倒不是品质多么清高,甚至也不敢说是对你的忠诚,实在是出于清洁和健康的考虑。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做过背叛你和这个家庭的事情。”
裴华山讲的很坚定,眼睛也毫不躲闪地望着花岚。花岚经过小组的锻炼,知道这样讲话的人,通常是真实的。但她能相信裴华山吗?焉知裴华山不是一个老到的情场高手练就了风雨不透的功夫?花岚自觉不是裴华山的对手,她从来就说不过他,也从来算计不过他。但此刻的花岚不自卑。她已经反复琢磨过自己的处境,与其在痛苦的猜测中焦灼而死,不如问个清白。在今天小组活动之后,花岚决定不再用一生来做赌注,而是顷刻就要面对真相。
花岚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希望你保存它的完整。这是一个仿制品。你就是把它撕毁了,我还有不止一个的真品。”
裴华山来了精神,说:“花岚,我佩服你。一天呆在家里,想出了神话。它是什么东西?你说到撕毁,可能那玩艺质量不好,是纸或塑料或丝绸?你放心,我不会撕毁。”
花岚就拿出了绿色的纸条,丢到裴华山面前,说:“你看吧。很熟悉,是不是?”
裴华山很仔细地看看,又把那串数字念了出来。花岚冷静地说:“一组密码?很亲切,是不是?”
裴华山抚着纸条说:“这对我真是一组非常重要的数字,有关一个重大的投资客户。它恰巧是8位数,和电话号码的位数相同。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记不住这组不规则的数字。但是,和客户谈话的时候,又要不停的重复这组数字。没办法,每当我和这个客户见面之前,助手都会把这组数字抄下来给我,以防我忘记。我这个人有时会突然考试晕场,不信去问你爸爸。”
花岚半信半疑。那个袭扰了自己无数夜晚和白天的数字,竟是如此简单!她甚至怅然若失,为自己所有的眼泪和惆怅,为自己无数脑细胞的夭折和毁灭……
“这是真的吗?”花岚哽咽着说。它太简单了,简单到让人心碎。
裴华山说:“你可以拨打这个号码啊!我不知它能不能打通,即使通了,也是完全的巧合!”
花岚说:“我打了。几十遍,都说不存在这个号码。”
裴华山轻松地耸耸肩膀说:“那不就得了。我总算洗净了。”
花岚还有最后一个疑问:“那张纸条,为什么那么香?”
“香吗?”裴华山有些吃惊。想了想说:“那是业务助理为大家买来的便签纸,进口的,都说好,我还从来没闻过它的气味。我是老鼻炎了,你也不是不知道。”
花岚转过身,嚎啕痛哭。这是她自得知自己乳腺癌之后,最气壮山河的一次痛哭。她恨那些牵肠挂肚的日日夜夜,恨所有的胡思乱想,恨出卖绿色羊皮纸的商店,甚至恨那个机械的女声,让自己所有的忧虑变成毫无疑义的虚幻。好像一个标有骷髅头的集装箱,浸泡在海水里,长久不敢打开。今天打开了,大箱子里面套着小箱子,小箱子里面套着木匣子,木匣子里面是布袋子……当所有包装打开之后,她看到了一粒灰尘。
也许这就是人类常常面临的困境。当你以为是海洋的地方,是一滴水。当你以为妖孽出没的时候,是一根鸡毛飞舞……半夜里,在久违的鱼水之欢之后,裴华山说:“想不到,你活力迸射。以前,我几乎不敢碰你。”
花岚说:“如果你不碰我,我就真没活力啦。”
裴华山说:“你病了,我觉得是我的责任。我要好好地保护你。我要压制自己对你的欲望,我觉得那是不道德的。所以,我拼命地在外面工作。”
花岚说:“你每天看也不看我,我以为我做女人的魅力一点都没有了。你总在外面不回家,我以为你另有它欢。”
裴华山紧紧地搂住花岚说:“你变了。”
花岚说:“以后还会变。”
裴华山说:“见好就收吧。变化太大了,我可害怕。”
花岚说:“不会的。我只会越变越好。即使我的病治不好,我也依然可以幸福。”
五十八
这次小组活动地点,是花岚选的。精神面貌一变,脸上的神气就不一样。本来吗,哭笑全是脸上的肌肉组合而成。肌肉也同扑克牌,组合不同,成就了千姿百态的表情。花岚的衣服也换成了跳跃的粉蓝色,透着轻快。银行有处“阳光屋”,面积虽不大,但十分敞亮,还栽了若干在北方很罕见的热带植物,不是形单影只的巴西木苏铁,而是高大的椰树和芭蕉。通常不外借私人,只堑ノ辉惫た衫葱菹⒊圆琛;ㄡ袄唇瑁知她有病,就破例批准了。花岚作了准备,常绿椰树下,椅子摆成圆圈。为了活动方便,把四周帘子挂上。冬阳从玻璃屋?
垂直倾斜下来,好像一匹金色瀑布。
新地方,很多人怕来晚了,提早出发,车顺了,到的格外早。暖绒绒的光线像一支支金黄的麦秆,搔着人们的鼻子和眉毛。大家闲来聊天,反正褚强这个惟一的男性还没到,肆无忌惮,开始讨论胸罩问题。对于切除了乳房的女人们,胸罩就不仅是美观,简直就是保持体面和尊严的同盟军。
花岚说:“我用的是一种内囊充满了水珠的假乳。关键不在好看,主要是有波动感,我觉得这太重要了。硬梆梆的乳房,无论形状多么逼真,只要一走动,就露相了。”
应春草说:“你说的这个东西好是好,可是,得多少钱呢!”
一个否定句。可惜沉浸于快乐之中的花岚,把它当成了疑问句,轻描淡写说出一个吓人的数字。
“我的是自己缝的。”应春草说。
“我的天!胸罩不比裤子,要很多奇形怪状的布才能拼起来,手够巧的。”花岚顺嘴说。
应春草说:“自己的身子,哪凸哪凹都有数。第一次不合身,二次就有了。要不,一辈子的事,老买现成的,太破费。”
大家连连称是,这确需长治久安。
“你在里面填什么呢?”安疆又出现了。她的身体极为虚弱,被周云若搀扶着来了,谁也劝不住。
“这个……”应春草有点迟疑,好像寻思要不要把独门功夫传授他人。反问道:“安奶奶,您的胸罩哪来呢?”
老人家瘦的如同挂棺材板,腰佝偻如虾米,对这样的提问很满足,说:“我是自己做的和街上买的相结合。”
大家说:“您说详细些。”
安疆老人说:“我只能在街上买少女型的胸罩……老了老了,还用上少女型了……”老人裂开干燥的嘴唇,开心地笑了起来。从暗色的唇中,你感到生命正在出逃。但是,谁又能阻止一个老人在阳光下开心地微笑,并遥想自己的少女时代呢!
“少女型还是肥,乱驳矗没办法,动手把它改的更瘦。这样,有东西的那一边算是凑合了,可没东西这一边,就得絮棉花进去,要不然,跟个空老鼠洞似的,多不好看。后来,我技术革新,找到一个好物件往里填,你们猜是什么?”老人眯缝着眼睛,只有在饱经沧桑而又充满天真的人身上,你才能看到这种得意的笑容。
不知真的无人猜中,还是大家要讨老人家的喜欢,纷纷说,猜不出。您就自揭谜底吧。
安疆得意地说:“我在空罩里填的是旧丝袜!怎么样?又软和又透气还好洗!”
大家就夸张地表示自己的钦佩,乐得老人简直觉得这个创意,可以申请个专利。
应春草小声对身边的鹿路说:“填袜子,对老年人,特别是麻杆形的老太太还行,但对中青年不行。我另有一诀窍。”
鹿路微笑着听大家讨论胸罩。她当然曾有过最性感最奢华的胸罩,胸罩是她的旗帜。这些经历,对如今的她来说,已远隔天涯,她搬出了度鸟别墅,租了一间小小公寓,正在读书,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你有什么好法子呢?”鹿路问应春草。
“绿豆。我在假乳房的袋子里,放绿豆。我放过米,江米小米都放过。我也放过各种豆子,黄豆红小豆……最后发现只有绿豆最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鹿路说:“不知道。”
应春草说:“重量。乳房的重量是最重要的。小米太轻了,不成。黄豆太重了,一边像挂了颗手雷,另一边却什么也没有,悬空。悬空的滋味不好受,不平衡,人会歪歪斜斜。绿豆和乳房的比重是一样的。这是我的一大发现啊。只是有一条,夏天的时候,要勤换。你要有两口袋绿豆替换着用。这份汗透了,赶快倒换下来晾晒。刚开始用绿豆,我没经验。一次出外,两天没来得及换,到家一看,绿豆努出芽啦!以后我琢磨着把绿豆炒熟,也不能太熟,七八分就成了。太熟了,人一靠近你,会闻到豆香气。心想,咦,这女人刚在家吃完铁蚕豆吧……”
应春草喋喋不休地讲着,鹿路耐心地听着。她知道,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妇女的生活。也许,这就是她的未来。
大家说笑一番,目标集中到沉默的成慕梅身上,问:“你用的是啥胸罩呢?有没有什么经验,也给大伙交流交流。”
成慕梅闷声闷气地说:“我在里面填的是石头。”
大家哄堂大笑,觉得成慕梅够幽默的了。只有周云若没笑。她想起来了,上次和成慕梅拥抱的时候,发觉她的胸部非常硬,好像鹅卵石。
大家又问一直没说话的卜珍琪。氛溏魉担骸耙换岫,我会在小组活动中讲这个事。“大家就有些奇怪,戴什么样的胸罩这类事,还要一本正经地说吗?
程远青和褚强到了,组正式开始活动。程远青说:“小组今天开始活动。我想告诉大家,小组会在最近结束。”
大家听得一颤。空气也跟着起伏,附近的那棵国王椰子的枝叶,明显地哆嗦了一下,惆怅涌上心头。
五十九
程远青说:“刚成立小组的时候,我听到外面有人说——给一群患了癌症的人做小组,还叫什么‘成长会心’?癌症病人还能往哪里成长?再成长,成长到坟墓里去了。心会到一处都是苦的。很多次活动了,你成长了没有,自己心中有数。如果你觉得自己成长的不够,那么,这个责任也在自己了。”
程远青说到这里,稍峦6佟L岬绞奔洌不但是一种督促,更是预防针。一个小组?
也同一棵麦子一样,有沉闷的种子时期,当土壤被湿润,当肥料洒下,当温暖的阳光照射之后,那颗麦子就艰难地拱破了土壤,露出稚嫩的幼芽。风来摧,雨来打,麦苗细弱左右倒伏,但生命的本能逼迫它向着太阳生长。它拔节抽穗,它灌浆成熟,变成金子一样的放射着灼目的光芒。然后,它沉甸甸地垂下了自己的果实。再等一段时间,它会把饱满的麦粒送给肥沃的土壤,把新的希望交给下一轮的生命。然后,麦秆萎黄了,它干成充满香气的粉末,随着风抛向远方。
程远青是老农,知道麦子的起承转合,知道一株麦子无法对抗生生不息的宇宙。程远青预告了小组的终结,人们很安静,斟酌宝贵的时间如何走过。卜珍琪说: “刚才听组长说时间有限,心中紧迫。说实话,我对小组,刚开始没抱太多希望,心想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能说出什么来呢?但我还是来了,因为孤独。我以前在办公室里养过一缸金鱼,人家都说金鱼好养活,随便喂点鱼食就能活。我是我那个部门的领导,人家都说我好像缺少女人味,我不服气,就从花鸟虫鱼市场买来了这缸鱼。那时正是夏天,鱼买回来活蹦乱跳的,尾巴就像红纱巾,在水草中摆动。我非常喜欢它们,给那条最大的鱼起了个名叫红袖。来我办公室的人看到了,都说,司长,工作累了看看鱼,心情也荡漾起来。鱼食都是现成的,只要每天别忘了往缸里投食就成。就是一天半天忘了,也没有关系,金鱼很皮实。如果我出差了,就告知司里的同志,代我喂喂,大家都很帮忙。鱼活的很好,个头也见长。后来,很奇怪,有一天早上我上班,习惯地走到鱼缸那儿,除了红袖,别的鱼都死了,像乒乓球皮一样翻着桔黄色的肚子。我傻了,是谁谋害了我的鱼?死了的先不管,抢救活的。我赶紧把红袖从鱼尸中打捞出来,暂时养在我的脸盆里,把那些死鱼倒了,把缸刷干净,再把红袖移到干净的水里。我给红袖喂食,它吃的很欢,完全忘记了同伴们的悲惨遭遇。鱼的死因,我一直搞不明白,很久之后,才听人说,金鱼喜冷不耐热,在炎热的夏天,它们之所以还活得优哉游哉,是因为办公大楼里空调强劲。那一晚,正是三伏天最热的时候,办公室停电了。气压又低,鱼儿经受不了忽冷忽热的折磨,就一一谢世。对于剩下的红袖,我格外的当心。我亲自喂,怕它不知饥饱,吃个没完,容易撑死。没用多长时间,红袖居然有了一条大鱼的模样。有一个懂行的朋友来我办公室看到这条鱼,他说,你被人蒙了,这不是金鱼,是金鱼的爷爷。我说,那不是赚了吗?朋友说,这叫红毛鲤鱼,养大了,可以烧成一盘。我说想的美,我会给它养老送终。红袖每天在一只硕大的鱼缸里游来游去。凡来我办公室的人,都会看看红袖。有的人,本来是不来我办公室的,为了看红袖,也来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突然注意到,所有看到红袖的人,不论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只要他们独自观赏一会儿红袖,都会说同一句话。好了,同志们,我就请大家猜一猜,这是一句什么话?”
卜珍琪今天是要拉开架式和大家好好谈谈了。平常,她惜字如金,隐带领导者的霸气,言简意赅,语句干净的让人有一种被冷风呛着了的感觉。今天的卜珍琪婆婆妈妈絮絮叨叨。甚至离题万里不着边际。好在经过小组的训练,大家的耐心都很大的提高,诚恳听下去,就会知道那背后潜藏的秘密。
大家微笑着齐说:“猜不着。”
卜珍琪也没准备大家能猜出来,说:“只要身临其境想想,那句话就脱口而出了。每个人看到红袖都说,它多孤独啊!一个伴儿也没有。所有人说的都是这句话。刚开始,我还很好笑,秉承那个古老的理论,你也不是鱼,你怎么就知道它孤独?当然了,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你也不是鱼,你怎么就知道它不孤独!但是,当我一个人看着红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人们为什么会这么说。看到红袖,我们就看到了自己。当我知道患了乳腺癌,我就成了红袖。为了这无法排解的孤独,我来到了小组。我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可我没想在小组中找到知音。刚到小组,除了组长以外,我谁都看不起。当然了,我会把它包装的很严密,一般人能感到,但抓不到。即使抓到了,我也不在意。因为,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刚才组长讲到小组已趋结束,我要把自己的心里话和大家讲一讲。我知道自己在这个小组里,学历算高的,职务也算高的。我把这些看得很重,但从这个小组里,我知道了一个人的价值不单在标签上,更在他内心。看到了那么多真实的生活状态,我也要真实地活一次。所以,我要告诉大家,我欺骗了你们!“
大家呼出了一口长气,阳光屋内的绿色植物,枝叶抖动。
小组里为什么这么多秘密?小组内为什么这么多“骗子”?小组有什么魔力,让一个个秘密大白于天下?
拯救乳房六十
卜珍琪说:“我复查出乳腺癌之后,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是我最好的同事,我也没说。我至今没做手术。所以,我违背了小组发起要求中必须是乳腺癌术后这样一个先决条件。癌肿还在于我身上。”
卜珍琪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看来这样的长篇大论对她也很不习惯。“我不想手术。罹患癌症,是冥冥之中的报Α2坷锫砩弦提拔一批正局级干部,我是人选之一,呼声很高?
我对自己说,如果我动了手术就让那些反对派有了口实,说这个女人得了癌症,那还提拔什么呀?马克思比我们更喜欢她。我不能功亏一篑,所以,我要坚持,坚持到提拔我的命令下来的那一天。命令只要一下来,我就住院手术。在这之前,如同战士不能离开阵地,我不能离开我的岗位。说实话,如果我这时遇到什么意外,比如车祸或是在下面检查工作的时候以身殉职,从我的身上搜出了疾病诊断书,也许真的会以为我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好干部。我和那些为革命鞠躬尽瘁的好干部不一样,他们是真的,但我不是。我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疾病在进展之中,虽然很慢,但我知道它分分秒秒侵蚀着我的肌体。父亲很在意仕途,他炉火纯青的时候,遇到了文化大革命。文革最可怖的是‘耽误’。‘耽误’把一切可能性都扼杀了。父亲被耽误了,但父亲没有怨天尤人,真正的政治家是不怨天尤人的,只是把更多的期望放在今后。由于父亲的内向和寡言,父亲不曾说过期望。没有说出来的期望就是更大的期望。父亲期望我在仕途上有所进步。父命不可违。之所以不做手术,是因为手术会毁了我的仕途……“
程远青洗耳恭听,知道人要胜过自己的父亲,是一件深具标志性的事情。有多少人在这样的空想之下,耗竭一生。
其实,夜深人静之时,卜珍琪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她可以被人骂成“官迷”,但她知道自己心底迷的不是官,是父亲的遗愿。
也许这就是问题的终极答案,但卜珍琪总还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不知是哪里搞错了。如果当事人都不知道是哪里错了别人又怎么能知道。所以,卜珍琪不相信小组,但亲眼看到了很多人的变化和成长,卜珍琪有点慌了。她知道有一天小组会解散,散了之后,她那无时无刻不在的疑问就成了千古之谜了。
卜珍琪谈起自己幼年时的经历。她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忘了。等我醒来之后,就文化大革命了。在我的脸上,有***泪水。妈的眼泪如同强酸,腐蚀了我以为她是金属的感觉。妈妈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然后就死了。”
卜珍琪说的很平淡,程远青却敏锐地感到事件完全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卜珍琪的一生都在实践父亲的愿望,为什么和父亲同等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母亲,在卜珍琪的记忆中居然是一张白纸?
程远青说:“卜珍琪,你能用一句话告诉我们,你想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卜珍琪想了一会儿说:“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做手术。”
鹿路说:“卜珍琪,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卜珍琪一脸清白地说:“真不明白。”
程远青说:“你想知道吗?”
卜珍琪很惊讶地说:“这和我想不想有关系吗?”
程远青说:“当然有关系了。你为什么会忘记,就是因为你不想记住它。它已经沉默在记忆的海底了,就像泰坦尼克号的残骸。那年,有人要打捞泰坦尼克号,死难者遗属都反对。他们说,就让死者长眠在冰冷的海底吧,不要在这么多年之后再去打扰他们的安宁。人的大脑,是有保护机制的。记忆太痛苦了,才要忘记。把遗忘的记忆从深海中打捞出来,你也许会痛不欲生。你可有这个勇气?”
卜珍琪说:“程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知我忘掉的是什么,可我相信你说的,它一定非常痛苦。生命有限,我要知道在我的生命里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它曾丢失了一个晚上。不,正确地说,是几十分钟,我觉得它不是空白,是一个黑洞。至今还在嗖嗖地冲出冷风,吹遍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卜珍琪嘴角抽搐着,双手交叉着抱住肩部,在人们看不见的华丽衣着下面,一定是密布的鸡皮疙瘩。
程远青看看大家,说:“大家愿意今天的时间来帮助卜珍琪找回她失去的记忆吗?”
大家异口同声:“愿意。”声音之齐整,犹如幼儿园的小朋友。
程远青说:“卜珍琪,你准备好了吗?”
卜珍琪惊讶:“我还需要什么准备吗?”
程远青说:“你可以选择在小组内讲,或是在下面个别谈。”
心如火燎的卜珍琪卡了壳,嗫嚅着说:“我还可以反悔吗?”
程远青说:“当然可以了。只要你还没准备好,我们会等你。”
卜珍琪半仰着脸,好像等待分发苹果的小朋友,说:“等多久啊?”大家奇怪的发现,极具杀伐决断的副司长,突然变得如此幼稚。
程远青说:“咱们两个底下谈,好吗?”
卜珍琪嘟着嘴说:“好——吧。”
大家算是彻底糊涂了,卜珍琪变成了受气包子似的的小姑娘?
程远青决定马上终结和卜珍琪的对话,帮她出逃这个境地。程远青说:“卜司长,这个事就这样决定了,你还有什么意见?”程远青的口吻像极了写字楼中的味道。
卜珍琪清醒过来,挺挺腰板,在短暂的迷惘之后,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态,她好像并不记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很自然地说:“我没有意见了。就按您的指示办。”
大家就把目光收了回来,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知道程博士这样处理,一定有深意,遵从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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