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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我这是在哪儿?”鹿路的眼光像婴儿一样无辜而好奇。程远青心里一动,若干年前,当鹿路的父亲第一眼看到鹿路的时候,她一定也是这副模样吧?
“你在家里。我和褚强在陪着你。”程远青说。
“我没有家。”鹿路绝望地说。
“你以前没有家。以后会有一个家。”程远青非常肯定。
“我以后的家在哪里?”鹿路困难地思索着,眼神空洞。
“我们的家,就在我们的心里啊。”程远青柔声道。
“你是说,我的心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家?”鹿路渐渐地恢复了思维。
“是。”程远青很肯定地说。
“我没有心。我没有家。”鹿路面如死灰。
程远青抱着鹿路,如同她是一个小女孩。程远青说:“鹿路,你的心到哪里去了?”
“我生下来就没有心。”鹿路迷茫但是很清晰地说。褚强在一旁看得发傻,觉得好似谶语。见两人的态度都极认真,只有满怀疑虑地观望下去。
程远青说:“鹿路,你的意思是你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鹿路说:“是。我不知谁是父亲,谁是母亲。我是多余的人。没人爱我,我又何必爱惜自己!”
程远青庄重地说:“身世不幸,这不是你的罪过。你一定无数次叩问苍天,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这样悲苦?你觉得这一定是你天生有罪。所以,当你知道是养母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就不遗余力地用自己的一生报答她,报答她的孩子……”
鹿路忧郁的眼睛睁得很大,注满了惊愕和狐疑,但这些光芒如同电光石火一般闪动和变幻,很快成为一片灰烬。
鹿路反驳说:“程老师,我承认你说的某些地方对,我是私孩子,一个野种,我没有父母,没有家。抚育了我的养母,我有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完的恩情。养母不在了,我就尽力报答她的儿女。程老师,在这之前,您说的都对。可是,我对三哥,不是简单的报恩,我爱他。他不幸,我更爱他。为了这份爱,我会献出一切。您不是说要给自己的生活找一个意义吗,我找到了。不论我和多少个男人上过床,可我的心从来没有放在那张床上。它干干净净地放在家乡的草地上,我只爱三哥。”
褚强听得非常感动。说实话,他对妓女深恶痛绝,都是些人渣,为了一点钱,居然把身体零敲碎打地卖了。他一直想不通那些世界级的大文豪,怎么描写了那么多优美的妓女。比如羊脂球比如玛斯洛娃比如茶花女……现在听到一个活生生的妓女描述自己卖身的理由和对爱情的向往,让他动容。
程远青知道更严重的挑战在即。刚才的谈话,虽说犀利,还在鹿路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那么,她下面要触及的话题,就更直接更残酷了。也许,她应该就此打住?深入地揭开一个人内心的疮疤,脓血四溅白骨嶙峋的场面,所有的善良人都难以忍受的。可是,如果浅尝辄止,鹿路的内心就无法得到真正的解脱那纠缠了她一生的梦魇,也会永远作祟。如果鹿路翻脸不认人,拒不承认,或在惨痛的打击之下,精神趋于混乱呢?不得不防。斟酌再三,程远青决定谨慎挺进?
程远青说:“鹿路,你很爱你三哥。是吗?”
鹿路毫不迟疑地说:“是。非常。”
程远青说:“如果三哥的病能好,你会和他结婚。”
鹿路说:“那当然。”紧接着又补充道:“即使三哥病不好,只要我能挣到足够的钱,我也要和三哥结婚。结婚之后,我再也不会干这活了。结婚前,我要先挣足。”
程远青缓缓地说:“鹿路,咱们先不谈钱。假设你已经有了足够的钱……你知道,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爱是两个人的事情。”
鹿路很快地答道:“这我知道。”
程远青说:“鹿路,我知道你很爱你三哥。可你知道,你三哥爱你吗?”
“这……”鹿路张口结舌。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程远青单兵深入:“两个相爱的人当中,爱还是不爱,是很明确的,你怎么好像很意外?”
鹿路舔舔口唇说:“我想,他是爱我的。”
程远青说:“听你口气好像没多少把握?”
鹿路不悦道:“我有把握。”
程远青知道触到了鹿路的痛处,遭到责难。这不是鹿路对程远青的不敬,而是她必得躲开。程远青怎能让她躲开?现在接近问题苦涩的内核了,切不可手软。程远青说:“对不起,鹿路。可能我不够了解情况,如果有冒犯,请你原谅我。你能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三哥是爱你的?”
鹿路口舌焦躁,很不耐烦地说:“我敢说他是爱我的。否则,我寄回去的钱,他怎么都收下了?他还老说谢谢我……”
“就这些?”程远青穷追不舍。
“就这些,还不够吗?你还想要什么?你有完没完了?你?!”鹿路突然变得穷凶极恶呲牙咧嘴,面部和脖子上红红紫紫的伤痕一起沁血,简直如夜叉出更。
褚强吓了一跳。鹿路不是非常尊重程老师吗,怎一下变得青面獠牙?看看程老师,还是人淡如菊。
程远青情知已和鹿路,一齐走到悬崖边缘。要么人仰马翻,要么柳暗花明。不能退,必得挺进。程远青说:“鹿路,爱不是一厢情愿。就你刚才所说的那些爱情的证据,恕我直言,实在是太苍白了。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如果妹妹在外打工,号称有一份很体面很高收入的工作,给自己寄些钱来治病,我以为他接受下来表示感谢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估计,他从来没有用任何一种方式表示过他是爱你的,不管是文字还是口头。所以,你所说的爱,是没有证据的!,不但犯罪需要证据,爱也是需要证据的。没有证据的爱,只能是镜花水月!”
鹿路脸色铁灰,褚强真怕她又一次昏倒。
五十二
褚强真想堵住程远青的嘴,替鹿路哀求程老师:别说啦!求您别说下去!就算事情真这样,也不要说破!
褚强没敢动。程老师不时给他明确的眼色,示意他毋躁。
鹿路被逼到了穷途末路,负隅顽抗。她说:“就算我以前没跟三哥挑明我是爱他的,
但我要是现在说了,他也会说爱我的。“
程远青说:“好啊。为什么不说?”
“不……敢说。”鹿路的气焰削弱了。
“你对三哥是不是真爱你,没把握?”程远青步步为营。
鹿路用极低的声音说:“也许吧。”
程远青说:“要是我,我就要问清楚。爱与不爱,关系一生。不能一笔糊涂帐。”
鹿路说:“我为什么要搞清楚?不要!我很好!”
程远青说:“你很好吗?骗谁啊?我看你不是不清楚,而是很清楚。只不过你不敢面对这个清楚。”
鹿路困惑地看着程远青,无助地说:“程老师,我不骗你。我真的不知道。”
程远青逼她:“你知道。”
鹿路胆战心惊地说:“你是说——其实我三哥从来没有爱过我?”
程远青残忍地说:“鹿路,我不能回答你。你只有自己回答。”
鹿路歇斯底里叫起来:“这不可能!三哥是爱我的!他只是因为自己有病,才不敢对我说爱。如果他的病好了,他能确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一定会说的!”
程远青说:“鹿路,未知数太多了。”
鹿路说:“我三哥爱我不爱我,我还不比你知道!”语气之中,已有恼怒。
程远青内心长叹一口气,看到过太多自欺欺人的爱情,越是到了接近核心的时候,那揭穿真相的痛楚就越来的锥心刺骨。她换个角度说:“鹿路,你说的很对,你比我更知道三哥爱不爱你。但是,我要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比你更知道三哥爱不爱你!”
鹿路的眉毛耸的飞入鬓角:“谁?”
“三哥!”程远青说。
“我可以问问三哥?”鹿路一点就透。
程远青说:“对啊。两人相爱,当然可以问。”
鹿路说:“我今天晚上会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可是,我怕……”
程远青说:“怕什么?”
鹿路说:“我不知道。”
程远青说:“最可怕的是假象。”
鹿路平静下来,她对褚强说:“我想喝水。喝很多很多水。”
褚强看看程远青,程远青点点头,褚强就把早就晾好茶水递给鹿路。心里惊呼,我的天,一个女士,居然牛饮一般,水顺着鹿路的嘴角滚到脖子上,血红的伤痕镀了釉似的放光。鹿路的精神好了许多,对程远青说:“那我就走了。谢谢你。”她又把面孔转向褚强,说:“谢谢你的追踪和告密。”
鹿路走了,如同她来时一般匆忙。
褚强说:“程老师,吓死我了。我看您倒是胸有成竹。”
程远青喝着茶说:“哪有成竹?连个笋丝都没有。我也很紧张。每一个人都那么不同。人们的经历就是人们的宝藏,也许正是这些宝藏制造了他们的苦难,除了他们自己想挖掘出来,谁也没有办法。”
褚强说:“您估计鹿路下一步会怎样?”
程远青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估计她晚上会给我打电话。”
程远青的估计有一个小小的误差,鹿路的电话不是晚上打来的,而是半夜。
“程老师,这么晚了,会打扰您吗?”鹿路有点迫不及待。
“不打扰。我正在等你的电话。”程远青如实说。
鹿路接着说:“程老师,我给我三哥打了电话。其实打电话是很容易的,可这么多年,我不敢。今晚,我要彻底整明白三哥究竟爱不爱我。我跟三哥说了很多,我不是他的亲妹妹,他也不是我的亲哥哥。我爱他,我要救他。我想和结婚……”鹿路的口气渐渐急促起来,程远青也跟着紧张。虽说久经历练,且那答案也在预料之中,面临一个活生生的回答,还是充满悬疑。
“三哥怎样回答?”程远青说。
“我三哥说,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就是你的亲哥哥。他一连说了好多遍,无论我怎样解释他也不听。他说,要不是亲的,你还会这样搭救我吗?只有血才是最浓的。我说,三哥,就算你不是我的亲哥哥,我也一样救你。他说,他不信。他说自己是风烛残年的人了,对什么爱不爱的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还说他的医药费快用完了,问我何时再寄钱回来。他还说,让我找对象的时候,一定要找个怕老婆的,自己才能当家作主说了算。不然结了婚以后,再往老家寄钱就不顺当,三哥的命就难保了……我木木地听着,心一截一截地变成石头。我知道,三哥爱的是那个能寄钱给他治病的小妹,三哥从来没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女人。三哥自始至终,从来没问一句我的身体,三哥以为我是铁打的……”
鹿路说到这里,话筒里出现了长久的缄默。程远青一言不发地等待着,知道鹿路此刻只需要陪伴,不需要安慰。最悲恸的时刻是要一个人孤独地享用。任何分餐都会让痛苦卷土重来。
时间过去了很久。鹿路说:“谢谢你,程老师。谢谢你一直在听我。夜已经很深了,我的心比这夜晚更黑。”
程远青说:“黑夜过去就是黎明。”
鹿路说:“像我这样的人,还有黎明吗?程老师,我恨你。你把我心中最后的美好幻象打破了。”
程远青说:“凡是能打破的,就不是美好。真正的美好,是打不破的。”
鹿路说:“我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呢?四周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
程远青说:“你最美好的东西就在你身边。”
五十三
“我身边?”鹿路失声叫道。“不!我身边全是虚空,什么也没有。”
程远青说:“你身边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千疮百孔肮脏不堪残缺不全……这个身子有什么好?”鹿路大惑。
程远青说:“你帮助养母一家,你自己身患重病还顾念他人,你对爱情的向往和付出,你的直率和坦诚,你的挣扎和渴望,这些,不都是最最宝贵的东西吗?鹿路,我想对你说,你要学会爱自己,爱惜自己的身体,爱惜自己的灵魂。这才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鹿路在电线的那一侧听着,听着,突然爆发出了凄厉的哭声,吓得程远青全身的皮肤立时增厚,原来是起了一身厚厚的鸡皮疙瘩。鹿路的哭声一会儿一会儿小,断断续续迁延许久,程远青一直在耐心地听着。胳膊拿的酸痛了,就把听筒放在桌上,然后把自己的腮帮子也贴在桌上,听着那哭声。她也尝试着把电话的免提功能打开,这样虽说是听起来不用费劲了,但震耳欲聋的哭声响彻屋宇,让人毛骨悚然。程远青只得赶紧把免提关了,还是用传统的耳机听哭声。虽然鹿路一次也没有和程老师有交流,但程远青坚信鹿路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听。程远青无论多么劳累,倾听鹿路的哭声没有丝毫倦怠。
终于,暴风雨过去了。鹿路的哭泣淅沥起来。“程……老……师……”她抽噎着说。
“鹿路,我在。”程远青说。
“谢谢您,我好多了。我知道我要为自己活着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知道,我要爱我自己。程老师,我永远会记得今天。”鹿路大哭之后,声音黯哑,但却有一种神圣的坚定。
“鹿路,如果我在你的身边,会紧紧抱住你!”程远青一直等着鹿路挂了电话,才把听筒放下。
程远青说:“我们病了,亲人在怎样一种煎熬当中,也许我们不明白。这种改变,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和亲人。甚至,在癌症病人故去之后,他的亲人依旧被无尽的折磨包绕。岳校长刚才谈的比较多,我大致总结了三个问题。
一是如果你得了癌症,你愿意知道真相吗?
第二个问题是:你希望怎样度过最后的时光?其实,这个问题,谁都会遇到。即使不得癌症,人生也有大限。
最后一个问题是:当我们远去之后,你希望亲人怎样生活?“
程远青说:“咱们做一个游戏。”
这么惨痛严峻的题目,如何同游戏联系起来?
程远青说:“游戏很简单,每人就第一个问题,想好自己的答案。
“从我开始吧。”周云若说。又问:“我不想小声说,我想大声说。可以吗?”
程远青说:“可以。”
周云若说:“我不喜欢糊里糊涂地死,我要知道真相。我现在已经能对陌生人讲我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可是我还对父母保密。我马上回家,告诉他们。不然,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会洒下像您一样多的泪水。”
褚强说:“我没得过癌症,希望以后也千万别得。如果万一得了,请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如果谁知道了还不告诉我,我跟他没完。”
大家就笑了。说你到了那会儿,就是想跟人家没完,只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第四个安疆。老人坐在椅子上,站不起身来,大家听到老人微弱但清晰的声音:“瞒一个人容易吗?不容易。快死的人聪明。骗不了,趁早说了好。”
轮到鹿路了。今天的鹿路化着浓妆,不知道的人以为那是浮华,其实是为了遮挡满面伤痕。遮掩青紫的瘀斑。浓妆之下神情肃穆,有一种祭祀般的宁静。她沙哑的声音说:“告诉我真相。”
到了花岚。花岚长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别告诉我了。太可怕了。”花岚又说:“我又改变主意了。还是说吧。说了,大哭一通,总能过去。”
成慕梅坐着,斩钉截铁地说:“务必把真相告我。”
程远青说:“这第二个问题,我想用……”
大家接下茬说:“一个游戏!”
程远青很高兴,回想当初,小组刚成立时,情绪压抑紧张,对死亡讳莫如深,如今,已能谈笑风生。
程远青说:“第二个问题是如何渡过你最后的时光。不要受经济、地域、条件这类环境因素的限制,天马行空撒开欢儿想象。每人一张纸,把愿望写下来。时间5分钟,写好后直接交我。”
褚强发纸。某些人考虑过千百遍了,刷刷动笔,有的人就很困难,抓耳挠腮。5分钟过后,程远青示意褚强收卷。有几个人还没写完呢,程远青也不宽容,说:“抢卷。”
程远青把卷子拢在一起,对褚强说:“还要劳驾你,把卷子打乱了再发下去。”
卷子发下,全场无声,大家都忙着参观他人的临终愿望。程远青道:“把你手上的条子念出来,与大家分享。”
褚强念:“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安静地躺在白云下,死亡之后被秃鹫啄食,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身体。”
场内的气氛陡然间阴冷。略带浪漫的死法,不可言传的孤寂。
程远青琢磨——这是谁?吃不准。她不动声色说:“继续。”
应春草念道:“我要死在家里。别给我吃。让我安静。”
这话叫人听起来,几分苦意,又有几分禅意。
成慕梅念道:“请给我足量的镇痛药物。如果有可能,让我的孩子围绕在我的身边,当然。孙子辈的就算了。他们太小,别吓着他们。我会在还能动笔的时候,留下一封信。永别了,人们!”
一篇很有特色的条子,虽被成慕梅念的毫无水分,感动依然蔓延。
五十四
轮到安疆了。她衰弱的几乎透明,但精神尚好。一阵撕扯般的咳嗽由于她准备念纸条而爆发,让大家很难过。“安奶奶,我替您念吧。”周云若说。
“我行。我高兴。”安疆困难地说完,又休息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才缓缓地念道:“妈妈,我就要到你那里去了。我很高兴。爸爸,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你,我颓椴蛔越地期待着那一刻快些到来。?
安疆由于底气不足,断断续续,更加重了一种乞求死亡的气息。连程远青都莫名其妙。谁写的呢?
大家的情绪也随之低落,这简直就是对死亡的邀请书。
程远青不得不插进说:“大家会听到各式各样的说法,也许并不美妙,却是心灵的自然流露。在这个意义上,我尊重所有的纸条和它们饱含的感情。我们依然可以用明亮来对待它们。毕竟,生命此刻在我们手中。”
有一个条子让大家忍俊不禁。
纸条上写着:“我要吃一大碗红烧肉。要把空调开的暖暖的,临死前嘴里要含一块糖。”
大家就把目光投向褚强,说:“也不怕得蛀牙!实在是太年轻,离死太远。”
褚强说:“我这已经是挖空心思在想了。程博士说了,贵在真心。”
后面几个条子大同小异,只有一个条子独到:“把我身上所有的管子都拔下。不要抢救。怎样来就怎样去。”
大家对别的条子,都不表态,对这个条子,鼓起掌,说:“对!这太重要了。”
最后轮到花岚念道:“死不足惜。就是化成厉鬼,也要报仇。我会拨打那个电话,日夜不宁。死在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死在家里。”
气氛为之一变,疑窦丛生:谁?咬牙切齿?有深仇大恨不得昭雪?
程远青算是把魔鬼放出来了。生死一线之时,矛盾激化。如果你安然,那时就更加安然。如果你混乱,那一刻就翻江倒海。所谓“死不瞑目”,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份冤仇凝结的檄文,不能拖延。程远青微笑着说:“这条子,吓了我一跳。不知大家感受如何?”
大家说:“汗毛炸起。”
程远青说:“条子的主人就在我们之间。我想,你之所以写了这个条子,是心里的苦痛和愤怒实在压抑不住了。既然你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能否再耐心地等待一会儿,让我们把大家刚才的条子做一个总结?好了,你不必说同意,只要你不反对,我们就向下进行。然后,我们再回到你的纸条上来。”
人们面面相觑,没人反对。
程远青说:“我听了大家的条子,第一个感觉想死在家里的人比较多。”
大家说:“正是。”有人小声补充说,我条子上没写,但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家里地方小,怕不吉利,添麻烦。
程远青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别顾忌太多。”
大家说,嗨!要是条件允许,谁不愿死在家里啊!
程远青说:“第二个感觉是特别在意有亲人陪伴,死在熟悉的环境和亲人身边,福气啊。”
大家就说,岂止是福,是奢侈!
程远青说:“第三点感受是,大家对于现代医学对于死亡的大幅度的干涉,抱消极态度。当生命不能挽回,就顺其自然了。”
大家说,太对了。真该请医院的大夫和卫生部的头头听听我们的话,一省钱,二顺民心。以为人临终总是千方百计求活,大谬不然。死亡不可避免之时,过程搞的人道一些,就是医学的大成就。
程远青说:“这第四点感受是,大家还有一些未完成的事。思念呀,复仇啊,如果假以时日,愿意把它完成。”
有人频频点头。
程远青说:“如何死的事,要有提前量。干的动的时候赶紧准备,要不然,真到了那会儿,没人能知道我们真正的心愿。”
大家说,对啊,要让全社会的人都多知道一些癌症病人的真实想法,是功德无量的事。就算我们自个儿不一定能享受成果,为以后的癌症病人造点福,也是好的。
程远青说:“不知大家注意到了一点没有?无论写的伤感也好,凄凉也好,没有一个人写到钱。”
大家就笑了,说,钱在生死面前算什么呢?有钱的,在这之前,早立下了遗嘱,该分就分了。没钱的,想挣也来不及了,也没脸谈钱了。那么小的一张纸,谁能想到钱?您要是发一张大字报那样大的纸,或许在犄角旮旯里,能写到钱。
程远青说:“第三道题。那就是我们死后,你希望家人,你所爱的人,如何生活?”
周云若抢先说:“我在手心里写下意见,在小组内走上一遭。你要是同意,就举手。要是不同意,再提出自己的看法。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褚强就从文具中拿出一笔递给周云若,说:“这能在玻璃和金属上写下字迹。你手心得洗干净,有油腻可不行。”
周云若接过笔说:“我的手心也不是红烧肘子,哪有那么多的油水!”说归说,周云若还是到洗手间,把手洗净,用笔描画了一番,握着空心小拳头,绕场一周。
成慕梅细细看了周云若手心,迟疑着,好像不是很赞同。但她思忖了片刻,还是把右手举了起来。
每当一个人看过之后,周云若就把手心重新攥起,又怕字迹模糊掉,就松松地蜷着手指,好像手心握着一个蚂蚱。这个手势引得大家充满了好奇,不知在五根美丽手指护卫下,是怎样精彩的答案。每个人看过之后,就会把自己的手臂抬起。这个动作,对于一般人来说,是很普通的,但对于乳腺癌病人来说,却要付出艰辛。根治术切除了肌肉和皮肤,臂膀像是被无数绳索捆绑,要高举过头,是很吃力的。
周云若最后走到程远青面前。周云若的手心写着两个大大的字,由于保护的很好一点也没有洇散,新鲜的如同两尾活蹦乱跳的小鱼。
那两个字是——“快乐”。
快乐就是解脱和救赎,是冰释和消融。
程远青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岳评。
多么好的气氛啊!程远青真想在此刻的氛围中结束今天的小组,但是,不行啊!关于秃鹰和化成厉鬼的纸条,都是已经开始行走的定时炸弹。
要拆除它们的引信。仗一个个打。
程远青说:“那个厉鬼纸条是谁写的?要是经过了这样一段时间,你不愿谈了,也完全可以。有话要说,请抓紧时间。好,我开始问了。这个纸条是谁写的?”
五十五
静谧。没有人回答。大家有些奇怪,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你既然在10分钟以前写了这张纸条,而且已经被人念了出来,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程远青倒很平静。在她心理医生的生涯中,最大的一个收获就是知道人是那么精密复杂,所有不可思议的事件,都可发生。你可以讶异逻辑的怪异,却不能否认它所呈现的事实。
没有人答话。为了气氛的松动,程远青说:“我像是拍卖会的拍卖师,可惜手里没有锤子。现在,我问最后一遍——谁写的那张条子?”
在人们几乎绝望的时候,花岚说:“我。”
大家着实吃了一惊。那张纸条是花岚念的,她念得很平静。混合之后,她写的条子又分到了她手上。刚才都在猜测,没有人猜到花岚头上。这种咬牙切齿的狠话,难以想象出自她口。
程远青说:“定有大冤苦大仇恨人,才能在最后的时光,还这样耿耿于怀。原谅我用了耿耿于怀这个词。我们愿意分担你的悲愤。”
花岚抬起头,大家一看她的脸,几乎认不出她来。文静的面孔被怨恨扭得狰狞,眼光聚成一串火星,如果那个令她愤怒的人在面前,会被她撕碎。
花岚讲她的经历,反复提到绿色的香纸。花岚把对她丈夫的怀疑和推论,演绎的活灵活现,如同一个充满悬念的故事。花岚闭上了嘴,大家不知所终。
程远青说:“你最需要大家帮你的是什么?”
花岚很茫然,说:“我不知道。您刚才说让我们想象临终遗言,我一怒之下写下了那些话。我不想临到死都是一个糊涂虫。许久以来,就像有一只脏手,掐住了我的喉咙,现在,它让出一条缝,我喘气通畅多了……”说到这里,花岚绷紧的小脸,有了一些似笑非笑的纹路,荡漾着,比刚才中看多了。
程远青绝不被表面的松弛所疑惑。她说:“花岚,你觉得好些了,我很高兴。可是,你下一步的行动呢?”
“行动?我没有什么行动。下一步,我会回家,到超市买点果味酸奶什么的。”花岚说。
程远青说:“如果那张绿色的纸条又出现的话,你怎样办?”
花岚一听到绿纸条,怒火就腾起来,她咬着牙说:“我会撕了。”
程远青说:“如果纸条不断出现呢?”
花岚冷不防哭起来:“我现在特别怕小组结束。小组散了,我再到哪里找这么多知心朋友!”
大家看到花岚对小组这么痴情,纷纷说,花岚,别害怕。即使有一天小组结束了,我们仍旧是你的好朋友!花岚破涕为笑。
程远青朝大家摆摆手。组员们噤了声。程远青说:“谈完了你的苦难,你再做些什么?”
花岚说:“回家。酸奶……”
程远青和颜悦色道:“恐怕还得加上翻看你丈夫的衣兜……”
花岚不情愿,还是承认了:“是。翻兜。”
程远青正色道:“花岚,我不知你发现了没有,你进入了一个怪圈。当你忍受不了的时候,你就宣泄。但你宣泄完了以后,你就忍耐。这是一个黑暗的循环。你不能把我们大家的倾听当成一个高压锅的减压阀,你呼呼吐出怨气,然后,压力舒缓了,你又有空间接收新的怨气。直到下一次忍无可忍之时,再来一次减压。花岚,那不但是对大家的利用,更主要的是你的苦难的延误,是对恶势力的妥协。仇恨不会终结,只会越压越深,直至引发全面的崩塌。”
花岚双手抱住头,大叫道:“是的,我就是要崩溃了!我的心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好像弹性绷带。好的时候,我以为那不过是心魔。坏的时候,我会有一阵阵的冲动,去跳楼卧轨割腕摸电门……绿纸条像蟒蛇,越缠越紧……”花岚说到恐怖处,双臂环头,如同受刑。
程远青不去安抚花岚,说:“我知道你所遭受的痛楚,用语言来形容是非常无力的。我想知道,你为解脱自己的苦境,采取过什么步骤?”
花岚无力地说:“诉苦……”
程远青说:“然后呢?”
花岚摸干眼泪,肿着眼睛说:“我要找一家私人侦探。我已经把有关的程序都搞清楚了。包括费用,一大笔钱,我准备出。我要他们派出最干练的私家侦探,追踪我的丈夫,然后,找到留下绿色纸条的女人,最好能抓拍到他们苟合的镜头,起码也要录下音,这样我就人赃俱获……”花岚说着说着,悲戚一扫而空,换上眉飞色舞的表情。看来这个周密的计划,在她脑海中的构思,孵化很久了。
程远青很认真地倾听并思索着,说:“然后呢?”
花岚揪着自己的衣角说:“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也许,我会大吵一架,把录音带和相片甩到裴华山面前……”她困难地想象着,如同一条受伤的蠕虫在泥泞中爬行。
程远青毫无体恤,说:“然后呢?这可不能算完,好戏才刚刚开始啊。”
花岚说:“程老师,我不是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是我真的不知道真相。”
程远青说:“花岚,你有能力知道真相。”
花岚说:“你的意思是,要我打那个绿色纸条上的电话?”
程远青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你自己的意思。从你临终时想完成的事里,不正表明了这一点吗!”
花岚吓得直往后藏,好像程远青会扑过来逼着她打电话。“不!我不敢!”
程远青说:“你怕的是什么?”
花岚想了想,说:“我怕知道真相。”
程远青说:“我看你是个分裂主义者。一方面,鸵鸟埋头,另一方面,又充满想象,编织悲剧。在分裂状态里,必会崩溃。你选吧。要么知道真相,要么想入非非,包括崩溃,都是你的选择。”
花岚低着头,坐着。花岚甚至伸出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扳动指节,好像小孩子算术一样,数着她的选择。大伙这个急呀,很不能拉着她的手说,这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程远青不急。有些非常复杂的问题,只围绕着一个极简单的内核旋转。有些非常简单的问题,背后却是整整一生的浓缩。急什么?人的一生都在寻找,寻找那个真正的与众不同的自我,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和自由。
花岚想了半天,这半天简直比百年还长。她终于开了口说:“我不知道。”大家就火了,说花岚你真是榆木疙瘩,这事简直太明白没有了,你只要……
程远青适时地打断了大家的指责和教诲,说:“花岚,我想你心里很乱。”
花岚说:“是,乱极了。比我第一次看到那绿色的纸条时还乱。”
大家又火了,说至于吗?我们都是为你好。
这一次,程远青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大家的插话。程远青说:“我明白。那时候,你还能用种种的假设搪塞自己。可现在你面临着选择。”
花岚说:“我没有选择。选择不在我手里。在裴华山手里。”
程远青说:“咦?原来你是裴华山的附属。”
花岚不愿意听了,说:“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我是我自己。”
程远青紧抓不让说:“花岚,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请你再说一遍。也请大家注意听,这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话。”
花岚有些尴尬,也有些莫名其妙,说:“这句话真那么重要吗?我刚才说的是——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
程远青说:“祝贺你,花岚,你说出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既然不是附属,就能自己主。现在的问题是,你有选择知道事实真相的自由。当然,你可以放弃这个自由,如同你以往做过的那样。但是,你会死不瞑目。”
花岚若有所思说:“我知道了真相又能怎样?”
程远青说:“你依旧可以再次选择。”
花岚说:“就是说,我可以佯作不知?我也可以找裴华山摊牌。我可以警告他,也可以原谅他?我还可以离婚,也可以忍辱偷生地过?”
程远青说:“基本上是这样的。纠正你一个说法,你知道了真相,如果选择继续保持婚姻,也并非忍辱偷生。你为了一个目的,比如你的父母,比如你的未来,而有意付出的代价。你不是被迫,而是主动。这就是两者的区别。”
花岚慢慢说:“我明白了。”
程远青觉得气氛过于严重,微笑着说:“我也明白了。”
这下轮到花岚不解,说:“程老师,你明白了什么?”
程远青说:“我明白了,你不想家庭解体。采取的方法就是蒙蔽事实,糊里糊涂苟延残喘。”
花岚说:“程老师,真相只是更有利于选择。”
在人们几乎以为无望的时刻,花岚拿出了精巧的手机,对大家说:“对不起,我要在这里打一个电话。”她想也没想,就拨出了一个个数字。那些数字在她的脑海中已生根发芽。
电话通了,有人答话。由于屋子里极静,花岚的电话质量过硬,居然大家都听到了一个机械的女声应答。那女声说的话是——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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