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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泉

编辑:朱雀 日期:2020年05月11日 浏览: 加入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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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泉

照片为山里村海上日出。叶云飞摄

   

冬至后小寒前的一个清晨,明强带着我,从浙江省玉环市楚门镇山后浦15号出发,过南塘头路,进山谷,沿山路盘旋而上。我们看到了晨光中正在醒来的东海,又依次看到山腰上一间叫“古早”的农家厨房、一间叫“花涧堂”的民宿、一个叫“光阴故事”的地方——这些都是他在龙溪镇工作时的手笔。那个小小的酿酒坊,就窝在庙垟塘山坳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正被蒸腾的糯米饭香笼罩。

糯米从泉水里捞出来,倒进木蒸桶时的样子,像江南临近年关的一场小雪,薄薄的,瘦瘦的。半小时后,糯米从木蒸桶里倒出来时的样子,变成了江南的另一场雪。那像是立春时节阳光下的积雪,停在河堤上,雪白的,一层一层的,细看,有雪花六角花瓣一片挨着一片的痕迹,每一个极细微的镂空处,都住着一朵晶莹的阳光。

糯米饭的香气,浓郁、湿润,让人觉得熟稔、安心。它来自土地,来自阳光。此刻,太阳正向古老的山里村撒下万道金光。

炊饭,拉开了山里村冬酿的序幕。做酒人在木蒸桶底部摊上一块白纱布,倒入浸好的糯米,盖上竹斗笠,打开一大早就开烧的锅炉,蒸汽从木蒸桶下汹涌而上,将糯米“炊”熟,黏度恰到好处。

酿酒坊的老师傅伊海说,要雪白的糯米,一粒坏米都不要。

酿酒坊的总管灵江点点头,对,雪白的糯米,宁可贵点。

泉水在一道斜坡下面,一眼泉亘古不断,即使山下的楚门镇旱了,这眼泉也从未断过流。浸米、洗米、炊饭、淋饭,用的都是这眼泉。

伊海、灵江等七个汉子在蒸腾的热气中穿梭。蒸汽升到屋顶,凝结,雨一样滴落到他们头上,然后顺着脸上的沟沟壑壑往下淌。像蒸汽雨一样淌下来的,是七个男人的汗水。

七个做酒汉子,在热气蒸腾里默默配合着,最大的七十岁,最小的四十九岁。

灵江将铁锹斜着插进糯米饭里,用力抬起,翻倒进大木桶里。铁锹收回,在一旁的小水桶里蜻蜓点水似地浸一下,以免糯米太黏,接着又插进糯米饭里。如此反复,使的是巧劲,从6点到11点,一刻不停。

一桶饭一百四五十斤,一锹约十一斤,一桶饭约十二锹。深蓝色的工作服上,汗水印子从脖子后面往四周扩散。

个子最高的做酒师傅全于,用带把的小水桶从地上的大水桶里舀起泉水,淋在糯米饭上,要五桶半冷水。然后从温水桶里舀起温水再淋四遍。他个子高,拎起水桶看着挺省力,但喧嚣的蒸汽声里,还是能听见他气喘吁吁。

米好水好,还要手艺好。最要紧的是拌曲。

上午九点钟的阳光照进酿酒坊,落在十几只巨大的褐色发酵缸上,泛起黑亮的光;落在稻草盖子上,泛起毛茸茸的金光。一个上身黑色背心、下身青色牛仔裤、脚穿黑色套鞋的平头壮汉,正在巨大的发酵缸边威风凛凛地拌酒母。四十九岁的永青伸出粗壮的手臂,将绛色的酒母撒到糯米饭上,然后一把一把将糯米饭搂近自己,用手掌连同手腕不停翻炒、抖洒,将结团的饭团揉松,否则酒母渗不透饭会馊掉。接着,他将糯米饭从缸底沿着缸身搭好,用竹刷子刷平,湿漉漉的糯米饭服服帖帖。然后,他在缸底掏出一个小碗大的窝,轻轻盖上稻草盖子。

等他盖上最后一只缸的稻草盖子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太阳从云层后一跃而出。他抬起头,闻到了糯米饭香里夹杂着另一些香味,有麦曲香、酒香、樟树香,还有饭菜的香。

一小束极细微的阳光,穿透稻草盖某一个缝隙,潜入了酒缸内部,看见了一眼泉的胚胎。那眼泉,此刻如日出般静谧,以清冽、奇妙、淳厚、美好的形式,潜入时光之河流淌千年,见证甚至参与过多少风云变幻,多少沧桑传奇……

另一些极细微的阳光,照见了酿酒坊雾气蒸腾里一个个汉子健硕的身影,那曾在风浪里讨海、庄稼地里风吹日晒的身影。光影变幻中,肌肤黑亮,像是一幅油画。

油画里响起男人们的歌声和说笑声。从冬至时节到次年四五月,山里村的酿酒坊瓦片上会飘出蒸腾的热气,亦会飘出一两句嘶吼:

“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在咱的手哇……”

随之飘出的,还有一阵阵笑声。

月亮挂在大樟树上,看见小屋通往酿酒坊的斜坡上,摇摇晃晃走来它熟悉的守夜人,酿酒坊唯一的守夜人。

六十九岁的伊海半夜一次次爬起来听酒。他敞着棉大衣,趿拉着棉拖鞋,睡眼惺忪,一路上,鼻子一直使劲吸溜着。

他吸溜着所经之处的每一丝香气。从小屋到酿酒坊一百多米的斜坡上,他依次闻到了冬菊花的香、大樟树干燥的树皮香,和白天酿酒坊蒸腾的糯米饭香气截然不同,但他都喜欢。

走进酿酒坊,他蹲下身子,将耳朵贴紧发酵缸,一个缸一个缸地听,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醪液的发酵声,是那种“节节声”,像初春小雨打在文旦树叶上,很细很急;又像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青蟹在灶台下吐沫。

如果缸料厚了,温度高了,“节节声”便变得波涛汹涌,伊海就赶紧打开稻草盖子,耙几下,把气排出去。发酵期间的搅拌冷却,俗称“开耙”,是整个酿酒工艺中的关键。一共二十几个缸,耙个把钟头,然后回小屋睡一会儿。有时候,醪液直接泛出酒缸,水舀都来不及舀,他就得每一个钟头都爬起来照看。等酒缸里“潜实”了,他的心才安稳,这时天也亮了。

伊海是玉环岛第八代做酒人,祖辈从清朝开始做黄酒卖黄酒。从前从三角眼到楚门镇,要渡水,一家人摇着橹,船里满载黄酒过来卖给楚门人。后来,大伯和父亲先后成了楚门酒厂的掌门人。再后来,酒厂合并,改做啤酒了。

海岛少年伊海继承了一手酿黄酒的好手艺。有一次他去外地,酒馆里的黄酒,他品来品去觉得贵,酒瓶是好看的,但才七两半,舌头都没打湿,农民哪里吃得起?回来他就拉着兄弟们说,我们自己做酒吧。

现在,伊海爬上五米高的酿罐,打开铁皮盖,看到烟雾袅袅的酒的前身,仿佛他身后烟波浩渺的东海。

伊海将目光收回,盖上盖子,看到梯子下废酒缸里的花草,都枯了。那些都是他种的,这阵子太忙,顾不上,只有一株红石榴,还结着几颗瘦弱的果子。

不做酒的时候,伊海种花。酒是他最爱,花也是。他将一个个废酒坛叠在一起,下面挖个洞,满上土,从山里挖点野花,问农家讨点花枝,或从家里带点花籽。他会给树做造型,比如那棵石榴,像一只鸟。家里有一棵龙柏,他从山里挖来的,已经种了十五年,一有空,他就修修剪剪,楚门镇来人想买,他不卖。

糯米完成发酵后,抽灌到这五只巨型酿罐里。三四十天后,先是变成豆青色,再变成琥珀色,变成金黄色则最好。至于如何变成金黄色,伊海说不清,只需按照家传的酿酒“老古法”,从浸米开始,一步一步做好。他是老师傅,大家都听他的。

小寒即将到来,一口装满酒的井,泛着微微的寒光,蓬勃的香气穿透寒意沁人肺腑。伊海手捻着酒舀三米长的铁丝长柄,将酒舀伸进埋在地下的酒井里。

这是一舀新酒,他品出的却是老时光。他不知道关于酒的历史文化,不在乎人们把酒叫作玄和酒还是仙泉酒。传说玉环岛最高的大雷山头,从前有个和尚叫玄和,有一手酿酒绝技,后人就把他传下来的黄酒叫作玄和酒。伊海只知道,自己做的酒,不止海岛人,外地人也喜欢,他们就叫它“山里的酒”。

他也不关心怎么卖谁来买,只管把酒做好,他自己吃着有数,好酒总有人要的。

永青递给我半酒瓶盖子酒汗。七十度的酒汗。

舌尖被小小地辣了一下,从舌根到食道到胃,一股热流一路山呼海啸。

“酒汗”,酒的精华,煮酒时一根管子通到一个小陶缸里,酒蒸汽凝结而成。永青他们煮了一万瓶黄酒才积聚成一小瓶,度数很高。

整个下午,山里村都笼罩在浓郁的酒香里。傍晚时分,这七个汉子坐车到山下,回家。

老章是这七个汉子的老板,但他却时常羡慕把日子过得“像蜜一样”的这帮老哥们,又恨他们啥都不着急。老章现在做物流了,但放不下酿酒坊,有时会陪明强过来转转。他俩一个是原来的村主任,一个是原来的镇干部,联手把山里村打造成了玉环岛人蜂拥而至的世外桃源。山民们也得了很多实惠,常常念叨他们,唤他们来玩。老章想在楚门和沙门菜场门口开个卖酒的店,把山里村的好酒和好山水一起分享给更多的人。

做酒的汉子们不关心他的想法,也不关心卖酒的事,都他一人操心,他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他们的“保姆”。这帮汉子只管老老实实把酒做好。

老章走上斜坡,踏过大樟树覆在地上的影子,听见了永青的大嗓门,然后听见了汉子们喧腾的笑声,正在老去的他们,快活得却像一群少年。

老章想,日子不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吗?

作者:苏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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