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家乡茶
茶,这天地间的自然精华,滋润着我,让我每天和家乡之间,有了潜在的、紧密的联结。
家乡宜兴,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和气候条件,自古产茶。小时候对茶并没太注意,口渴了,有什么就喝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天热季节,家里总是用父亲所在的陶瓷厂生产的酱色釉大罐头泡茶,有大麦茶,有牛筋草茶,更多更平常的,是宜兴地产粗红茶。一大罐头的茶,放在长台上,谁渴了就用搪瓷茶缸舀了喝。
天气转凉,家里也会用茶壶泡茶。记得常用的,是一把传统的牛盖洋桶壶,铜丝壶把已经被磨得细腻光亮。这把壶是著名制壶人朱可心做的。那时从东坡书院附近的家里,走去丁蜀中学上学,在红阳大桥西堍,每天要经过朱可心老人的家门口。这把牛盖洋桶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不慎被一位亲戚打碎。碎了也就碎了,家人并不特别惋惜,只是后来还有贩壶商人上门,来询问这把壶的消息。除了这把牛盖洋桶壶,印象中家里还用过一把很大的寿星壶,可以灌进去大半热水瓶的开水。有客人到家,有时也不用茶壶,直接将茶叶放进一只只杯子里泡。这种杯子是丁山青瓷厂生产的,有盖,杯色淡青,温润如玉。
童年少年生活在陶瓷生产区,左邻右舍以及熟悉或陌生的路人,常见手里拎着茶壶者。陶瓷工人出汗多,体力消耗大,随身带着茶壶喝茶往往是普遍习惯,而且是只喝红茶,不喝绿茶。丁蜀镇上的陶瓷工厂,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大浴室,那时候去工厂浴室洗澡,总能见到洗好澡的陶工,惬意地对着壶嘴呷上一口热茶。儿时镇上茶馆多,黎明时分的茶馆特别热闹,人声鼎沸,茶香缭绕。
之后年岁渐长,对茶开始有了感觉,慢慢知道中国茶的好处,慢慢喜欢上茶。
中国南方有众多名茶产区,因着对茶的喜爱,我到过一些茶区,有的确实印象很深。
像云南的普洱茶区。当地朋友携带了蒸熟的糯米饭团,陪我们在哀牢山的原始丛林中整整攀爬了半天,最后在海拔两千余米处,瞻仰到一棵年岁悠久的野生古茶树。这棵茶树,“树龄两千七百年,树高二十五点六米,树干胸围二点八二米”。此树周围,散生着万亩野生古茶树群落。眼前的这棵茶树,枝叶滋润碧绿,神情遗世独立。我须用劲仰头,才能看清它的冠顶。
像安徽的祁门茶区。有一年春天,为寻访明代戏剧家郑之珍遗迹,为着祁门的茶,我曾独自深入过祁门。郑之珍是祁门县渚口乡清溪村人,在清溪村一位叫郑怀怀的年轻人带领下,我找到密林中的郑之珍墓,还喝到怀怀家新做好的祁门茶。
还有江西福建交界处的武夷茶区。江西铅山县的河口镇,为古代一处大码头。此地出产一种红茶,人称“河红”,在友人处喝到,有特别的味道。
……
中国的好茶名茶实在太多,不过到最后,我还是觉得家乡宜兴的红茶好喝,那种特有的回甘滋味,特别与我相契——这是家乡茶的品质使然,还是有情感性的因素存在,自己也不得而知。也许正由于此,当我读到徐秀棠老师《我爱宜兴红茶》中的这段时,有特别会心的感觉——“说起来也怪,有事忙忘记吃茶,会感觉头有点晕,不舒服,只要把红茶一喝就有明显的好转……觉得宜兴红茶暖胃,所以喝宜兴红茶就常态化了。”
在家乡,有几位乡贤本着对宜兴茶的热爱,自觉承担起一份责任,发起成立宜兴茶文化促进会,利用一切机会,大力向外推广宜兴茶,其诚感人。因为他们的缘故,我有幸认识若干致力于宜兴茶栽培、制作的茶人。其中,无锡市茶叶研究所的许群峰先生,可算是宜兴茶人的一个典型代表。他做的“丹凝”宜兴红茶,茶味醇正,汤色明亮澄红,喝了真是让人难忘!
那天,在群峰先生的山麓工作室,一窗绿色山雨的背景下,边喝茶,边听他谈茶,真是极大享受。其间,有两个细节触动了我。一个细节是物:在他巨大的茶桌上,有几枚硕大碧绿的新鲜野茶叶,群峰先生介绍,这是刚从江浙交界处的山路边顺手采来的。这几叶鲜茶,闻上去,有着既浓郁又清新的兰花香。另一个细节是话:他特别介绍了宜兴采茶时的“提采”手法,用这种手法采茶,可以小心呵护被采的每片茶叶,做到不伤茶叶——“一片鲜茶叶,如果被折叠,有折痕,就受伤了。用这样的鲜茶叶做出来的茶,肯定就不好喝了。”这句看似朴实的话语,深深震撼了我。
由许群峰先生的这句话,我联想到当代紫砂大家顾景舟教导徒弟打泥片时的要求:“此后每日敲打上千枚泥片练习基本功。按先生要求十三下拍平泥片,多打则泥门被打散,少打则泥门还未‘醒’。叠成一尺高,以弓割之,均要每片一样二点五毫米厚,中间稍厚边缘稍薄,先生曰‘磨刀不误砍柴工’……”
生活、工作在外地,现在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烧开水,泡家乡宜兴的茶。茶,这天地间的自然精华,滋润着我,让我每天和家乡之间,有了潜在的、如此紧密的联结。
作者:黑 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