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篾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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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巴山区深处,寥寥炊烟升起的时候,背着竹背篓,头上缠着青布巾的篾匠,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开始走村串户找活路。
清晨,浓雾笼罩的山村响起吆喝声:编竹篓篓、竹背篓,补竹——晒席、竹——撮箕喔——是篾匠手艺人上门了,赶紧端着饭碗迎出来,应承着:快屋里坐。篾匠放下背篓,主人同他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递上纸烟,朝霞的斑斓里有了浅浅的影子。篾匠眯着眼睛,淡淡的青烟遮住了他沧桑的脸庞。他走过去拿起立在街沿门上的烂了一个洞的簸箕,眯着眼睛说:我来补补。
主人指了指屋后的一片毛竹林,篾匠拿上砍刀选了一棵竹子,锯短剖成指头宽的竹片,再换篾刀劈成细篾,用篾刀刮平整。这时候,整个院子都是竹子的味道,柔软、清香。细篾刮好后,篾匠在背篓里找出他的宝贝东西——篾舌。篾舌是一条长十几厘米、宽一两厘米的扁铁条,一头平一头尖,尖的一头镂条小沟。只见篾匠左手把篾舌穿过密实的编打层,右手把进补的篾片从篾舌上面的口上插入,左手抽出篾舌,把进补的篾片乖乖地带过来。一会儿,烂了的簸箕就补好了。
“竹子生来不为强,荒山野岭都能长。篾匠师傅买了去,做成物件用途广。做把竹椅放门堂,夏日炎炎好乘凉。起青削黄做凉席,铺在床上四方方……”这曲调熟悉,像山歌一样飘在山沟沟里,篾匠师傅眼里闪烁着亮亮的光芒。
我们家熟识的篾匠唱不出山歌。他是个哑篾匠,不唱山歌,但山歌在他心里。八十年代的山村,一副蒸笼是值钱的家当了。那时家里过年蒸馍,母亲要到邻村去借蒸笼。一年冬天,父亲一咬牙:“请篾匠来扎一副。”
哑篾匠背着背篓来我家,初冬的阳光刚跃出山头,一抹阳光跟随他进了我家院子。他一边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一边用手比划,和父亲交流。父亲说:“慈竹就在屋后呢。”篾匠从背篓拿出砍刀,去竹林里选竹子。我跟在他身后,帮他扛砍好的竹子。篾匠“呀呀呀”夸我。我笑,他也嘿嘿笑。
把竹子扛回院坝,父亲已经在院坝里生起了一堆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柴火,映红整个院子。柴火旁煨着一壶老鹰茶,父亲对篾匠说:“茶水煨上了,渴了,就喝。”篾匠“啊啊”应承着,点上一杆叶子烟,含在嘴里,开始忙起来。从锯开始,经过剖、拉、撬、削、磨、刮等工序,一根根竹子变成蒸笼格的竹片,变成蒸笼盖的篾条,变成蒸笼的外框……老鹰茶“噗噗”冒着烟,我添了几次水,也不见篾匠喝,倒是那杆叶子烟袋他一直没有离口。
篾匠背篓里有许多家什,弯刀、锯子、撮子、拉钻,还有用竹子做的各种小狗、小竹塔子、小虫子等玩意儿。弯刀是给剖开的竹子里面拉上口子用的,长长的手柄一头放在右肩上,弯刀那头用手按住使劲往胸前拉,剖开的竹片上留下一道道口子。锯子是用来锯竹子长短的,一锯子下去,细细的竹屑撒在土院坝里,引来一群蚂蚁排着长队,叼着细竹屑“嗬哟嗬哟”往洞口爬。撮子是用来撮竹节头的,剖开的竹子,把里面的节头剔除,需要这锋利的撮子一点一点撮出来。我有空就往篾匠的背篓里瞅,总想看那些乖巧好玩的小玩意儿。可是,篾匠不喜欢***近他的背篓,一靠近,他就开始“啊啊啊”喊叫,一次我定定立在他背篓旁,问他:“叫个啥呢?”
他先是“啊”一声,指着背篓摆摆手,然后又是一连串“啊啊”声,比划示意我去看书。我笑了笑,懂了,他是说:“读书才有大出息。”我站在初生的朝霞里,给他朗诵《杨家岭的早晨》,他衔着青瓷叶子烟袋,眯着眼睛,望着红彤彤的阳光,眼里满是欣喜的光芒。他“啊啊啊”表达着自己的激动和赞许。
一切准备好了,篾匠把柴火生大了,他要把准备好的竹片放在火上烤。烤好一面,再烤另一面。这时候,他有空歇歇了,蹲在火堆旁,大口大口喝着老鹰茶。有时,也随手用那些零碎的细竹丝,三下两下就编织好一只蚂蚱或一只小狗递给我。那时候,我觉得篾匠师傅是那么神秘,好像他啊呀不成语的言语,都有某种魔力和韵味。
烤好的竹片滚烫,篾匠要趁热拉成圆圈。他用厚布垫上,一头拉在手上,一头踩在脚下,使劲拉手上的竹片,脚顺势移动,最后把拉过的竹片两头接上,木夹子夹住,再调整几下,竹圈就圆了起来。做蒸床最讲究,着床的竹片隙缝小指那么宽,窄了,蒸汽上不来;宽了,气全跑顶上了。这时候,篾匠师傅要吸上一口叶子烟,在心里琢磨,眼睛眯缝着。没有固定的隙缝尺寸,一切尺寸都在他的心里。用篾刀砍一口子下去,顺着口子剔开一隙缝。好了,就是这样一个尺寸的隙缝了。
三床蒸笼做好了,篾匠依次把蒸笼码好,盖上蒸盖,圆圆的蒸笼立在院坝里,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对着远处的山峰“啊啊”吼起来,他吼的是“竹子生来不为强,荒山野岭都能长……起青削黄做凉席,铺在床上四方方……”吗?没有人知道,山谷回荡着“啊啊”的回声。
蒸笼扎好了,那一年过年,我家蒸的蒸馍格外香甜。篾匠走时,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小竹塔送给我,好多年后我才看清竹塔下还刻有四个字:好好学习。我一直珍藏着他给我的这份美好祝福,只要我坐在书桌上看到那小竹塔,那份美好和温暖迅速笼罩了我,心里不由得就燃起一种炽热来。
作者:李 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