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老哥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老郝出现在街心公园我遛狗的必经之地。这是一个圆形花坛,直径约十多米,红砖砌就,大理石镶面。花坛中心种着月季和紫薇;最外围是修剪齐整的绿色灌木。一年中大多数光景姹紫嫣红、花开不败。即便是雪花纷飞的冬天,也有绿色绽放生命的光华。
老郝选择这个花坛作为落脚处颇有讲究:花坛四周是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走一圈儿大约两百步,碎石对脚底有按摩作用,适合体弱多病的老年人健身。花坛里种的花草都不高,站在花坛任何一处,沿碎石路散步的人皆可尽收眼底。再有,花坛位于街心花园顶头儿,不会有外卖小哥的电动车突然窜出,相对安全。自老郝出现后,便常见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棍沿碎石路散步,即便酷热难耐的三伏,她也裹得严严实实,而且无冬历夏头上总会戴一顶米色男士礼帽。后来我知道,这个老妇人是老郝的老伴儿。那次,我和老郝化干戈为玉帛,八成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肇事者”是我家小宝。小宝是我收养的一条流浪狗,或许是有过挨饿受冻的经历吧,十分乖巧可爱。比如,它从不在家便溺,即便家里一天没人,它憋得原地转圈儿;它从不乱叫,即便怀春时节也只是在白天激动地表达一下对异性的思念,晚上总是乖乖趴在我的床头一声不吭。不过它有一个坏毛病,爱往发光的地方尿尿,以此宣示狗权。那天我遛狗经过花坛时它又故伎重演,在一辆电动三轮车的瓦圈上滋了一泡尿。这辆车是老郝的,老郝每天的任务只有两项,一是不时注视着在碎石路上散步的老伴儿,一是用一团棉丝不断擦拭爱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辆电动三轮车被他擦拭得油光锃亮,尤其是瓦圈儿和车把,完全可以照出人影。那天,我感觉小宝往后一退,心想不好,回头一看,这畜生正翘起右腿冲着瓦圈方便。我急忙一拽绳儿,还是有半泡尿滋在了车轮上。
正在擦拭另一侧车轮的老郝站直腰,转过来指着瓦圈上的尿迹吼:什么意思啊,你?我急忙堆出笑脸,从兜里掏出纸,对不起,对不起,我给您擦干净。老郝一脸不屑,斜楞了我一眼,蹲下身用棉丝边擦边说,擦什么呀擦?一边去吧你,以后离我远点!我受了抢白心中自然不爽,想惩罚小宝,见它正可怜巴巴瞅着我,像是随时准备接受斥责,心肠便软了,于是把怨气又重新集结于老郝身上。
这之后,我尽量在时间上避开老郝,避不开时也一扭头装作看不见。老郝呢,见我走来,不是背过身去点烟,就是弯下腰擦拭已经锃亮的瓦圈。我们虽然彼此硌硬,但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有一年多时间没有再发生冲突。不想,就在我逐渐有些懈怠的时候,一场更大的冲突发生了。那一天,小宝趁我不备在他的车轮上又撒了半泡尿,另半泡尿因为我使劲一拉绳子,哩哩啦啦滴了有一米远。这回老郝不干了,牛眼一瞪,目光中透出两股寒气:嘿,去年你就来过这么一出,我没跟你计较。怎么,来劲了是不是?我自知理亏,忙赔着笑脸一个劲儿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畜生太让人生气。说着给了小宝一脚,本为消减老郝怒气,没想到他不领情,点着我鼻子喝道:它是畜生,你不是,你应该有能力管好一条狗啊!这话噎人且带有极度的轻蔑,我也火了:怎么说话呢你?你别用手指我行吗?我指你了,怎么着?他骂了一句脏话,又挥了挥手,那五根手指像是五根小胡萝卜。我自然不会示弱:你骂人?你想打架吗!打架?老郝回身做出要从三轮车里抄家伙的架势,打架我怕你?我暗想,这回算是遇见硬茬儿了,想抽身又抹不下脸,正好有几位看小孩儿的妇女上前劝架,我立马就坡下驴。回头看老郝虚张声势地挣巴了几下,也偃旗息鼓了。
我极为撮火。老郝居然想动之以拳脚,太张狂了!一定要找个机会治治他。这想法正在路上酝酿,忽听身后有三轮摩托的隆隆声,回头一看,老郝赶上来,在我前面停下车。我脑袋“嗡”的一下,心想,还没等我想出报复的招,人家已经追上来了。我下意识看了一下四周,想找一根木棍防身。结果老郝下了三轮车,拍了一下后座上老伴的肩膀,又冲我招招手,脸上居然绽开了笑容。他这是唱的哪一出?暗度陈仓?欲擒故纵?我有些蒙圈。
老弟,还生气呢?老郝走近我,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今儿是我得理没让人,你别见怪啊。我有点不知所措,刚才还是惊雷暴雨,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秋月春风?不过,既然人家送上了橄榄枝,我当然应该接过,便忙说,两次弄脏你的爱车,你生气是可以理解的。老郝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咱哥俩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有两年了吧?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我也投桃报李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问题,老郝,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这以后,我遛狗碰见他时会点点头,他也会向我招招手。
一个下着霏霏细雨的上午,我从街心公园的早市买菜出来,忽然有人在后面拍我肩膀,回头一看,是老郝。看看,什么丢了?老郝拿着一个手机在我面前晃了晃。原来我买菜时,从绑在胳膊上的手机套里掏完钱忘了拉回拉链,出门后弯腰去牵绑在路旁栅栏上的小宝时,手机滑落出来,正巧被随后从早市出来的老郝看到拾起。我的手机没设密码,微信又绑着银行卡,如果被贪小的人拾到,后果不可想象。为了表达心中的感激,隔天我买了几个甜石榴硬塞给老郝。老郝捧着石榴,冲着我的背影喊:嘿,这是怎么话说的,一点小事,何足挂齿。老弟,你太客气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老郝的情分也像开春儿的迎春花一样,味道一天比一天浓郁。我们不再匆匆擦肩而过,时不时会神侃几句。通过聊天我知道了,他原是某铸造厂的翻砂工,2000年初国企改革被买断了工龄。好在他爱吃,对美食情有独钟,自学了烹饪手艺,在饭店里找了一份厨师的差事。这中间,经朋友介绍还到曼哈顿的一家中国餐馆干了两年,日子过得算是滋润。两年前挂勺封刀,不是精力不济,而是因为老伴儿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他要专心伺候。除定时陪老伴儿到医院针灸治疗外,每天沿石子路走十圈儿也成了必不可少的功课。怪不得无冬历夏老妇人都裹得严严实实,怪不得拄棍独行的她每一步必须在老郝的视野之内。脾气暴躁的老郝也有一副非常柔软的心肠,用他的话说,对于老伴儿,他永远是一头不尥蹶子的小毛驴儿。
老郝的侠义,几天后又得到了一次诠释。
那天上午,我正牵着小宝在公园里散步,忽见前面围了一群人。这地界儿时不时有几个操外地口音的人设局行骗,不变的剧情是:男主拿一盒钱币,一尊佛像或一个瓷瓶,不是乾隆年间的官窑就是春秋战国时的物件,总之价值连城。因为急于用钱,所以要马上出手。四围便有几个托儿做出急切状,说这个物件如何如何值钱,怎么能够这样轻易出手?男主便哭丧着脸诉说时下的窘境,或是妻子病重需动手术,或是老妈逝去要办丧事,总之,但得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把祖传的宝贝变卖。说到动情处,还会挤出几滴眼泪。助演们更是做出同情状,翻遍全身掏出三五千,说我只有这些钱能否低价转让?男主自然不肯,于是剧情推向高潮,忽悠围观或路过的人捡下这个“天大”的便宜。
我熟知他们的骗术,牵着小宝正想从旁边走过,忽听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嘿!这是怎么话说的?碰瓷啊?你可找错人了!呦,这不是老郝吗?原来老郝经过时,见一个北京的老太太被忽悠得几乎信以为真,准备带着骗子到银行取钱,就下车当场揭穿他们的骗局。这一下激怒了骗子团伙,他们把老郝围在中间,又故意失手摔碎了那个所谓的青花瓷瓶,叫喊老郝不拿出两万块钱休想离开。老郝也不含糊,叉着腰瞪着一双牛眼,挥着小蒲扇一样的右手:怎么着,朗朗乾坤,你们要明抢吗?什么青花瓷瓶,连一百块都不值!男主蹲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几个托儿你一言我一语围攻老郝,老郝一人难敌四脚,脑门儿开始冒汗。
我挤进去,捡起一块碎瓷片看了看、敲了敲,故作内行地说:这明明是新瓷,说这瓶子值一百块钱真是高估了,你们这是明显的敲诈勒索,就不怕进局子吃窝头吗?几个托儿放开老郝跟我理论,说我不懂装懂,说我没事找事。我掏出手机,神色一凛:不服,我马上报警,咱们到公安局去说明白!这么多年了,你们的骗术怎么也不翻翻新啊!骗子们见我底气十足,又听到围观的群众齐声附和,知道骗术已然穿帮,再闹下去凶多吉少,只好挤出人群溜走了。老郝如释重负,习惯性地把左边几绺头发向光秃的脑瓜顶儿捋了捋,冲我一拱手:谢谢老弟为我解围。我很潇洒地挥了挥手,牵着小宝边走边说:老郝,理当如此,不必言谢!
以后再见到他,我会老远地扬起手喊一声:老郝!他也会满脸笑容地回应我一句:老弟!
其实,这位老哥笑起来真是挺招人稀罕的。
作者:杜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