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桂山深处
一
朋友说,什么时候你来看看贺州土瑶。这是瑶族古老的一支,目前只有六七千人,主要生活在广西的大桂山脉中。
平桂区的忠民和卫贤带着我出发。忠民说,土瑶就在这山峦的深处。一条河依着山峦,河很古老,两岸出土过石器时代的遗留。进了大山的褶皱,路也变得狭窄。路上不时有滚落的草木泥土或石头,也会见到有人在清理。车子不断地翻山,似乎永远也翻不尽。偶尔对面来了车,两车会友好地回倒找地方错让。忠民说,这条水泥路还是前些年修起来的,以前的路更艰难。
转过几座山峦,渐渐看到了寨子,开车的卫贤说这是从山里搬下来的,我们要去的还在深处。遇到一处塌方,巨大的山石将路堵死了,即使动用机械设备,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解决的。迎接的人带着卫贤回去借了两辆摩托车,好不容易在塌方处过去,摩托车便在山间跑起来。我坐在后座,两手抓得紧紧,衣衫和头发一同鼓荡,像路旁淡蓝色的莸草花。一处明水在前面拦截,几个人下车捧着就喝,那是不用搬运的山泉。
渐渐就看到了土瑶山寨,忠民说这个山寨叫大冲。有三十多户人家。大冲,是说的水,还是峡?这呼啸而来的称呼,冲得人仰头四顾。
山峡很窄,却让人觉出世纪的宽度。一座座土瑶屋,雕刻着岁月风霜。阳光流连在山腰,把一些树染亮,那些树是土瑶人喜欢的杉树和茶树。远远看见山瀑,似搭着银梯往上攀。到处显现着绿以及更绿,静以及更静。
二
据说,最早到达大桂山的土瑶先民,无法抵抗一片灿烂,在一个春天留驻下来。这里有山的屏障、水的滋润,有林的给养、地的奉献。那个时候,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梦想,眼泪与悲愁很少光顾,坚韧的生命总是在很小的地方开田种地,今年种了这爿山,明年便去种那爿山。
据说,谁家女子嫁到山外,就让全寨的人到你家吃三天。简单的生活内容,供不起更多的嘴巴,以致很多年,都不会发生这种事。为何行此规矩?老族长会告诉你,外边的女孩不情愿进来,而女孩子嫁出去,土瑶人会越来越少。不过现在这规矩早破了。我在另一处土瑶地看到过男女背靠背被红带绑着的热闹婚喜。服饰是那般精秀出彩,直把一个人儿衬托得霞光万道。那个时候,家家的桌子都被排出来,排成空暇处的长席宴。米酒总是一杯杯端来,歌舞总是随着篝火到晚。
婚俗的规矩早就打破,另外的规矩坚持了很久,发现小偷小摸之事,这家要给每位族民半斤肉及米面悔过。这样的规矩使寨子长时间平安无扰,而人也敦厚本分,心地诚实。土瑶人后来知道了山外的世界,出去做工挣钱,融入现代生活。
大概二十年前吧,连接各寨子的路还是手扶拖拉机都通不过的窄土路。瑶民赶一次圩,天不亮出发,天黑也赶不回来。每年农历白露这天,三山五寨的瑶民会自发地带着干粮修整道路。
正午的阳光照着。看到来人只是笑,屋前的人并不起身,该抽烟抽烟,该编篓编篓,倒让人觉得自在。我问一个正编茶篓的女子,半天才听清她叫赵六兰,她的手一直在穿插细长的竹片。问她可成家,她脸一红,显现出深山女子的清纯。以这种清纯编的竹篓装茶,茶都添了滋味。她是从另一个寨子嫁过来的,从没有走出过大山,没去过贺州和平桂,只去过镇上赶圩。因为没读过书,所以要让孩子上学,寨子有教学点,只上一二年级,三年级就该去村委会所在地,白虎冲。
进到潘月养家,灶屋里烧着木材,熊熊的灶台上一个蒸笼,上边有汽在冒,原来主人在做酒。正屋的房顶搭着棚子,主人说棚子上是茶。常年生活在山中的土瑶,一直有把茶当药的习俗,茶篓搁置在有火塘的阁楼上,防虫防腐,也便于茶叶陈化。他们有一个词叫养茶。后来我在狮南寨子见到黑茶茶厂主人老黑,老黑说,就是要把茶交给这些有人气儿的家庭去养,大致要养一年左右。在棚子的下面,是刚刚烧过的火塘。
三
我想去看看那个教学点。山道太窄太陡,穿过无数石崖,少数老屋。路上被什么东西砸到,闷响与疼痛同时在左肩着陆,继而发现这一段路落满了青果。鹰鹏说是沙梨。鹰鹏在这里一年多了,对大冲已经十分熟悉。
仍在转坡,转坡。孩子们每天都是这么攀上爬下吗?我的感叹随之脱口,鹰鹏说是的,不过这里的孩子大多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随即我看到了孩子们,他们正在教室前后闹耍。山地窄小,只有一间教室,一二年级同在这间教室上课。唯一的老师凤接转是本寨人,他已有二十年教龄。我说一二年级怎么上课?他说一年级坐左边,二年级坐右边,给左边讲课,右边做作业,给右边上课,左边做作业。会不会有孩子也听另一年级的课?也会的。这倒有意思了。这个时候孩子们进来了,都是六到八岁的孩子,我随便问问他们的名字,翻翻他们的课本,他们都会露出羞涩的神情。我们离去的时候,听到了稚气的声音在山间回荡:月儿弯弯、挂蓝天,小溪弯弯、出青山……
来到白虎冲的时候,一群穿彩衣的孩子正在跳竹竿,竹竿清脆的声响伴随清脆的欢笑。三四年级的孩子,从各个山冲的教学点聚集而来。
我知道,这些孩子会一个点一个点地走出去。村民红芳的女儿已经到平桂上师范,她说孩子毕业还回山冲当老师,她支持女儿。有些孩子将来可能成为山外的新娘或女婿,然后意气风发地回来省亲,说这就是生养我的地方,声音里会有诸多自得。他们的家乡幅员辽阔,一个寨子就涵盖了无数山川。
出山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还是一重重地往外踅。踅到半山,那般红润的夕阳挑在了山尖上,而河似从下边翻上来,把重山与夕阳过滤,然后带着渍迹漂向很远。再转过一座山,夕阳已经不见,不知落在了哪个“冲”里。
作者:王剑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