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4)
第六节
N大学的数学系一向是好名在外的,曾经有数学家摇篮之称。据说,15年前,C市文艺界的一位大红人在沿海受到某些地域上的奚落时,曾语出惊人,说:
“我们C市再落魄嘛,起码还有一所了不起的N大学,即使N大学也落魄了,起码还有一个数学系,那是世界顶尖级的,难道你们也奚落得了?”
说的是玩笑,但道出的是N大学数学系的一份至尊的名望!
金珍入学的第一天,小黎黎送给他一本笔记本,扉页有一句赠言,是这样写的:
如果你想成为数学家,你已经进了最好的大门;如果你不想成为数学家,你无须跨进这大门。因为你已有的数学知识已经够你一辈子用的啦!
也许,再没有人比小黎黎更早又更多地洞察到埋藏在金珍木讷表面下的少见而迷人的数学天分,因而也再没有人比小黎黎更早地对金珍寄予将来当个数学家的希望和信念。不用说,笔记本上的赠言就是说明这一切的一份有力证词。小黎黎相信,以后将会不断有人加入到他的行列,看到金珍与一个数学家之间难得的天缘。但同时他又想到,暂时恐怕还不行,起码得过上一段时间,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那时随着学业的不断深入,金珍神秘的数学光芒才会逐渐地闪烁出来。
不过,事实证明,小黎黎是太保守了一些,外籍教授林·希伊斯仅仅上完两周课就惊惊喜喜地加入了他的行列。希伊斯这样对他说:
“看来你们N大学又要出一个数学家了,而且可能是个大数学家,起码是你们N大学出去的人中最大的。”
他说的就是金珍。
林·希伊斯是20世纪的同龄人,1901年降生于波兰一门显赫的贵族世家,母亲是个犹太人,给他遗传了一张十二分犹太人的面孔,削尖的脑门,鹰钩的鼻子,卷曲的发须。有人说,他的脑水也是犹太人的,记忆力惊人,有蛇信子一样灵敏的头脑,智商在常人的几倍之上。4岁时,希伊斯开始对斗智游戏如醉如痴,几乎精通世上有的所有棋术,到6岁时,他周围已无人敢跟他下任何棋种。在棋盘上见过希伊斯的人都说:一个百年不遇的天才又在神秘的犹太人中诞生了!
14岁那年,小希伊斯随父母亲一同出席某名门的一次婚宴,宴会上还有当时世界著名的数学家斯恩罗德一家人。两家人不期而遇,后者时任剑桥大学数学研究会会长,也是众所周知的国际象棋大师。老希伊斯对数学家说,他很希望自己儿子能够去剑桥读书,数学家不乏傲慢地回答他:有两种途径,一是参加他们剑桥每年一度的入学统考,二是参加英国皇家数理学会举行的两年一次的牛顿数学或物理竞赛(单年为数学,双年为物理),优胜者前五名可免试并免费入剑桥。少年的希伊斯插嘴说:听说您是业余第一的国际象棋大师,我建议我们比试一下,如果我赢了,是不是同样也可以免试?数学家警告他说:我愿意奉陪,但要说明一点,既然你为自己制订了一个巨大的正值——即是我的负值,我同样要为自己制订一个巨大的正值——即是你的负值,这样游戏才是公平的,否则我难以奉陪。小希伊斯说:那请您制订我的负值。数学家说:如果你输了,以后就不准上我们剑桥。以为这样会把小希伊斯吓住,其实真正吓住的只是老希伊斯,小希伊斯只是被老希伊斯不休的劝说弄得有些犹犹豫豫的,但最后他还是坚定地说——
行!
两人在众目睽睽下摆棋对弈,不过半个小时,数学家从棋盘前站起来,笑着对老希伊斯说:明年你就把儿子送来剑桥吧。
老希伊斯说:棋还没有下完呢。
数学家说:难道你怀疑我的鉴赏力?回头又问小希伊斯,你觉得你会赢我吗?
小伊斯说:现在我只剩下三分的胜机,你已有七分。
数学家说:现在的局势的确如此,但你能看到这点,说明这个局势少说还有六至七成变异的可能,你很不错,以后来剑桥跟我下棋吧。
10年后,年仅24岁的希伊斯的名字出现在了由奥地利《数学报》列出的世界数学界最耀眼的新星名单中,第二年他又一举夺得国际数学界的最高奖:菲尔兹奖。这项一向被誉为数学界诺贝尔奖的数学大奖,其实比诺贝尔奖还机会难得,因为诺贝尔奖是每年颁一次,而菲尔兹奖四年才有一次。
希伊斯在剑桥的同窗中,有一位来自奥地利皇族的女子,她疯狂地爱上了身边这位年轻的菲尔兹奖得主,但后者对此似乎有些无动于衷。有一天,皇家女子的父亲突然出现在希伊斯面前,他当然是不可能来替女儿求婚的,他只是向年轻人说起自己一直想为振兴奥地利科学事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问年轻人愿不愿意帮助他来实现这个愿望。希伊斯问怎么个帮助法,他说:我负责出资,你负责揽人,我们来办个科研机构什么的。希伊斯问:你能出多少资?后者说:你要多少就有多少。希伊斯犹豫了两个星期,并用纯数学的方式对自己的前程未来进行了科学而精确的博弈演算,结果是去奥地利的他比留在剑桥或以其余任何形式存在的他都略有胜数。
就这样,他去了奥地利。
很多人都以为,他这一去奥国会同时满足两个人的愿望,一个是有钱的父亲,另一个是爱他的女儿。或者说,这个幸运的年轻人在奥地利既将赢得立业的荣誉,又将得到成家的温馨。但希伊斯最后得到的只是立业一件事,他用花不完的钱创办起一所奥地利高等数学研究院,把当时不少有才华的数学家云集到他麾下,并在这些数学家中替那个渴望嫁给他的皇家女子物色了一个他的替代者。为此,有传言说他是个同性恋者,而他的某些做派似乎也证明了传言的真实性,比如他收罗的人才中没有一个女性,甚至连办公室的文员也是男的。还有,在奥地利的新闻媒体中,有关他的报道总是由男记者采写,而造访他的女记者其实比男记者还要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总是空手而归,也许确实是他秘密的情结在作怪吧。
【容先生访谈实录】
应该是1938年春天,希伊斯来N大学做访问学者,不排除有招兵买马的企图。但谁也没想到,世界就在这几天里发生了惊人变化,几天后他在广播上听到希特勒出兵奥地利的消息,只好暂时羁留在N大学,想等战事明朗后再返回。等到的却是朋友从美国寄出的信,告诉他欧洲的历史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奥地利、捷克、匈牙利、波兰等国家都挂满了德国纳粹旗,那里的犹太人已纷纷出走,没有出走的都被送进了集中营。他一下变得无路可走,于是就在N大学留下来,一边在数学系当教授,一边伺机去美国。但其间他个人的情感(也许是身体)出现了神秘又奇怪的变化,几乎在一夜间,开始对校园里的姑娘们涌现出陌生又浓厚的兴趣。这是从没有过的。他像一棵特别的果树,在不同的地域开出了不同的花,结出了奇怪的果。就这样,去美国的念头被突如其来的谈情说爱的热情所取代,两年后,40岁的他和物理系一位比他小14岁的女教师结为伉俪,去美国的计划再次被耽搁下来,而且这一搁就是10年。
数学界的人都注意到,自希伊斯落居N大学后,他最大的变化就是越来越像一个称职的男人,却越来越不像一个有作为的数学家。也许他以前的盖世才华正是因为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男人造就的,当成为称职的男人后,那些神秘才华也离他而去了。至于到底是他自己赶走的,还是上帝要走的,这恐怕连他自己也是不知道的。没有一个数学家不知道,在来N大学之前,他曾经写出27篇具有世界级影响的数学论文,但之后再没有写出过一篇,儿女倒是生了一个又一个。他以前的才华似乎在女人的怀抱里都烟消云散了,融化了,化成了一个个可爱的洋娃娃。他的事情似乎让西方人更加相信东方是神秘的,把一个神奇的人神奇地改变了,改头换面了,却说不出道理,也看不见改换变异的过程,只有不断重复、加强的结果。
当然,即便是过去的才智已流失于女人的胸怀,但站在讲台上,希伊斯依然是超凡脱俗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因为越来越不像一个有作为的数学家,所以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称职而敬业的大教授。希伊斯前后在N大学数学系从教11年,毫无疑问,能够做他的学生真是莫大的荣幸,也是造就一番事业的最好开始。说真的,现在国际上最有影响的几位从N大学出去的学者,多半是他在职的11年间教授过的学生。不过,做他的学生也不是那么好做的,首先你得会英语(他后来拒绝说德语),其次他不准你在课堂上做笔记,再次他讲问题经常只讲一半,有时候还故意讲错,讲错了也不更正,起码当时不更正,哪天想起了就更正,不想起就算了。他的这一套,几乎是有些野蛮的一套,让不少智力平平的学生不得不中途辍学,有的则改学其他了。他的教学观只有一句话:一个错误的想法比一个完美的考分更正确。说到底,他贯彻的那套教育方法,就是要你转动脑筋,开掘你的想像力、创造力。每个新学年,面对每一位新生,他总是这样中英文夹杂地开始上他的第一堂课——
我是野兽,不是驯兽师,我的目的就是要追着你们在山坡上夺命地跑,你跑得快,我追得快,你跑得慢,我追得慢,反正你得跑,不能停,勇敢地跑。什么时候你停下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解除了。什么时候你跑进森林里了,在我眼前消失了,我们的关系也解除了。但前者是我解除你,后者是你解除我,现在我们跑吧,看最后是谁解除谁。
要解除他当然是很难的,但容易起来又是很容易的,每个学期开始,第一堂课,第一件事,希伊斯总是会在黑板的右上角写下一道刁钻的难题,什么时候谁把题目解了,他本学期就等于满分过关了,以后可以来上课,也可以不来,随你的便。也就是说,这学期你等于把他解除了。与此同时,他又会在黑板的老地方重新写下一道难题,等第二人来解答。如果一个人累计三次解答了他布置的难题,他会单独给你出一道难题,这道题事实上就是你的毕业论文,如果又被你圆满解答掉,不管是什么时候,哪怕开学才几天,你都等于满分毕业了,也就是把他本科的教职解除了。不过,快10年了,有此荣幸的人根本就没有过,能偶尔解答一两题的也是寥若晨星
现在金珍出现在希伊斯的课堂上,因为个子小(才16岁),他坐在第一排,比谁都更能仔细地注意到希伊斯特有的浅蓝色眼睛里射出的锐利又狡黠的目光。希伊斯身材高大,站在讲台上更显得高大,目光总是落在后排的位置上,金珍接受的只是他慷慨激越时飞溅的口沫和大声说话吐出的气流。带着饱满的情绪讲解抽象枯燥的数学符号,时而振臂高呼,时而漫步浅吟,这就是站在讲台上的希伊斯,像个诗人,也许是将军。上完课,他总是二话不说,拔腿就走。这一次,在希伊斯一贯地拔腿而走时,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前排一个瘦小的身影上,他正埋着头在纸上演算着什么,样子有些痴醉,好像在考场上。两天后,希伊斯来上第二堂课,一站上讲台就问大家:
“谁叫金珍,请举一下手。”
希伊斯看到举手的人就是上堂课他离开时注意到的前排的那个小个子。
希伊斯扬了扬手上几页作业纸,问:“这是你塞在我门下的?”
金珍点点头。
希伊斯说:“现在我通知你,这学期你可以不来上我课了。”
台下一阵惊动。
希伊斯像在欣赏什么似的,微笑地等着大家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后,他回头把前次出的题目又写在黑板上——不是右上角,而是左上角,然后对大家说:
“现在我们来看一下,金珍同学是怎么答题的,这不是猎奇,而就是本节课的内容。”
他先是把金珍的解题法照实写出来,讲解一遍,接着又用新的方法对同一道题进行三种不同的解答,让人在比较中感到了知识的增长,领略了殊途同归的奥秘。新课的内容事实上都一一贯穿在几种讲解中。完了,他在黑板的右上角又写下一道难题,说:
“我希望下堂课还是有人来让我干这件事,上课就解题,下课就出题。”
话是这么说,但希伊斯心里知道,被自己有幸言中的可能性是小而又小的,在数学上是要用小数点来表示的,而且还要被四舍五入舍掉的。舍就是忽略不计,就是有变成了没有;入就是夸大地计,就是没有变成了有,地变成了天。这就是说,天地之间并没有一条鸿沟,多之一厘则变地为天,少之一毫则转天为地。希伊斯真的没想到,这个木讷、无声的小家伙居然一下子让他对天地的概念都变得含糊不清了,他明明看准是地,可结果恰恰是天。就是说:金珍又把希伊斯出的第二道难题快速地解破了!
题破了,当然要重新出。当希伊斯把第三道难题又写在黑板的右上角后,回转身来,他没有对大家说,而是对金珍一个人说:
“如果你把这道题也解了,我就得单独给你出题了。”
他说的就是毕业论文题了。
这时,金珍才上完希伊斯的第三堂课,时间上还不过一周。
第三道题金珍未能像前两题一样,在上下一堂课前解答出来,为此希伊斯在上完第四堂课时,专门走下讲台对金珍说:
“我已经把你的毕业论文题出好了,就等你把这一道题解了来取。”
说罢,扬长而去。
希伊斯婚后在学校附近的三元巷租有房子,家就安在那,但平时还是经常呆在以前他单身时住的教授楼里,在三楼,是个带卫生间的房间。他经常在此看书,搞研究,有点书房的意思。这天下午,希伊斯刚午休完,在听广播,广播声里间或地插进了一个上楼的脚步声。脚步声在他门前停落下来,却没有敲门声,只有窸窸 的声音,像蛇游走一样,从看不见的楼道里钻进了门缝里。希伊斯见是几页纸,过去拾起来看,是熟悉的笔迹——金珍的。希伊斯一下翻到最后一页看结果,结果是对的。他感到像被抽了一鞭,想冲出门去,把金珍喊回来。但走到门口,他想了想又回来坐在沙发上,从第一页开始看。几页纸都看完了,希伊斯又感到被抽了一鞭,于是冲到窗前,看到金珍正在背他而去。希伊斯打开窗户,对着远去的背影大声地嗨了一声。金珍转过身来,看见洋教授正在对他又指又喊地请他上楼去。
金珍坐在洋教授面前。
“你是谁?”
“金珍。”
“不,”希伊斯笑了,“我问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以前在哪里上学?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熟,你父母是谁?”
金珍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
突然,希伊斯惊叫道:“嗬——!我看出来了,你是大楼前那尊塑像的后代,那个女黎黎的后代,容算盘·黎黎的后代!告诉我,你是她的后代吗?是儿子还是孙子?”
金珍指了指沙发上的作业纸,答非所问地:“我做对了吗?”
希伊斯:“你还没有回答我问题呢,你是不是女黎黎的后代?”
金珍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麻麻木木地说:“你去问容校长吧,他是我的监护人,我没有父母。”
金珍这么说的目的本是想避开自己跟女黎黎说不清也不想说的关系,不料希伊斯却由此生出疑虑,盯了一眼金珍,说:“哦,既然这样,我倒要问你,这几次解题你是独立完成的,还是受人指点的?”
金珍斩钉截铁地说:“独立的!”
当天晚上,希伊斯登门会见了小黎黎。金珍见了,以为洋教授一定是因为对他独立答题的怀疑来的。其实,希伊斯在下午刚把疑虑说出口时,就打消了疑虑。因为他想到,如果有人介入答题过程,是校长也好,还是校长女儿也罢,那几道题就不会是那种解法。金珍走后,希伊斯再次把他解答的几道题翻看一下,觉得他解答的方法实在是离奇又叫人暗生佩服,从中既透露出幼稚的东西,又闪烁着强烈的理性和机智。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但与校长谈着谈着,他似乎又找到了可以言说的东西。
希伊斯说:“感觉是这样的,现在我们叫他去某个地道里取件东西,地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到处都是岔路和陷阱,没有照明工具根本不能插足。就是说,要进地道首先要准备好照明工具。这工具是很多的,可以是手电筒,或是油灯和火把,甚至是一盒火柴。可他不知是不知道有这些工具,还是知道了又找不到,反正他没用这些工具,而是用了一面镜子,以非常精妙的角度,把地面上的阳光折射到漆黑的地道里,在地道拐弯的地段,他又利用镜子把光线进行再次折射。就这样,他开始往前走了,靠着逐渐微弱的光亮,避开了一个个陷阱。更神秘的是,每次遇到分岔路口,他似乎冥冥地有种通灵的本领,总是能够凭直觉选择正确的路线前行。”
共事快10年,小黎黎还从没见希伊斯这么夸奖过一个人。让希伊斯在数学上肯定谁无疑是困难的,现在他对金珍毫无保留甚至不乏激情的褒扬,使小黎黎感到陌生又惊喜。他想,我是第一个发现孩子惊人的数学天赋的,你希伊斯是第二个,只不过是在证明我。当然,还有什么比希伊斯的证明更确凿无疑的?两个人谈兴越来越好。
但是,谈到孩子以后的教学安排,两人却出现明显分歧。希伊斯认为,这个孩子其实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数学能力和机智,完全可以免修许多基础课程,建议他跳级,甚至可以直接安排他作毕业论文。
这就又触及小黎黎的不愿了。
我们知道,金珍待人过分冷淡,喜欢离群独处,是一个社交智商低下的孩子。这是他性格中的弱点,也是他命运中的陷阱,老人一直在作弥补的努力。从一定意义上说,金珍社交上的无能和懦弱,以及对他人莫名的敌意,更适合让他与年龄小的人在一起生活,这样对他是一种放松。而现在他在班上已经年龄最小,老人觉得孩子现在跟同龄人的距离已经拉大到了极限,再不能把他往更大的人群里塞了,否则对他性格养成更不利。不过,这一点小黎黎今天不想提起,因为不好说的,太复杂了,还牵涉到孩子的隐私。他只是这样对洋教授的建议表示了异议:
“中国有句老话,叫百炼成钢。金珍这孩子天资是聪明了些,但知识储备是虚弱的,你刚才也说到,通常的照明工具有那么多,可以信手拈来,他偏偏不用,舍近求远。我想他这不是有意为之的,而是迫不得已,是穷则思变。能够思变出一面镜子当然是好的,但如果他今后把才华都用在这方面,去发现一些没有实际价值的工具上,虽然可以一时满足人的猎奇心,但真实的意义有多大呢?所以,因人施教,对金珍我想当务之急还是要多学习,多了解已知的领域。只有在充分掌握已知的基础上,才能探求真正有意义的无知。听说你前年回国带回来不少弥足珍贵的书籍,我前次去你那儿,本想借阅一两册的,却见书架上贴着借阅事宜免开尊口的告示,只好作罢。现在我想,如果可以例外的话,你不妨对金珍例外一下,这对他或许是最好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啊。”
这又说到希伊斯的不愿了。
事实上,很多人知道,那几年数学系有两怪之说,一怪是女教授容因易(容先生),把几封信当个丈夫看,守着信拒绝了所有人的情;二怪是洋教授希伊斯,把几橱子书当个老婆管,除了自己不准第二人碰。这就是说,小黎黎当时话是那么说,但希伊斯会不会那么做,心里是没作指望的——因为被言中的可能是小而又小的,在数学上是要用小数点来表示的,而且还要被四舍五入舍掉。舍就是忽略不计,就是有变成了没有。
正因此,有天晚上,当金珍在饭桌上偶然谈起希伊斯已经借给他两册书,并许诺以后他可以借阅任何书的事情时,小黎黎突然觉得心里响亮地咯噔一下,感觉是遥遥领先的自己其实早在希伊斯之后。这件事让小黎黎最清楚不过地看见了金珍在希伊斯心目中的真实地位,那是无人能比的。就是说,对金珍的赏识和期待,他希伊斯其实已远远走在小黎黎之前,走出了他的想像和愿望。
第七节
所谓两怪之说,容先生的怪有点悲壮,所以令人起敬,希伊斯的怪是把鸡毛当令箭,因此叫人非议。通常,引人非议的东西往往更易流传,所以,两大怪相比,希伊斯的怪要比容先生的怪传播得更充分,几乎是众人皆知。因为不借书是众人皆知,所以借书也成了众所周知。这是名人名事效应,数理学上叫质能连动。然后,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希伊斯独独对金珍这么好?好得连他的女人都可以碰。所谓赏识和寄望只是众说法中的一个,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还是比较友好的说法,声势不大。声势大的是另一种说法,说洋教授是想剽窃金珍的才华呢。
对此,容先生在访谈中也提到了——
【容先生访谈实录】
二战结束后的第一个寒假希伊斯是回欧洲过的,当时天很冷,恐怕欧洲的天更冷,为此他连家眷都没带,是只身走的。回来时,父亲动用了校方仅有的一辆福特小汽车,安排我去码头接。到码头一见希伊斯,我傻了,他坐在一只比棺材小不了多少的大木箱上,箱子上写满了N大学林·希伊斯和书籍的中英两种文字,箱子的体积和重量都不是小汽车可以对付得了的。后来,我不得不临时喊了辆双轮板车,雇了四个壮力,才把它弄回学校。在路上,我问希伊斯怎么大老远带这么多书回来,他兴致勃勃地说:
“我带回来了一个研究课题,没这些书不行。”
原来希伊斯这次回欧洲,为自己这些年学术上的碌碌无为深感失落,受了刺激,也受了启发,带回来了一个宏大的科研计划,决定要研究人的大脑内部结构。现在我们讲人工智能似乎一点也不新奇,都知道,但当时人类第一台计算机才诞生不久①,他就敏感这一点,应该说意识是相当超前的。与他宏大的科研计划相比,他带的书又似乎是少了,恕不外借也就不难理解了。
问题是他单独对珍弟网开一面,人们就乱想开了,加上当时在数学系传珍弟的一些神神乎乎的说法,什么两个星期抵四年啊,什么希伊斯为此汗颜啊等等,不解实情的人就说洋教授是想利用珍弟的才智为自己搞研究。你知道,这种说法是最容易在校园里盛传开来的,因为是揭人的短嘛,说的人痛快,听的人过瘾,就是这样的。我听了,还曾为此专门问过珍弟,他矢口否认。后来我父亲又问他,他也说是没有的事。
父亲说,听说你现在下午都在他那儿,是不是?
珍弟说,是。
父亲问,那你在那儿干吗?
珍弟说,有时候看书,有时候下棋。
珍弟说得很肯定,但我们总想无风不起浪,担心他没说实话。毕竟他才16岁,对人世间的复杂了解不深,被蒙骗的可能不是没有。为此,我还专门找借口去希伊斯那儿侦察过几次,去了几次都看他们确实在下棋,是国际象棋。珍弟在家里也经常下棋,跟我父亲是下围棋,下得挺好的,两人基本上旗鼓相当,可以一博;跟我母亲下的是跳子棋,那纯粹是陪母亲散心而已。看他们下国际象棋,我想那就是希伊斯在陪他散心了,因为谁都知道希伊斯的国际象棋是大师级的。
事实也是这样。
据珍弟自己说,他跟希伊斯下过各种棋,国际象棋,围棋,中国象棋,包括军棋都下。但除了军棋能偶尔赢他外,其他的从没有赢过。珍弟说,希伊斯的任何棋术都是无人能敌的,军棋他之所以能偶尔会输,是因为军棋并不完全靠棋艺的高低决定输赢,军棋的胜负机关少说有一半是藏在运气里的。相比之下,跳子棋的棋术虽然比军棋要简单得多,却比军棋还要考人棋艺,因为它运气的含量相对要少。珍弟认为,从严格意义上说,军棋甚至都不能算一种棋,起码不是成人棋。
你也许要问,既然珍弟下棋远远不是希伊斯的对手,那希伊斯为什么还愿意跟他没完没了地下?
是这样的,作为游戏,任何棋要学会都是不难的,比学手艺要容易,要好上手。难的是上手以后,它跟手艺完全不一样,手艺是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的,棋艺是越熟越复杂。因为,熟了,掌握的套路多了,棋路的变化也就多了,像走迷宫一样,入口总是简单的,但越往里走岔路越多,面临的选择就越多。这是复杂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你想像一下,如果同时有两人对抗着走(迷宫),你走自己的路又想堵他的路,他也是这样,边走边堵,事情就会变得复杂又复杂了。下棋就是这样,出招拆招,拆招应招,明的暗的,近的远的,云里雾里的。一般说来,谁掌握的套路多,变化的余地大,生发出来的云雾就多,云雾缭绕,真假难辨,他胜数的可能就大。要想下好棋,不熟悉套路上的东西是不行的,但光靠套路也是不行的。因为既然已成套路,它就不是某个人的特有。
什么叫套路?
套路就好比野地里已经被践踏出的路,一方面它肯定是通往某处的捷径,另一方面它又肯定不专属于某人,你可以走,别人也可以走。换言之,套路就像常规武器,对付没武器的人,它可以三下五除二快速地把你干掉。但如果双方都配有同样精良的常规武器设备,你布上地雷,他用探雷器一探,绕过去了,布了也是白布;你出动飞机,他雷达上清清楚楚的,在空中就把你拦截了。这个时候,有秘密武器往往是输赢取决的关键。棋盘上的秘密武器。
希伊斯为什么愿意跟珍弟下棋,就因为珍弟身上藏有秘密武器,经常凭空杀出莫名的奇招、怪招、偏招,感觉是你在地上走,他却在地下挖了一条秘密的通道也在往彼岸走,弄得你糊里糊涂,险象环生。但由于珍弟下棋时间短,经验少,套路上的东西了解不深,最后常常被你的常规武器击得晕头转向。换句话说,由于他不精通套路,你的有些套路对他说也成了秘密的暗道。但你的秘密暗道毕竟是经过千万人践踏过的,可靠度、科学性、畅通性肯定要比他临时拓荒出来的羊肠小道更精到,所以最后他难免要败在你手下。
希伊斯曾亲口跟我这么说过,说金珍输他不是输在智力上,而是经验上,套路上,技战术上。希伊斯说:我从四岁开始下各种棋,日积月累,对各种棋类的套路上的东西早已了如指掌,所以金珍要赢我肯定是困难的。事实上,我的周围也没谁能在下棋上赢我,可以不夸张地说,在棋桌上我绝对是个天才,加上我长时间积累的几乎完美的技战术,金珍要不专心修炼几年,想赢我恐怕是不可能的。但跟他对垒,我常有被陌生的惊险擦亮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我愿意跟他下。
就是这样的。
下棋。
下棋!
因为下棋,珍弟和希伊斯的友情与日俱增,两人很快超越了正常的师生关系,变得像朋友一样经常在一起散步、吃饭;因为下棋,珍弟在家的时间与日递减,以前,到了寒暑假里,他经常足不出户,以致我母亲常常要赶他出去参加一些户外活动。然而,这年寒假,珍弟白天几乎很少呆在家里,开始我们以为他肯定是在跟希伊斯下棋,后来才知不是的。准确地说,不是在下棋,而是在做棋!
你简直想不到,他们自己发明了一种棋,珍弟管它叫数学棋。我后来经常看他们下这种棋,很怪的,棋盘跟一张书桌差不多大,上面分别有井字格和米字格两大阵营。棋子是用麻将牌替代的,总共分四路,双方各占两路,分别放在自己一方井字格和米字格里。其中井字格里的棋子是有固定阵容的,像中国象棋一样,每只棋子都有特定的位置,而米字格里的棋子可以随便放置,而且还必须由对方来放置。对方在放置中将充分考虑自己的战略意图,就是说这些棋子在开局之前是为对方效力的,只有开局之后才属你管辖、调动,调动的目的当然要尽早地化敌为友,越早越好。下棋中,同一只棋子可以在井字格里和米字格里来往进出,从一定意义上说,彼此进出的通道越畅通,你取胜的可能性就越大,只是互为进出的条件极其苛刻,需要精心策划、布局。同时,某只棋子一旦获准进入另外的字格里,它的走法和本领也相应发生了变更。从走法上说,最大的区别是井字格里的棋子不能斜走,也不能跳,到了米字格里则可以。与通常的棋相比,这棋最大的特点是你在与对方对弈的同时,还要对付自己一方的两路棋子,努力把它们阵容调整好,争取尽早达到化敌为友和互为出入的目的。可以说,你一边是在与对方下棋,一边又是跟自己在下,感觉是两人在同时下两局棋,其实又是一局,或者也可以说是三局——双方自己对自己各一局,还有一局对打的。
总的说,这是一种很复杂、很怪诞的棋,就好比你我交战,可我手上的士兵是你的,你的士兵又是我的,我们各自在用对方的军队开战,其荒唐和复杂性可想而知——荒唐也是一种复杂。因为太复杂了,一般人根本无法下,希伊斯说它是专供搞数学工作的人下的,所以称它叫数学棋。有一次,希伊斯跟我谈起这棋时不乏得意地说:这棋完全是关于纯数学研究的结果,它明里暗中具备的精密的数学结构和深奥的复杂性,以及微妙、精到的纯主观的变换机制,也许只有人的大脑才能比,所以发明它,包括下这种棋,都是对人脑的巨大挑战。
他这么一说,顿时叫我想起他当时正在从事的科研项目——人脑结构研究。我突然有些警觉和不安,想这数学棋会不会是他科研项目里的一部分?如果是的话,那么珍弟显然是在被他利用,他以游戏的名义掩盖了他的不良居心。于是,我特意向珍弟了解他们发明这棋的起因,包括具体过程。
珍弟说,起因是他们都想下棋,但已有的棋艺因为希伊斯太强大,他根本没有取胜的希望,输得丧了气,所以不愿与他下了。然后两人就开始琢磨发明一种新棋,这样双方都从头开始,没有可借鉴的套路,输赢全体现在智力的较量上。在具体研发过程中,珍弟说他主要负责棋盘的设计工作,棋谱主要是由希伊斯完成的。珍弟认为,如果一定要说他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大概在10%左右。如果说这确实是希伊斯科研项目的一部分,那么这个贡献已经并不小,再怎么都不可能被四舍五入舍掉的啦。至于我说希伊斯在搞人脑结构研究工作的事,珍弟说他并不知道,而且感觉是没有。
我问他,你为什么说他没有?
珍弟说,他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这就又奇怪了。
我想,当初希伊斯一见我就兴致勃勃地对我谈他的科研计划,现在珍弟几乎天天跟他在一起,怎么就只字不提?我觉得其中好像真有蹊跷。后来有一天我亲自问希伊斯,得到的答复是:没有条件,做不下去,只有放弃了。
放弃了?
是真放弃还是假放弃?
说真的,我当时心里很是困惑。不用说,如果是假放弃那问题就严重了,因为只有心里有鬼才需要放烟雾弹迷惑人。我又想,如果他希伊斯心里确实有鬼,那鬼还会是谁呢?肯定就是可怜的珍弟了。总之,由于系里闪闪烁烁的流言,当时我对希伊斯与珍弟间不正常的亲密劲儿顾虑很深,总担心珍弟被利用了,欺骗了。这孩子在复杂的人事面前是很不成熟的,有很笨拙的一面,人要欺负谁,找的就是这样的人,木讷、孤单、畏事,吃了亏不会叫,只会往肚子里咽。
好在不久,希伊斯做了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替我打消了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