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10)
第四节
以后发生的事情是不真实的,因为太真实。
事情太真实往往会变得不真实而使人难以相信,就像人们通常不相信在广西的某个山区你可以拿一根缝衣针换到一头牛甚至一把纯银的腰刀一样。没有人能否认,12年前容金珍在一个门捷列夫的梦中(门捷列夫在梦中发现了元素周期表)获得紫密深藏的秘密,是个出奇的故事,但却并不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奇多少。
半夜里,容金珍被火车进站时的咣当声碰醒。出于一种习惯,他醒来就伸手去摸床下的保险箱。箱子被一把链条锁锁在茶几腿上。
在!
他放心地又躺下去,一边懵懵懂懂地听到月台上零散的脚步声和车站的广播声。
广播通知他,火车已经到达B市。
这就是说,下一站就到A市了。
“还有三个小时……”
“就到家了……”
“回家了……”
“只剩下180分钟……”
“再睡一觉吧,回家了……”
这样想着,容金珍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不一会儿,火车出站时的噪音再次将他弄醒,而接下来火车愈来愈紧的咣当声,犹如一种递进的令人亢奋的音乐,不断地拍打着他的睡意。他的睡眠本来就不是很坚强,怎么经得起这么蹂躏?睡意被咣当声辗得粉碎,他彻底清醒过来。月光从车窗外打进来,刚好照在他床铺上,阴影儿颠簸着,忽上忽下,很勾引他惺忪的目光。这时候,他总觉得眼前少了样东西,是什么呢?他懒洋洋地巡视着,思忖着,终于发现是挂在板壁挂钩上的那只皮夹——一只讲义夹式的黑皮夹——不在了。他立马坐起身,先在床铺上找了找,没有。然后又察看地板上,茶几上,枕头下,还是没有!
当他叫醒瓦里西后来又吵醒教授时,教授告诉他们说,一个小时前他曾上过一次厕所(请记住是一小时前),在车厢的连接处看到一位穿军便装的小伙子,靠着门框在抽烟,后来他从厕所里出来时,刚好看见小伙子离去的背影,“手上拎着一只你刚说的那种皮夹”。
“当时我没想太多,以为皮夹是他自己的,因为他站在那里抽烟,手上有没有东西我没在意,再说我以为他一直站着没动呢,只是抽完了烟才走,现在——唉,当时我要多想一下就好了。”
教授的解释富有同情心。
容金珍知道,皮夹十有八九是这个穿军便装的小伙子偷走了,他站在那里,其实是站在那里狩猎,教授出来方便,恰好给他提供了线索,好像在雪地里拾到了一路梅花印足迹,沿着这路足迹深入,尽头必是虎穴。可以想像,教授在卫生间的短暂时间,便是小伙子的作案时间。
“这叫见缝插针。”
容金珍这样默念一句,露出一丝苦笑——
【郑局长访谈实录】
其实,破译密码说到底就是一个见缝插针的活儿。
密码好像一张巨大的天网,天衣无缝,于是你看不真切。但是,一本密码只要投入使用,就如一个人张口说话,难免要漏嘴失言。漏出来的话,就是流出来的血,就是裂开的口子,就是一线希望。正如闪电将天空撕开口子一样,削尖脑袋从裂开的缝隙中钻进去,通过各种秘密的迷宫一般的甬道,有时候可以步入天堂。这些年来,容金珍以巨大的耐心等待着他的天空裂开缝隙,已经等待上千个延长了的白天和夜晚,却是蛛丝未获。
这是不正常的。很不正常。
究其缘故,我们想到两点:
1紫密的破译逼使对方咬紧牙关,每张一次口说话都慎而又慎的,深思熟虑的,滴水不漏的,使得我们无懈可击。
2有破绽却未被容金珍发现,滴水在他的指缝间滑落,流走。而且,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你想,希伊斯那么了解容金珍,他一定会提醒黑密的研制者们如何来针对容金珍的特点,设置一些专门对付他的机关。说实话,他们曾如父子一样情深意浓,但现在由于身份和信仰的关系,两人心灵深处的距离甚至比地理上的距离还要远大。我至今记得,当我们得知希伊斯就是伟纳科时,组织上把这个情况连同希伊斯对我们布迷魂阵的诡计都向容金珍详细说了,以引起他警觉。然后你想他说了句什么话?他说:叫他见鬼去吧,这个科学圣殿中的魔鬼①!
再说,对方越是谨慎,破绽越少,就越容易为我们忽视,反之一样,即我们一有疏漏,对方的破绽就显得越发少。双方就这样犹如一个榫头的凹凸面,互相呼应,互相咬紧,紧到极致,衔接面消失了,于是便出现蛛丝不显的完美。这种完美陌生而可怕,容金珍日夜面对,常常感到发冷和害怕。没有人知道,但妻子小翟知道,丈夫在梦呓中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在破译黑密的征途上,他已倦于守望,他的信念,他的宁静,已遭到绝望的威胁和厌烦的侵袭——(未完待续)
现在,小偷的守望,皮夹的失窃,使容金珍马上联想到自己的守望和绝望,他有点儿自嘲地想:我想从人家——黑密制造者和使用者——身上得到点东西是那么困难,可人家窃去我东西却是那么容易,仅仅是半枝烟工夫。嘿嘿,他冰冷的脸上再次挂起一丝苦笑。
说真的,这时候,容金珍还没有意识到丢失皮夹是什么可怕的事。他初步回忆,知道皮夹里有往返车票、住宿票和价值两百多元的钱粮票以及证件什么的。亚山的《天书》也在其中,那是他昨晚睡前放进去的。这似乎首先刺痛了他的心。不过,总的来说,这些东西和床下保险箱比,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甚至感到一丝大难不死的欣慰。
不用说,要偷走的是保险箱,那事情就大了,可怕了。现在看来,可怕是没有的,只是有些可惜而已。只是可惜,不是可怕。
10分钟后,车箱内又平静下来。容金珍在接受瓦西里和教授的大把安慰话后,一度动乱的心情也逐渐安静下来。但是,当他重新浸入黑暗时,这安静仿佛被夜色淹没,又如被车轮的咣当声碰坏一样,使他又陷入对失物的惋惜和追忆之中。
惋惜是心情,追忆是动脑,是用力。
皮夹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
容金珍思索着。
一只想像中的皮夹,需要用想像力去拉开拉链。开始他的思绪受惋惜之情侵扰,思索显得苍白,无法拉开皮夹拉链,眼前只有一片长方形的晕目的黑色。这是皮夹的外壳,不是内里。渐渐地,惋惜之情有所淡化,思索便随之趋紧、集中,丝丝力量犹如雪水一般衍生、聚拢、又衍生、又聚拢。最后,拉链一如雪崩似的弹开,这时一片梦幻般的蓝色在容金珍眼前一晃而过。仿佛晃见的是一只正在杀人的手,容金珍陡然惊吓地坐起身,大声叫道:
“瓦西里,不好了!”
“什么事?”
瓦西里跳下床来,黑暗中,他看到容金珍正在瑟瑟发抖。
“笔记本!笔记本!……”
容金珍失声叫道。
原来皮夹里还放着他的工作笔记本!
【郑局长访谈实录】
你可以想像,作为一个孤独的人,一个像死一样陷入沉思的人,容金珍经常可以听到一些奇妙的声音。这些声音仿佛来自遥远天外,又仿佛发自灵魂深处。这些声音等不来,盼不及,却又常常不期而遇,不邀自到,有时候出现在梦中,梦中的梦中,有时候又从某本闲书的字里行间冲杀出来,诡谲无常,神秘莫测。我要说,这些声音是天地发出的,但其实又是容金珍自己发出的,是他灵魂的射精,是他心灵的光芒,闪烁而来,又闪烁而去,需要他随时记录下来。否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等它们走了后,影子都不会留下一个。为此,容金珍养成了随身携带笔记本的习惯,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走到哪里,笔记本犹如他的影子,总是默默地跟随着他。
我知道,那是一本64开本的蓝皮笔记本,扉页印有绝密字号和他的秘密代号,里面记录着这些年来他关于黑密的种种奇思异想。通常,容金珍总是把笔记本放在上衣左手边的下面口袋里,这次出来,因为要带些证件什么的,他专门备了只皮夹,笔记本便被转移到皮夹里。皮夹是我们局长有次去国外带回来送他的,用料是上好的小牛皮,样子很小巧轻便的,拎手是一道宽条子的松紧带,松紧带箍在腕上,皮夹便成了一只从衣服上延伸出来的口袋。笔记本置于其中,我想容金珍一定不会感到使用的拗手,也不会感到丢失的不安,感觉就像仍在衣袋里——(未完待续)
几天来,容金珍曾两次使用过笔记本。
第一次是四天前下午,当时他刚从会议上下来,因为有人在会上作了无知而粗暴的发言,他又气又恨,回到房间便气呼呼地躺在床上,眼睛正好对着窗户。起初,他注意到,窗外伸展着傍晚的天空,由于视角不正,那天空是倾斜的、有时候——他眨眼时,又是旋转的。后来,他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窗户,天空,城市,夕阳,一切都悄然隐退,继之而来的是流动的空气,和夕阳燃烧天空的声音——他真的看见了无形的空气和空气流动的姿态,它们像火焰一样流动,而且似乎马上会溢出天外。流动的空气,夕阳燃烧的声音,这些东西如同黑暗一般,一点点扩张开来,把他包裹起来。就这样,豁然间,他感到自己身体仿佛被一种熟悉的电流接通,通体发亮,浑身轻飘,感觉是他躯体顿时也化作一股气,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流动起来,蒸发起来,向遥远的天外腾云驾雾起来。与此同时,一线清亮的声音,翩翩如蝶一般飘来……这就是他命运中的天外之音,是天籁,是光芒,是火焰,是精灵,需要他随时记录下来。
这是他出来后第一次动用笔记本,事后他不无得意地想,这是愤怒燃烧了他,是愤怒给了他灵感。第二次是在昨夜的凌晨时分,他在火车的摇晃中幸福地梦见了亚山博士,并与他作了长时间的深刻交谈,醒来,他在黑暗中记录了与亚山交谈的内容。
可以说,在破译密码的征途上,在通往天才的窄道上,容金珍没有大声呼号,也没有使劲祈求,而是始终拄着两根拐杖,就是:勤劳和孤独。孤独使他变得深邃而坚硬,勤劳又可能使他获得远在星辰外的运气。运气是个鬼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道不白,等不得,求不来,鬼鬼祟祟,神神秘秘,也许是人间最神秘的东西。鬼东西。但是,容金珍的运气却并不神秘,甚至是最现实不过的,它们就深藏在笔记本的字里行间……
然而,现在笔记本不翼而飞了!
案发后,瓦西里仿佛被火点燃,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他首先找到列车乘警长,要求全体乘警各就各位,严禁有人跳车;然后又通过列车无线电,将案情向701作了如实报告(由A市火车站中转)。701又将情况报告给总部,总部又上报,就这样一级又一级,最后报到最高首长那里。最高首长当即作出指示:
失物事关国家安危,所有相关部门必须全力配合,设法尽快找到!
确实,容金珍的笔记本怎么能丢失?一方面,它牵涉到701的机密,另一方面,它直接关系到黑密能不能破译的问题。因为,笔记本是容金珍的思想库,所有关于破译黑密的珍贵思想和契机都聚集在里面,丢得起吗?
丢不起!
非找到不可!
现在,火车已加速行驶,它要尽快到达下一站。
下一站大家知道就是A市,这就是说,容金珍是在家门口闯祸的,事情的发生好像是蓄谋已久,又像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想不到,那么多天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偏偏是到现在,到了家门口,事情才发生,而且竟然发生在黑皮夹上(不是保险箱)。而且,从现在情况看,案犯不可能是什么可怕的敌人,很可能只是个可恶的小偷。这一切都有种梦的感觉,容金珍感到虚弱迷乱,一种可怜的空虚的迷宫那样的命运纠缠着他,折磨着他,火车愈往前驶,这种感觉愈烈,仿佛火车正在驶往的不是A市,而是地狱。
火车一抵A市便被封锁起来,而前一站B市早在一个小时前,全城便被秘密管制起来。
常识告诉大家:小偷极可能一作案就下车,那就是B市。
没有人不知道,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地方是森林,隐藏一个人最好的地方是人群,是城市。因此,侦破这样的案子是很困难的,要说清楚其中之细微也是困难又困难的。可以提供一组数据,也许能够从中看出整个侦破过程的一点眉目。
据当时“特别事故专案组”记载,直接和间接介入破案的部门有——
1.701(首当其冲);
2.A市公安部门;
3.A市军队方面;
4.A市铁路局;
5.A市某部一连队;
6.B市公安部门;
7.B市军队方面;
8.B市铁路局;
9.B市环卫局;
10.B市城管局;
11.B市城建局;
12.B市交通局;
13.B市日报社;
14.B市邮政局;
15.B市某部一个团队;
还有无数的小单位、小部门。
被检查之处有——
1.A市火车站;
2.B市火车站;
3.A市至B市220公里铁道线;
4.B市72家旅馆招待所;
5.B市637只垃圾桶;
6.B市56个公共厕所;
7.B市43公里污水道;
8.B市9处废品收购站;
9.B市无数民宅。
直接投入破案人员有3700多人,其中包括容金珍和瓦西里。
直接被查询人员有2141位乘客、43名列车工作人员和B市600多名着军便装的小伙子。
火车因此延误时间5个半小时。
B市秘密管制时间484小时,即10天零4小时。
人们说,这是G省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个巨大而神秘的案子,几万人为之惊动,几个城市为之颤抖,其规模和深度实为前所未有!
第五节
话说回来当然是容金珍的需要,这个故事是他的故事,还没完,似乎才开始。
当容金珍走下火车,出现在A市月台上的时候,他一眼看见一行向他逼来的人,为首的是当时701头号人物——一个有一张放大的马脸的恐怖的局长大人(郑氏拐杖局长的前任的前任),起码容金珍现在看来是如此。他走到容金珍面前,气愤使他失去了往日对容金珍的尊敬,阴冷的目光咄咄逼人。
容金珍害怕地避开了这目光,却避不开这声音:
“为什么不把密件放在保险箱里!”
这时候,在场的人都注意到,容金珍眼睛倏地亮闪一下,旋即熄灭,就像烧掉的钨丝,同时整个人硬成一块,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当黎明的曙光照亮窗户方框的时候,容金珍苏醒过来,目光触到了妻子朦胧的面容。有那么一会儿,他幸福地忘记了一切,以为自己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妻子刚被他梦中的呼号惊醒,正不安地望着他(他妻子也许经常这样守望着梦中的丈夫)。但是,白色的房间和房间里的药气,使容金珍很快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于是,休克的记忆又活转过来。于是,他又听到局长威严的声音:
“为什么不把密件放在保险箱里!”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郑局长访谈实录】
你应该相信,容金珍对这次外出并不缺乏敌意,和因敌意而有的警惕。所以,如果说事情的发生是由于他麻痹大意,是他掉以轻心或者玩忽职守的结果,那是不公平的。但是,没有把笔记本放在保险箱里,又似乎可以说容金珍是不谨慎的,警惕性很不高。
我清楚记得,在他们从701出发时,我和瓦西里都曾再三要求他,叮嘱他,应将所有密件,包括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都放入保险箱,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返回时,据瓦西里说,他还是很小心的,把所有密件一一都放入保险箱,包括总部首长在会议期间送给他的一本格言诗集(是首长自己创作的),完全是一本书店里的书,毫无秘密可言。但容金珍想到扉页上有首长的签名,惟恐因此露出他身份的一丝蛛迹,特意将它归入密件,置于保险箱内。就这样,他几乎把什么都放进去了,却独独将笔记本遗落在外。事后想来,当初他怎么就将它遗落掉的,这简直是个古老而深奥的谜。我相信,绝对相信,他不会因为要经常用而特意留下它的,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冒险,他也没有勇气和胆量这样冒险。他留下它似乎是完全没理由的,即使事后,他企图想出一个理由也难以想像。奇怪的是,事发前,他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本笔记本的存在(事发后也没有马上想到),好像它是一枚别在妇女袖口上的针,除了需要它或者不经意被它刺痛时,平时似乎总是想不到它。
但笔记本对容金珍来说,绝不可能是一枚妇女袖口上的针,因为不值钱可以无需记住它。他本意无疑是想记住它的,而且非常想,要牢记住它,要记在心上的心上。因为,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灵魂的容器。
这样一件他最珍重的东西,他的宝贝,他怎么就将它忽视了呢?
这的确是个巨大的坚硬的谜——(未完待续)
现在,容金珍正在为此深深悔恨,同时他极力想走入神秘的迷宫,找到他为什么把笔记本忽视掉的谜底。开始,他为里面无穷无尽的黑暗所眩晕,但渐渐地,他适应了黑暗,黑暗又成了发现光亮的依靠。就这样,他接近了一个宝贵的思想,他想——
也许正是因为我太珍视它了,把它藏得太深了,藏在了我心里的心里,以致使我自己都看不见了……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笔记本早已不是一件什么孤立存在的、具体的物体,就像我戴的眼镜……这些东西,由于我太需要——简直离不开!早已镶嵌在我生命里,成为我生命的一滴血,身体的一个器官……我感觉不到它们,就像人们通常感觉不到自己有心脏和血液一样……人只有在生病时才会感觉到自己有个身体,眼镜只有不戴时才会想起它,笔记本只有丢掉……
想到笔记本已经丢掉,容金珍触电似的从床上坐起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急煞地冲出病房,火急火燎的样子,像是在逃跑。他的妻子,小翟,一个比他高大年轻的女人,也许从未见过丈夫的这种样子,万分吃惊。但没惊呆,跟着就往外追。
由于容金珍视力没有适应楼道里的黑暗,加上跑得匆忙又快,下楼时,他跌倒在楼梯上,眼镜摔掉了,虽然没破,但耽误的时间让妻子追上了他。妻子才从701赶来,来之前有人通知她,说容金珍可能在路上累着了,突然病发住在某医院里,要她来陪护。她就这样来了,并不知晓真正发生的事情。她叫丈夫回去休息,却遭到粗暴拒绝。
到楼下,容金珍惊喜地发现他的吉普车正停在院子里,他过去一看,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睡觉呢。车子是送他妻子来的,现在容金珍似乎正用得上。上车前,他跟妻子撒了一个真实的谎言,说他把皮夹丢在了车站,“去去就回”。
然而他没去车站,而是直接去了B市。
容金珍知道,小偷现在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仍在列车上,另一个已在B市下车。如果在车上,那是跑不了的,因为列车已被封锁。所以,容金珍急着要去B市,因为A市不需要他,而B市——B市也许需要全城人!
三个小时后,小车驶入B市警备区大院。在这里,容金珍打听到他应该去的地方:特别事故专案组。专案组设在警备区招待所内,组长是总部某副部长(当时尚未到任),下面有五位副组长,分别是A市、B市军地各相关部门的领导,其中一位副组长就是后来的郑氏拐杖局长——时任701第七副局长,当时他就在招待所内。容金珍赶到那里后,郑副局长告诉他一个坏消息:A市封锁列车检查,结果没有发现小偷。
这就是说小偷已在B市下车!
于是,各个方向的破案人员,源源不断地涌入B市。当天下午,瓦西里也来到B市,他来B市的目的原本是奉局长之令,把容金珍带回医院去治病。但局长可能料到他的这道命令会遭到容金珍拒绝,所以下达命令的同时,又给命令补充了一个注解,说:如果他执意不肯,你瓦西里必须寸步不离地保护他的安全。
结果,瓦西里执行的果然不是命令本身,而是注解。
没有人想得到,瓦西里这次小小的妥协可给701闯下大祸了。
第六节
在后来的几天里,容金珍白天像游魂一样,飘荡于B市的街街巷巷,角角落落,又把一个个黑夜,漫长得使人发疯的黑夜,消耗在对遥远事物的想念之中。由于过度的希望,他自然感到极度失望,黑夜于是成了他受刑的时光。每天晚上,他为自己可怜的命运所纠缠,所折磨,失眠的难以忍受的清醒压迫着他,炙烤着他。他挖空心思回顾着当前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企图审判自己,搞清楚自己的过错。但现实的一切似乎都错了,又似乎都没错,一切如梦,一切似幻。在这种无休无止的迷惘中,悲愤的热泪灼伤了他双眼;在这种深刻的折磨中,容金珍就像一朵凋谢的花,花瓣以一种递进的速率不时剥落,又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哀叫声一声比一声软弱又显得孤苦。
现在到了事发后的第六天晚上。这个珍贵而伤感的夜晚是从一场倾盆大雨开始的,雨水将容金珍、瓦西里两人淋得精湿,以致容金珍咳嗽不止,因此他们要比往常回来得早些。两人躺在床上,疲劳并没使他们不能忍受,因为要忍受窗外无穷的雨声已是够困难的了。
滔滔不尽的雨水使容金珍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郑局长访谈实录】
作为当事人,容金珍对案件侦破工作是有不少独特的见解的,比如他曾提出,小偷行窃的目的是要钱,所以极可能取钱弃物,将他的宝贝笔记本当废纸扔掉。这个观点不乏有其准确性,所以容金珍提出的起初就引起专案组高度重视,为此B市的垃圾箱、垃圾堆天天受到成群的人青睐。容金珍当然是其中一员,而且还是一名十足的主将,干得最卖力又一丝不苟的,常常别人搜寻过一遍后,他还不放心,还要亲自捣鼓一遍。
但是事发后的第六天傍晚,一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而且下了就不见收,雨水在天上哗哗地下,又在地上哗哗地流,三下五下,B市的角角落落都水流成河,水满为患。这使以容金珍为代表的所有701人都痛苦地想到,即使有一天找回笔记本,那其中的种种珍贵思想也将被这无情的雨水模糊成一团墨迹。再说,雨水汇聚成流,就可能冲走笔记本,使它变得更加飘忽难觅。所以,这场雨让我们都感到很痛苦,很绝望,而容金珍一定感到更加痛苦,更加绝望。说真的,这场雨,它一方面像是一场普通的雨,毫无恶意,和小偷的行为并不连贯,另一方面又和它遥相呼应,默默勾结,是一种恶意的继续、发展,使我们面临的灾难变得更加结实而坚硬。
这场雨将容金珍仅存的一丝希望都淋湿了——(未完待续)
听着,这场雨将容金珍仅存的一丝希望都淋湿了!
从这场雨中,容金珍很容易而很直接地再次看见了——更加清晰而强烈地——灾难在他身上的降临过程: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外力操纵着,使所有他害怕又想不到的事情得以一一发生,而且是那么阴差阳错,那么深恶痛绝。
从这场雨中,容金珍也看到了12年前的某种相似的神秘和深奥:12年前,他在一个门捷列夫的梦中闯入紫密天堂,从而使他在一夜间变得辉煌而灿烂。他曾经想,这种神奇,这种天意,他再也不会拥有,因为它太神奇,神奇得使人不敢再求。可现在,他觉得,这种神奇,这种天意,如今又在他身上重现了,只是形式不一而已,好像光明与黑暗,又如彩虹与乌云,是一个东西的正反面,仿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环绕着这个东西在行走,既然面临了正面,就必然面临其反面。
那么这东西是什么呢?
一度为洋先生教子的、心里装有耶稣基督的容金珍想,这东西大概就是万能的上帝,万能的神。因为只有神,才具有这种复杂性,也是完整性,既有美好的一面,又有罪恶的一面;既是善良的,又是可怕的。似乎也只有神,才有这种巨大的能量和力量,使你永远围绕着她转,转啊转,并且向你显示一切:一切欢乐,一切苦难,一切希望,一切绝望,一切天堂,一切地狱,一切辉煌,一切毁灭,一切大荣,一切大辱,一切大喜,一切大悲,一切大善,一切大恶,一切白天,一切黑夜,一切光明,一切黑暗,一切正面,一切反面,一切阴面,一切阳面,一切上面,一切下面,一切里面,一切外面,一切这些,一切那些,一切所有,所有一切……
神的概念的闪亮隆重的登场,使容金珍心里出奇地变得透彻而轻松起来。他想,既然如此,既然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我还有什么好抗拒的?抗拒也是徒劳。神的法律是公正的。神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意愿改变她的法律。神是决计要向每个人昭示她的一切的。神通过紫密和黑密向我显示了一切——
一切欢乐
一切苦难
一切希望
一切绝望
一切天堂
一切地狱
一切辉煌
一切毁灭
一切大荣
一切大辱
一切大喜
一切大悲
一切大善
一切大恶
一切白天
一切黑夜
一切光明
一切黑暗
一切正面
一切反面
一切阴面
一切阳面
一切上面
一切下面
一切里面
一切外面
一切这些
一切那些
一切所有
所有一切
……
容金珍听到自己心里喊出这么一串排比的口号声后,目光坦然而平静地从窗外收了回来,好像雨下不下已与他无关,雨声也不再令他无法忍受。当他躺上床时,这雨声甚至令他感到亲切,因为它是那么纯净,那么温和,那么有节有奏,容金珍听着听着就被它吸住并融化了。他睡着了,并且还做起了梦。在梦中,他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这样跟他说——
“你不要迷信什么神……”
“迷信神是懦弱的表现……”
“神没给亚山一个完美的人生……”
“难道神的法律就一定公正……”
“神的法律并不公正……”
后头这句话反复重复着,反复中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到最后大得如雷贯耳的,把容金珍惊醒了,醒来他还听到那个声嘶力竭的声音仍然在耳际余音缭绕:
“不公正——不公正——不公正……”
他想不出这是谁的声音,更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声音为什么要跟他这么说——神的法律不公正!好的,就算不公正吧,那么不公正又不公正在哪里?他开始漫无边际地思索起来。不知是由于头痛,还是由于怀疑或是害怕,起初他的思路总是理不出头绪,各种念头游浮一起,群龙无首,吵吵闹闹的,脑袋里像煮着锅开水,扑扑直滚,揭开一看,却是没有一点实质的东西,思考成了个形式的过场。后来,一下子,滚的感觉消失了——好像往锅里下了食物,随之脑海里依次滚翻出列车、小偷、皮夹、雨水等一系列画面,使容金珍再次看见了自己当前的灾难。但此时的他尚不明了这意味着什么——好像食物尚未煮熟。后来,这些东西又你挤我攘起来——水又渐渐发热,并慢慢地沸腾了。但不是当初那种空荡荡的沸腾,而是一种远航水手望见大陆之初的沸腾。加足马力向着目标靠近、靠近,终于容金珍又听到那个神秘的声音在这样对他说:
“让这些意外的灾难把你打倒,难道你觉得公正吗?”
“不──!”
容金珍嚎叫着,破门而出,冲入倾盆大雨中,对着黑暗的天空大声疾呼起来:
“天哪,你对我不公正啊!”
“天哪,我要让黑密把我打败!”
“只有让黑密把我打败才是公正的!”
“天哪,只有邪恶的人才该遭受如此的不公正!”
“天哪,只有邪恶的神才会让我遭受如此非难!”
“邪恶的神,你不能这样!”
“邪恶的神,我跟你拼了──!”
一阵咆哮之后,他突然感到冰冷的雨水像火一样燃烧着他,使他浑身的血都哗哗流动起来,血液的流动又使他想到雨水也是流动的。这个思想一闪现,他就觉得整个躯体也随之流动起来,和天和地丝丝相连,滴滴相融,如气如雾,如梦如幻。就这样,他又一次听到了缥缈的天外之音,这声音仿佛是苦难的笔记本发出的,它在污浊的黑水中颠沛流离,时隐时现,所以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
“容金珍,你听着……雨水是流动的,它让大地也流动起来……既然雨水有可能把你笔记本冲走,也可能将它冲回来……冲回来……既然什么事情都发生了,为什么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既然雨水有可能把笔记本冲走,也可能将它冲回来——冲回来——冲回来——冲回来——……”
这是容金珍的最后一个奇思异想。
这是一个神奇而又恶毒的夜晚。
窗外,雨声不屈不挠,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