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站的钟声
北京站的报时钟声,是北京不一样的名胜。
北京有许多名胜。天安门、故宫、长城……但如果没有在胡同四合院里追逐打闹、在北海公园夏划船冬玩冰的童年,是不好意思与这些名胜以“咱”相称的。而北京站和北京站的钟声是例外:它存在于这座城市,更多的是为了这座城市的他乡过客。
琉璃黄的墙体,飞檐的钟楼,瓦当形的拱顶,庄重的立柱和角楼……北京站像是裹在琥珀中,留住了太多往昔的模样。在它背后,天际线宽阔得几近奢侈。没有那些光怪陆离的玻璃巨人作陪衬,让此处的时间流逝更显缓慢。
北京站的报时钟声,在这片缓慢的时间中巡游。东方红,太阳升。 sol—sol—la—re,do—do—la—re。基调是共和国的红色旋律,音色是工业气息的金石之声,而最后的报时钟声,又充满了悠远山寺的禅意。政治,经济,人文。那旋律像是从六十年前来,又像是六十年后来,或许还是从遥远的宇宙中来——当年的人造卫星东方红号,不也是唱着这支歌巡游太空?如今斯星已鲜少提及,那电波或许还在宇宙的某个角落徘徊。
在我往返北京最频繁的那些年,北京站是我进出北京的关口。随着人流穿过交错的古旧走廊,头顶是礼堂式样的吊灯,脚下是永远刚刚擦过的湿漉漉的地砖,左右是被壁灯照得昏黄的柱子,候车厅的排排座椅让我想起上个世纪的国营电影院。过道边有老式食堂一样的快餐橱窗,不锈钢餐盘上菜品热气腾腾: 油汪汪的健硕鸡腿,无精打采的酱焖茄条,黏稠的西红柿鸡蛋……尽管品相难以恭维,但散溢的家常菜香对离家或返乡者,却是恰逢其时的诱惑。进站出站之间,报时的钟声正在响起。sol—sol—la—re,我出发了。do—do—la—re,我回来了。一声声温暖的欢迎与送别。
对于客居京城者如我,北京站是首都与家乡的分界线,迎来送往,皆在于此。夏天,多的是一脸青葱的大学师兄,在出站口举着牌子迎接报到的新生;初来乍到的师妹循牌而去,身后是提着大包小裹的家长,男孩和女孩都拘谨地笑着。冬天,多的是扯家带口的返乡者,穿着新衣是为了回家光鲜,穿着旧裤是方便席地而坐,色彩斑斓的编织袋到处堆放,像灰突突的地面上长出一簇簇鲜艳的蘑菇。南腔北调的口音在这里上演过年前的大聚会。
有一阵子,我闲暇时喜欢去北京站附近散步。我喜欢看这满地的鲜艳蘑菇,喜欢听这飘荡在空中的南腔北调,就像是听到强健有力的心跳,新鲜的血液汩汩奔流。而这分界线上的喜相逢与伤别离,不亚于八点档的电视剧无数。
我曾经看过一对小夫妻在站前广场吵架。那是一个冬天,女孩子神情激动,嘴边大口大口喷着白色的哈气,男孩子似乎不屑一顾,躲在口罩后面看不到表情。不过几分钟的工夫,我再绕回来,就看见两人倚靠着围栏,姑娘在小伙子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男孩子摘了口罩也在哭,白色的哈气变成了两团,不断消散在干冷的空气中。路人依旧匆匆,无人驻足。这里是北京站,是分界线,是团聚之地,是离别之地,东方红的旋律在这里伴奏了太多的人情冷暖和悲欢离合,再凝重的情感在这里也似乎都被稀释了。
我也看过在接站口,一群年轻的父母两两相伴,交头接耳,不停低头看着手表,抬头看着接站告示牌,再伸长了脖子向涌出人潮的出站口深处张望。突然,先是人群中挤出来一个挥舞小旗的中年女人,没等年轻的家长们有所反应,人潮中砰地射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像是一发幸福的子弹,射中了一对父母,让他们猛地弯下了腰,对射入他们怀里的小小子弹又亲又蹭。接下来又是连珠炮一样的“砰砰砰砰”,一颗颗跃动的小子弹笑着叫着,一对对家长应声而“倒”。我知道这只是一场接孩子的老戏码,且与我无关,但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了。
北京站前也曾经是个江湖。三教九流,汇集于此:吆喝着“要票吗要票吗”的黄牛,举着“宾馆住宿”小牌子的揽客者,“通县通县”“房山房山”的黑车司机……这些年,“三教九流”慢慢从北京站淡出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动售票机前的长队,与出租车乘降站前高声整顿纪律的执勤人员。前些年一个冬夜,我从老家返京,出北京站,飞雪遮天,出租车乘降站前长龙盘踞,却少有车来。站成雪人的执勤人员游走在队伍边,高声用对讲机向调度中心呼叫“支援”。随后,便有两道、四道、六道乃至更多的出租车大灯划破风雪。东方红的报时钟声恰好响起,冻僵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事实上,这些年我已经不常去北京站了,现代化的高铁站和机场承担了我更多的出行。但看到琥珀里的北京站,听到辽远的报时钟声,我依然感到亲切;在候车厅里无处立锥,与南腔北调摩肩接踵,也并不气恼。在这里没有浮华的虚饰,只有从生活奔向生活的真实。那些坐在编织袋上咕嘟咕嘟喝矿泉水、吸溜吸溜吃方便面的,是城市的血液,是社会的基石,是我的兄弟姐妹。跟他们在一起,我不敢不变得坦率,不敢不让眼睛明亮起来。
所以,这座城市用东方红的旋律为他们迎来送往。旋律凝固在空间里,许多年前是这样,许多年后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