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妻若慈(3)
心门以外
日子匆凉而过,转眼便逾半月。
“夫人,小的给您找来盆栀子花。”
闻声,她放下浇灌用的水瓢,从花房走了出来,至于花前,仔细端详。
这盆栀子是白蟾的品种,正值花期,馥郁芬芳,枝叶茂绿,花瓣硕嫩,煞是鲜艳。
她展颜一笑,用手语对小厮周和比划着谢意。
见状,周和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憨实的脸上有薄薄的红潮,只道“夫人喜欢就好,小的应该做的。”
周和是前些时日司徒晴所说的新来的懂手语的下人,一直被差到她身边伺候着,憨厚老实。
她让周和把栀子搬到花房里后,便将他遣下,一人继续打理着花草。
这半月光阴,她的生活平静如常,司徒宇没有再提娶亲之事,江宛心也没有再出现,她依旧是司徒家唯一的少奶奶。
也许,唯一的不同,就是她又重新开始养花。
日光渐盛,夏日暑气与花房内的湿热融在一起,不一会儿,她身上便沾了一层薄汗,而这些花也浇灌的差不多了。
她也知道自己又该走了。
她惜花如故,也并非介意这交融的炎热,只是明白自己已不能再是那个曾整日在祠堂以花为伴的方若慈。
蓦地,一只粉蝶从窗外翩翩而入,落在一盆草石竺上。
每种生命都有自己的灵性,以前,她养花,是因为想要陪伴,现在,她种花,只是因为想要再去习惯静默和孤单……
也许那人心里毕竟还是有她的,所以放缓了步调。
虽然他没有再提,但是心下已经有了那样的念头,只是用他的方式等她慢慢接受。
江宛心并没有直接登门,可是江父却来过,他们谈了什么,即使她没听见,也能猜到。
他没有冷待她,还是很好,甚至比以前更好,她说想养花,他便二话不说的为她置办了花房。
可是,偶尔,他回府时,身上却多了一丝脂粉香,那是茉莉的味道。他并不喜好花楼,以往应酬回来,也不过是添些酒气。
她知道,他们还是相见的,可却只能当作不知。
但晴儿比她固执,让他解释,他恼然不已。
她淡然一笑,不去责难,他欲盖弥彰的说辞,却让她心里生了寒意。
她真的不要内疚和谎言,纵使真实比谎言更伤人。
蝴蝶飞走了,只停留须臾。
一年之中,花只盛一季,不论开得如何灼热,却也只能引得蝴蝶流连片刻。
若有来生,就做一棵深山松柏吧,至少四季茂绿,满是盎然,不会因为生命中一只又一只不能只为你停留的蜂蝶而付出期许。
她终是起身走出花房,闭门时,她的目光恋恋难舍,却又难以回去。
*
她让丫鬟备了澡水,沐浴洗身。
水温微烫,浮着花瓣香片,消散着她身上的薄汗和疲惫。
她闭目养神,莫名醺然欲睡,神经松疏,毫无防备,以至对他的出现,浑然未觉。
但当他的十指落在她滑腻的肩头时,她只稍稍震颤,便再无动弹。
“以前,你总是很怕我如此。”满脸羞怯,为难不已。
他目光灼灼,嘴边有一丝模糊的笑意。
虽然很害怕,她却从来没有抗拒过他。
她以为自己只是选择了承受,直到发现他霸道里的温柔,她才明白,在隐忍的慌乱和不安下,她不只是承受,那么简单而已。
你不应该靠近我。
而我,更不应该顺从你。
因为,原来,心是自己的,又太容易被弄丢。
“我对你不会变,”他俯身,让他认真的眼神落进她黯然的视线里,“没有人会带走我对你的真。”
她稍怔,随即唇线微扬,清淡温和的神色。
他却蹙紧眉头,黑眸一暗,蓦地将她从桶中抱起,一路激狂的吻着她至床榻。
他的蛮横里带着焦躁,并未进行足够的前戏就进入了她,她吃痛,咬住他的肩头。
他一震,进犯的愈发狠促,她咬的更深,口中嗜到甜腥。
“咬吧,觉得疼你就咬吧。”激情深处,他嘎声喃言,心里一阵空荡。
那日之后,她在心底对他又设下了屏障。
虽然,她神色如常,几乎毫无异样,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她好不容易才对他打开心门,又静静地关上。
她天性敏感,自我保护意识薄弱,却害怕受伤,而他无疑,是伤害了她。
他对宛心满怀疚负,毕竟是他负情于宛心,他自知亏欠,应予补偿,却不后悔。
可是她不一样,伤害她,却会让他更疼。
他再也未提娶宛心一事,设法在宛心面前拖延,他对她更加呵护备至,对她千依百顺,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淡漠,脸上又恢复了初时那种清淡至极的笑容,那是她的伪装,她的刺,是你被她挡在门外的表示。
只是,明明,明明他已离她那么近……
怎么,又远了……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他低吼出声,身下动作越发急猛,将彼此推至顶峰,释放灼热。
方歇。
他伏在她身上,脖颈间温热的液体告诉他,那是她的泪。
“对不起。”他搂紧她。
但,在她心里,她的伤口,已经没有人可以分享……
月光倾城
秋凉如水,但夏意未尽,夕阳的余晖里,还有尚未完全褪去的薄暑弥散,最后一抹日光黯然落进花房之中,平添寂寞。
花期将末,有些花草已有零落之色,不论多么悉心呵护,都止不住萎逝的情态;有些却固执的很,像是要释放尽最后的烂漫一般,开得越发灼艳妖娆……
只是,殊途同归。
“你又在这里。”
男人在门口出现,高大笔直的身影遮住了那最后一抹余晖,花房顿时暗敛昼光,她却依旧在静静地浇花。
微微的叹息声在此间回荡,他走进花房内,来到她身边,握住她浇花的手,“我来。”
说罢,他便在她讶然迟疑间拿过水瓢,顾自的舀上一大瓢水,就要往一盆紫薇花里灌,她连忙撇开他的手,一脸惊措的瞪视住他,仿佛在质问他:哪有这么浇花的?
司徒宇落然一笑,将手中的水瓢扔回桶内,似是自嘲般的说道,“你对这花,比对我在乎多了。”
她在花房呆的时间越来越多,而跟他相守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便是他在这里陪她,她的神态和心思,也都是全然扑在这些花草中,几乎视他为无物,让他不只一次的后悔,为她布置了这间花房。
他的耐心渐渐转为厌烦,再至此刻的无可奈何。
于是,他开始去别处寻找慰藉,但却发现宛心的娇美与歌声已无法如过往一般让他心神荡漾。
他想念她的笑容和无语。尤其,是想去遗忘她的时候……
光影熄灭,像是在无止尽的静默中猝然迎来了黑夜。
昏暗中,他们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却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我希望你的眼里只看得见我。”他拥抱住她,突然而又顺理成章,紧紧的将她箍在了怀中。
她没有挣脱,亦没有回应。
“我给你什么,你都不要。”他浅浅的低喃,像是带着孩子气的埋怨。
他身上茉莉粉气,有增无减,每每闻见,都让她一阵心酸。
但终是她缓缓地,伸出双手,回抱住他,给他想要的安慰。
他闻着她身上散出的清甜香味,发现自己爱她的芬芳,她给的柔软慰藉,让自己变得莽撞贪婪。
良久,他们在黑暗的花房中静静相拥,好几次她想松开,却都被他固执的环住,直到下人来催促用饭,他才恋恋不舍放开怀抱,牵着她的手去饭厅。
彼时,空中已挂了圆月,洒下一地银华。
她的目光追随他的身影,迷离凄惘。
他们想要的,彼此都给不了。
他想要她视线里唯一的他。
可是,如果,她也想要那样的唯一呢。
他能给吗,能么……
不能。
从江宛心出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不可能。
她不是他的初爱,他也不是她的初见。
与他的结合,许是天意弄人,让她辜负了卫,也让他伤了宛心。
不同的,是她只能掩埋过往,无法再去触碰那段情殇,而他,却可以挽回,想要弥补。
她不想再要三个人的悲哀,极力的克制疏远,却又总轻易地会因他的委屈而委屈,因他的欺离而心寒。
男人,到底是多情,还是寡情。
……
秋夜薄凉,月光清冷。
她望着空中明月,停了脚步。
他顿住,顺着她茫然的目光望向夜空,恍然道,“真亮,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
她点点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所以,能与厮守之人看见同一轮明月,多么难得。
他遣下小厮,长长回廊,只剩下他和她伫立久久,望着皎然明月。
这一刻,只属于他们俩。
她想。
也许许久以后,她也无法忘记这曾经拥有的天长地久。
她浮扬唇角,黑夜中泪光闪烁。
他们,对她,至少曾经真心过,只是不能永远而已……
措然相逢
月如银盘高悬夜空,光华如涟,尽洒倾城,只是,此时却极不过人间的灯火阑珊。
赤炎国的灯节在中秋前夜而来,岳阳河畔点长明灯来告祭亡灵,大街小巷挂满花灯,引得青年男女期守邂逅。
司徒晴一脸兴奋的拉着她的手在人潮中穿梭,周和随在他们身后,虽也觉这满街的花灯眩目不已,但目光去牢牢看顾和追随着小姐和夫人。
人潮攒动,灯火通明。
忆及上次出门的经历,她依然心有余悸,却莫名的没有恐慌,晴儿的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还不时的回头确定她的存在。
晴儿的天性里充满对外界的好奇和向往,在家中被困久了,自然会千方百计的设法出来溜达。这灯节,晴儿盼了许久,却不论怎么央求,司徒宇都不允许。
她知道上次出门时的劣迹,让司徒宇连带着也禁了晴儿的足,她心有歉疚,所以今晚晴儿趁司徒宇应酬央她出去赏灯时,她虽犹豫再三,还是应了下来。
小丫头也多了分心思,将她看的“紧紧”的,生怕再有闪失。
“嫂嫂,我们先去看灯展,再去放长明,好不好?”司徒晴顾自的安排着,她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却没有点头,似是迟疑举足不前。
“我不贪玩的,我们早去早回,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就好!”司徒晴睁着晶亮的双眸,等她的允诺。
片刻,她颔首,温柔的将司徒晴细微碎发别回耳边。
“嫂嫂真好!”甜美的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她只要这一个嫂嫂就够了,她也只认她这一个嫂嫂,小手攥紧,牵着她向前方的灯展走去。
灯展上,各式精美纷杂的纸灯让人目不暇接,流连踟蹰。
徐风起,吹动了一排幽亮的走马灯,摇曳轻转,忽地成为灯展上最美好的事项。
“嫂嫂,你看!那走马灯好漂亮!”司徒晴指着灯对她说,一脸欣悦。
闻言,她措首回望,却陡然一怔,笑容僵在了脸上。
那个人俊逸的身影,先走马灯一步,映入了她的眼帘。
他身边娇妻相挽,隔她远远,却在灯火阑珊下,与她不期然的四目相接。
他们脸上有相同的怔忡表情,却又只是片刻,她便本能的别过了视线。
“若慈?”唤她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妻子。
她轻轻吐气,想要恢复平静。
“那不是……”司徒晴犹疑的望着那对朝他们走来的夫妻,她记得,那个男子……那是嫂嫂的姐夫,还是……
“若慈,我和相公来逛灯展,没曾想在这能遇见你,”方若惜煞是亲热的握住她的手。
相公。
她心颤,冲方若惜微微一笑,对卫廷躬身示礼。
“都是一家人了,何必来这些客套。”他的笑容谦和有礼,神色泰然,眼睛里却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温情如许。
是啊,都是一家人了。
她又是浅浅一笑,嘴边却嚼出涩然。
“我和相公成亲后,一直都没见到你,你怎么也不来将军府瞧瞧,我想你想的紧的。”方若惜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有幸福的晕光,对她的说话的声音,也透着满足的娇甜。
“嫂嫂前些日子生了场重病,调养了大半月才好,现在夜里凉了还咳呢。”司徒晴似是替她在解释,又似是替她在忿怨。
她眉心稍拢,对司徒晴摇摇头。
卫廷眸下一暗,却不做声。
“你这傻丫头,怎么不告诉我,哪怕是向家里知会一声……”
“你们家里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嫂嫂就是在方家晕倒的。”但嫂嫂病时,却没有一个所谓的“娘家”人来看她。
方若慈脸色一沉,望向司徒晴,再一次示意她别再多言。
“何时?”卫廷凛然出声,脸上没有表情,却莫名有些骇人。
“就是……你们成亲……”司徒晴小声嘀咕,却见她神色异常,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心有歉然的攥了攥她的手,不再说什么。
片刻僵凝。
她笑容平和的上前握住方若惜的手,恍若无事。
方若惜也似是想将一切掩去,继续亲昵的道,“以后咋们姐妹要多常来常往。”
她微笑颔首,表示赞同,心中却翻涌的难言的揪扯,心底的一道尚未愈合的疤陡然剖现在最不愿让他知道的人面前,无疑是被划上了一刀。
她不敢再看他的脸,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
“对了,怎么不见妹夫陪你?”方若惜转移话题。
“家兄今天有重要的商事,嫂嫂不愿耽误,于是家兄特地让我陪嫂嫂出来逛逛。”司徒晴答道,思量着怎么才能让嫂嫂在这一对“恩爱夫妻”面前不致尴尬,她莫名觉得嫂嫂的姐姐从一开始就在嫂嫂的面前故意彰显自己与夫君多么恩爱,虽然话中亲近,神态却带了一丝轻蔑,所以她刚刚才一直在跟她“顶嘴”。
“如此说来,我倒是耽误了相公好些时间,本来相公今晚要与别的将军议事的。”方若惜一直挽着卫廷的手臂,带着小女人的娇羞。
司徒晴轻瞥她一眼,别过视线,别望的须臾,目光却陡然撞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蓦地。
“嫂嫂,我想去放长明灯。”司徒晴有些局促的唤她,并似是急切的拉着她就要走。
她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方若惜见状,对她道,“那你们去吧,我和相公再去别处转转。”
她点头,想用一个敛然的笑容当作告别,却又再一次让笑容僵在了脸上。
“嫂嫂,快走啦!”司徒晴慌了神,再一次的催促她,她却如同被定在原地一般,一动都无法动弹。
“晴儿?若……慈……”司徒宇震鄂的瞪视着不远处的妹妹和妻子,声音扬起又沉下,身边伊人讶异的望向他,“表哥,怎么了?”
交错情殇
将方才司徒晴的一席话与此刻身伴佳人的司徒宇摆在一起,不只是谎言,连她自以为在卫面前能谨守的唯一一点自尊,也都瞬间不攻自破,灰飞湮灭。
她只是不想受伤而已,为何却伤的更重。
所有人都注视着面无血色的她。
司徒宇握紧拳掌,无言以对,他不敢看得她的表情,却又忍不住的将视线牢牢固定在她脸上,她像是将自己放空了,似是想哭,又似是想笑。
司徒晴泪眼汪汪,轻声唤着她“嫂嫂”。
“表嫂,你别误会,我跟表哥只是……只是……”江宛心声音急切慌张,听来却像是娇嗔的呢喃,泪光浮动,让人可怜。
方若慈蓦地轻笑出声,只是那笑里却有掩不住的悲哀和苦涩,仿佛比哭泣更令人心酸。
“若慈,我……啊!”司徒宇终是开口,却被迎面袭来一拳,措然到地,他凛然回首,定眸一看,居然是——卫廷。
刚才他的心神凌乱,并未注意身边的人是谁,心中错顿,望向方若慈,愈加纠结,被打这一拳莫名挑起了他的火气,他忿然回击,两人便在这闹市之中打了起来。
女人的哭喊声,路人的叫嘶声,拳脚争斗声,以及摊贩的东西被踢碎砸烂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
可是,她却只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只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消失,一如,她从小到大被人忽视的存在和心情。
他和他的出现,曾让她以为自己终于不再是个透明的人,有人的眼睛里看得见她,心里也会有她……
但,原来,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象而已。
没有人,没有……
……
武将出身的卫廷明显占了上风,以同样狠冽的掌力化去了司徒宇的拳势,但交打之中,卫廷外襟的暗袋却被撕扯开来,从中掉出一个物件,卫廷凛然一悸,便弯身去捡,司徒宇得势,当下便是一掌,却又在看见卫廷所捡之物时,陡然停了下来,卫廷侧身一击,将他甩出数米,他狼狈的倒在一片未点的灯笼中,顿然一咳,鲜血漾出嘴角。
“哥!”
“表哥!”
司徒晴与江宛心双双扑了过去,江宛心惶恐的拿帕子擦着他不断外溢的血,司徒晴却一把将她推开,流着泪鼓着气道,“都是你!你凭什么要勾引我哥!”
江宛心眸光里的晦亮一闪而过,随即泪水潸然,扑进司徒宇怀里,“晴儿,我对表哥是真心真意的,我俩两情相悦……”
司徒宇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眼睛睁瞠着,仿佛陷入巨大的震鄂之中。
方若惜在一旁拦住面色铁青的卫廷,她的丈夫现在浑身紧绷,像是一头斗兽,身上透着凛冽的残忍,手中依旧紧紧攥着什么。虽然不论她怎么努力,在她面前,他对她都带着淡漠疏离,但他从来都是温和有礼的,从未如此凶悍过……她比谁都明白他此举为何,却又只能抑回满心的酸楚,挡在他面前。
一场争斗终于有了片刻的停歇,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小厮周和却在此时意识到些许不对:夫人呢……
“小姐,夫人不见了!”
闻声,司徒晴慌乱的四下张望,焦声喊道,“嫂嫂!嫂嫂!”
司徒宇蓦地捂着胸口站起身来,撇开身边过来相搀的人,颠慌的想要去寻她,脸上的惶恐纠错一览无余,“若慈!若慈!”
而卫廷,则已甩开方若惜,飞身而去。
……
她并没有走的太远,他找她时,她一身白衣站在汴穹河畔,仰首望着在夜空中冉升的长明灯,他在河对岸凝视着她,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莫名的驻足停望。
他们总是这样的相隔,时间的,空间的,有若千里。
她并未如传闻中那般嫁得如意郎君,那人对她三心二意,甚至还欺瞒她,她凄然的笑,却说明了她对那人有情。
可是,对他呢,是不是,都忘了……
他手中的荷包被他攥紧又松开,这个她曾送他的信物,被她不带丝毫留恋扔进池塘。
但他,却又费劲心机捞回,并一如那血雨腥风的三年的每日每夜,将荷包护在了心口……
他打了她的夫君,看见血腥,他甚至生了一丝报复的快感。
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但就是无法克制。
他不想看见她委屈,不想看见她被人伤了,却只敢躲在角落自己舔着伤口,更不想看见她心里装了别人……
他过了桥,走到她身边。
见他,她本能要逃,却被他一把拦住。
她挣扎,泪水瞬间决堤。
“你到底何苦!他根本不是真心对你!”卫廷冲她低吼出声,黑眸里尽是痛心忿恨。
她捂住耳朵,不想听。
你呢,你也在伤害我,不是么……
他胸中郁结痛绝,手掌狠狠地抓起她紧附住耳的一只手,将荷包硬塞到她手中,大声咆哮,“我却连你弃之如彼的荷包都舍不得!”
人来人往,纷纷侧目。
她怔然的盯住手中的荷包,震悸不已,片刻,她抬眼望向他,不住的摇头,泪水无知无觉的淌着。
“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你。”他忽地失了底气,缓缓地,僵硬地抬起手,轻轻地为她拭泪,“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想忘了你,可是我就是做不到,做不到……”他喃喃自语,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痛极的闭上双眼,连呼吸都如撕扯着脏器,除了疼,还是疼。
他也不再说话,只是一遍又一遍擦着她不停落下的泪水。
良久。
“嫂嫂!”身后传来她熟悉的呼唤,终是稍稍的唤回了她涣散的心神。
她与他转身,他的手依然留在她的脸上。
司徒宇在司徒晴的搀扶下站在不远处,瞬间明白了一切,忽地丹田一股郁气上冲,腥热的鲜血破口而出。
夜深难静
夜深,人未静。
司徒府上下因主人的受伤而浸在一种难名的焦虑与不安之中。
下人们看见少爷被周和半架着的踏进府门,小姐在一旁哭声不止,而想要上前搀扶少爷的夫人,却被少爷一把推开,表情里带着明显的怨怒与排拒。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少爷对夫人的百般疼爱,司徒府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少爷生性骄傲,对夫人却从来都是软言细语,温情脉脉,就连对曾经青梅竹马的表妹,也不及对夫人的十分之一,更别说对夫人怒颜相向了。
但下人谁都不敢多言,只望着少爷被搀回卧房,从头至尾没有再看夫人一眼,而夫人滞在原地,以往惯常的笑容再也没有……
不一会儿,下人们便被吩咐着去请大夫和准备药箱,忙前碌后中,每个人都注意到,夫人一直站在卧房外,始终没有踏进卧房一步……
*
“嫂嫂,哥刚睡着了,大夫说,哥只是有些郁结攻心,没有大碍,调养个四五日便能痊愈。天色不早了,嫂嫂……今晚,你就去我房里睡吧。”司徒晴望着脸色依旧苍白的她,心中不免涩然。
兄长与嫂嫂,到底何以至此……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似是有些空洞。
“走吧,嫂嫂,哥哥……他不想……”司徒晴鼻子莫名一酸,上前拉起她的手。
她还是摇头。
她不能,也不想走……
司徒晴开始哭,泪水里掺杂着愧疚与酸涩,她怪自己,若不是她执意的要与方若慈一起去看花,就不会遇见方若慈的姐姐和那个将军,更不会撞见陪在表姐身边的哥哥……
半晌,司徒晴拗她不过,替她,也替兄长委屈,却终是只能泪水潸然走开。
她站在门外,从银澈的月盘望至初生的旭日,思绪从凌乱无着到微茫苍凉,就像是一场从梦境一直延续到现实的闹剧,无法收场。
她看见鲜血从他口中溢出,毫不犹豫的奔向他,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愤嫉和悲伤,仿佛他的骄傲和真情悉数被她踩在了脚下……
她看见卫再一次捡起她不小心扔下的荷包,伫立原地,望着她跟他离开,留下一人孤寞的身影滞留在人来人往的汴穹河畔……
她已分不清,自己到底辜负了谁,又到底被谁辜负,却清晰感知到,他和他,都让她心疼。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想找到一个,真正看得见她的人而已。
那人对她真情不假,她就愿意把什么都给他。
可是,当她发现他们身边那一道道自己永远都无法企及的绮丽明媚时,她总觉得,他们都会离开她,她爱的人,都会离开,因为她没有资本要求,也没有勇气挽留。
于是,她疏离,她逃避,她不争取……
于是,他们就真的渐行渐远了。
于是,她想,只是因为一时的迷惑,弄错的他,才会停留,她不是他的目的地。
她一面为他们负心而痛彻心扉,一面又为自己的摇摆和胆怯而迟疑。
他们伤了她,她也伤了他们。
拂晓,沁冷的秋风扬起她单薄的白色群衫和漆黑的发,她唇色微紫,冷的发抖,但她却像是浑然无知,神色微茫。
他打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几乎失魂的她。
“我问你,他是不是你未过门前的情人,还是,现在依旧是。”他说要问她,平铺直叙的语气却没有丝毫的疑问,是尽然的肯定和嘲讽。他幽深的黑眸,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那道以往望着她时泛起灼热光芒,却像是已经消逝殆尽。
她咬着唇,抬眼注视着他,胸口被堵了一道满是荆棘的墙,扎的她生疼。
“你送他的那个荷包,上面绣着桃花。”看清楚的那一刻,他心中的震悸,远比所受的那一掌来的痛然彻骨。陪她回家祭母时,他曾觉出异样,却终是选择无觉以对,他以为,她是他的妻子,这就够了,她已经是他的了,事到如此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可笑。
他将腰间的荷包扯下,“你为我缝的这个,是因为不愿让我成为他的替代品,还是因为心怀愧疚。”他紧紧捏着荷包,像是想要就这样将它捏碎一般。
她因他眼底的凛冽和痛楚摇首退步,却被他上前逼得更紧,他钳住她的肩头,力道狠重,难以克制的咆哮出声:“你生病是因为他娶了你姐姐!在你心底自始至终都未曾对他忘怀,是不是!”
她疚然心涩,窒息般的痛楚爬满全身,却只能闭上眼睛,不敢去迎他的目光。
“那我呢?!”司徒宇冲她低吼着,“那我又算什么?!”
得了她的荷包,他珍视的从未离身过。
她卧病在床,他衣不懈怠的守候。
为了让她宽心,他百般疼爱容忍。
甚至,他陪宛心去逛灯节,都是因为他动了不再二娶的心思,想要以此试探安抚宛心,并将他对她的心意和盘托出。
只是,他的骄傲,他的真情……
在她面前,原来是如此的一文不名。
转身,卫廷就能为她擦泪,他们情深无语的凝视对方。
汴穹河畔那一幕,让他俨然成了一个彻底丑角。
怪不得,她可以轻易的对他冷漠疏离。
怪不得,她能够如此……
因为,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他,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初晨的第一束阳光打落在他们身上,唤来了青天白日,却换不来那夜月光下,曾属于他们的地久天长。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落进他本就痛彻不已的心底。
晨光盛,人却皆茫。
中秋冷夜
中秋月圆,人未圆。
即使是她再怎么用心备好的佳肴美酒,在那个人心里,也一定已经是他不再屑顾的残羹冷炙。
所以,任她再怎么等,他也不会回来了。
“嫂嫂,我们别等了,哥……他应该是有应酬。”司徒晴试探着开口,语态里是一丝不忍。
她抿唇,缓缓一笑,点了点头,微扬的唇线浮起的却是涩然的痕迹。
味同嚼蜡。
一口一口,都食而无味。
满桌都是他平时爱吃的饭菜,而她心里也满是关于他的揪扯无着。
明明有伤在身,他还是执意出门了,她知道,他只是不想看见她。
她在廊后,望着他一步步走出府门,不能阻止,只觉心酸,就像他真正想要走出的,不只是这个有她存在的司徒府,更是有关她的世界。
见过他的温柔,他的倔强,他的欺骗,还有,他的温情……也终是见到了他的冷酷。
只是,事到如今,她已无法不去在乎。
对他心情,到底是从何时变得这么复杂纠结。
是他撞见她一个人偷偷的哭的时候?
是被他占去了身子的那夜?
还是他一直守在她病床前的那些光阴?
抑或,只是在某一个,她被感撼了心神却没有察觉的瞬间……
与他,若说无缘,为何阴差阳错,他娶了她,夫妻一场,共枕同床。
若说有缘,为何此时,她却觉得彼此快要走到穷途,她像是他无意经过的花丛,因为那香气他从未闻过,便有了停留,但他要所至的彼岸,不是她。
而她,明明也许早就看得清楚,但……
如果他不是一开始就是以她丈夫的身份出现……
如果他不是一改初衷执意的靠近……
如果不是她内心的软弱和对幸福的渴慕……
是不是,他们就不会走到今天。
夫妻。
今夜中秋,月亮圆的出奇。
她的丈夫却不在。
以往就算司徒宇有应酬,也会提前差人告知,仿佛那也是他对她的一份责任,他总是怕她会等他,可是,渐渐,她却习惯了等……
为他准备生日宴时,她真的已经是下定决心,与他相伴,把心给他。
可这短短的一月间,她在被伤害与被感动的边缘走的那么艰辛,昨夜,只是个崩塌的临界点,一幕幕,让她痛的更加彻底疚然。
不论是和他,还是与卫,都回不去了。
谁,都是谁的在劫难逃……
饭毕。
“嫂嫂,我让下人备好月饼和茶水,我们一会儿去凉亭赏月可好?哥哥,想必也快回来了。”司徒晴见她满桌佳肴未动几筷,落然失神,心中着实心疼,对兄长更是有些气恼。原以为,趁着这中秋佳节,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吃顿饭,怎么也能缓和一下,这可好,哥不仅受了伤还执意出门,都这会儿了,还不回府,让嫂嫂满心准备的宴席和期待又全然落空。
这番行径,任谁都得心寒大半。嫂嫂又性子敏感善良,心里得多难受。
司徒晴不着痕迹的叹息一声,招呼丫鬟去准备差点,得着这空又为方若慈盛了碗汤,“嫂嫂,再喝点汤吧,鲜的很。”
她并无推拒,接过汤碗,却一直只是用汤匙轻舀着,没有入口。
方才遣去准备茶点的丫鬟又回到饭厅,司徒晴开口道,“你这丫头还真是麻利,这么快就准备好了。”
丫鬟嗫嚅道,“奴婢……还未备妥,只是刚才有人来话说少爷不回府了。”
闻言,她与司徒晴不由抬眸,微微一愕,司徒晴问道,“什么?谁来说的话?我哥去哪了?”
“呃……”
“别吞吞吐吐的!”
“是,是表小姐差人来说的,说是少爷喝多了,今夜要在江家歇着。”
“咣当”一声。
她手中的汤匙掉在地上,柄和勺,摔成两半。
*
夜凉如水,漆黑的屋内照进一束暗银的光华,却现得愈加冰冷寂凉。
她不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而是抱着双膝,蹲坐在床角,没有流泪,只是莫名有些害怕。
许久以前,她娘刚过世的时候,她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也曾这样缩在床角,睁眼望到天亮。
后来,她终于渐渐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枕着月光清辉无声入眠,也习惯了,月光再亮,终将冰凉。
但,不论再怎么习惯,那依然是她心中的旧疾病,总是在她以为已经痊愈的时候,剧烈的复发。
门畔“吱呀”一声,像是被猝然推开,望去,却无人影。
她的心跟着漏跳一格,十指紧紧揪住被面,闭上了眼睛。
半晌。
她感觉到有什么夹着风在靠近,她不敢睁开眼睛,直到,她闻见一股醺然的酒气。
那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床边,影子被拉得很长。
“你缩在那里干什么!”黑暗中,他的语态和眼睛里依然透着冰冷和戾气。
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如此的感到委屈,和感动过。
不去想他去了哪,也不去想他又为什么回来了,……
仿佛这一刻,她什么都忘了。
泪水决堤的连她自己都措手不及,她忽地难以克制地扑到了他怀里,像是一个即将溺水的孩子一样,紧紧地搂住水面上陡然出现的一块浮木。
他似是也因她的这一动作而愕然,感受到怀中剧烈的震颤和哭泣,他不知她的恐惧到底为何,只攥紧了拳掌,任自己胸腔中多少的嫉恨和怨怒,却无法在此时推开她。
他喝了许多酒,以为可以借酒消愁,一醉方休,宛心对他百般暗示,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借着月圆醉酒,放任沉沦,脑海里却反复出没着她身影,任是宛心再怎么妩媚撩人,也无法撩起他的兴趣。
他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时,身边睡着宛心。
他莫名难以忍受,只想回府,于是深更半夜,他吹着凉风,醒着酒气,回到了司徒府。
他鬼使神差的回到卧房,却不曾想看见她一人缩在床角,心下一阵紧缩,他恨自己被她蛊惑太深。
可是,他无法原谅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冰冷的声音,“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妻子这么会投怀送抱,但你以为我还吃你这一套?”
这是,在羞辱她么……
她心一颤,缓缓地松开了手。
可下一秒,他却又将她扯进怀里,狂肆霸道的吻住了她。
各自心伤
他们都不知道一切怎么平息的。
身体的纠缠,还有心底的嘶喊……陡然汹涌席卷而来,她在他的吻和占有里辗转颠簸,他用一只巨大的笼,将彼此围困起来。
你是我的。
只是我的。
激情深处,他在她耳边反复低喊着这两句话,八个字。
她想回应他,口中发不出声音,心亦然。
不敢抱紧他,因为巨怕着沉沦后的荒凉和无助,心中隐约浮现的是那样悲伤的感触:他们会彼此伤害。
他的骄傲不允许她心里有另外一个人的痕迹,而她的执念却无法让她的心将那个位置腾空。
她以为他能懂,卫在她心里,也许就像江宛心之于他一样的存在,初爱,太容易深得铭心刻骨。
可她却发现,他与她都是自私,容不下对方眼中有丝毫的异样,而身为女子的她,于是,就更显得罪不可恕。
但这一切,也说明了,他们对彼此是真的动了情。
睁眼天明。
他与她都无法睡去,各自枕着心伤,静待天亮。
同床异梦。
当清晨的第一缕晨光照进屋内时,她颤抖着,想要握住他的手,却被他如过电般甩开。
她心中一阵纠疼,不是为他的闪躲,而是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伸出手去寻他的。
他起身,背对着她开始穿衣。
“宛心已经是我的人,下月选个吉日,我要娶她过门。”他穿妥衣衫,转过身来,以为会看见她忿恨痛楚的表情,却看见她眼底的波澜不惊,除了有些苍白的脸色。
她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即便他想伤她的成分占了大半,但此话既出,她知道,他一定会那么做。
司徒宇,我们的缘分,看来,终是太急,太浅。
“我不会把她当妾,以后她在司徒府与你不会有多少差别。”他冷硬的声音在微暗的斗室之内回荡,她的神色却越发平静。
他脸色有说不出的阴郁,终是转身拂袖离开,关门的使力极大,却泄露了他的愤怒。
像是回到了洞房花烛那夜,他们的初见,她的夫君也是这般的嫌怨和无情。
没有如雷轰顶的震鄂,也没有难以忍受的凄怨,她也惊异于自己此刻的平静,情爱也许不是说收就能止,可是他让她失去了坚守的理由。
不过,是回到了原地。
她不知道他的感情,是不是终归浅薄,但突然明了,至少,是幼稚的。
也许,他不明白他方才的一席话,会将他们推向何种位置,可是她却再明晰不过。
男子三妻四妾本事常事,可是,对女人而言,若真给了真心,便就是被摔碎了。
她身上的斑点青紫,是昨夜纠缠留下的痕迹,嘲讽着她的从一开始就不该有的天真。
也好,如此,我们便互不亏欠了。
*
数日匆匆而过。
司徒宇已开始让管家与下人着手准备婚事,下人间窃窃私语,这得宠的哑巴少奶奶终还是抵不过貌若天仙的江家表妹,虽说这新人旧人谁也说不清楚,可少奶奶毕竟嫁到司徒家还不到一年,这少爷就要新娶,与前些时日疼人疼到骨子里的模样大相径庭,着实让人不解。而少奶奶虽然不能说话,但温和亲近,待下人不薄,当家主母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因而下人都不由为她添几分心酸。
但是,他们眼中少奶奶却像是并无异样,依旧整日在花房侍弄花草,除了少爷又搬回书房,有应酬晚归时,也不见少奶奶等门。
这日子,仿佛是又回到以前,明明是夫妻,却如同陌路。
不过,下人虽惋惜费解,但也都只敢私底下谈谈,面上依旧谨守本分,尽心尽力的伺候主子,准备主子的婚事。
可是,司徒晴得知此事时,在司徒宇面前大闹一番,指责自家兄长的负心薄幸,为嫂子抱不平。但她此举不但没有挽回什么,反而使司徒宇和方若慈的关系越加弩张,司徒宇的愤怒一触即发,他咆哮出口的,不只是娶定了江宛心,还有当初娶了方若慈,才真的是负心薄幸。
司徒晴气恼异常,连着几日都不与兄长说上一句话。方若慈心疼,却无法安慰,只能用手语无声的告诉她,无碍,她已不在乎。
若不是她,她们兄妹怎会至此。
她在不在意,都是伤害。
“嫂嫂,你无需内疚,我不骗嫂嫂,我的确心疼嫂嫂,但是我知道迟早有一天哥会后悔的,他对表姐若是真爱,怎会拖至今日,他现在不过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而已,哥哥其实在情字上蠢的可以,我怕等到他再回头那日,嫂嫂,就真的……不要他了。”司徒晴终是哽咽,牢牢攥住她的手,“嫂嫂,我和哥哥虽从小绫罗绸缎,衣食无忧,但很孤独,尤其是哥哥,他跟娘很像,傲慢孤僻,可嫂嫂是真的走进哥哥心坎里了,哥哥真心喜爱你的,我不想看见哥哥因为一时偏执,而伤了嫂嫂,更伤了自己。”
她用帕子擦拭着司徒晴脸上的泪水,她也笑中带泪,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想给她安慰,但她的伤,却和她一样,静默无言。
人淡如菊
名义上虽为纳妾,但首富司徒宇二娶的消息在京城不胫而走,依旧传腾的沸沸扬扬,当初他娶方家的哑巴二小姐为妻,世人皆怪,各种传言甚嚣尘上,但不论哪种,都对方家攀上这门亲事颇有微词,更无人相信,这司徒大少爷是真的甘心情愿娶了一个哑巴。
如今,未及一年,司徒宇又大张旗鼓的再娶新人,足见他对那个哑妻的漠视,也证实了世人心中所想。
他以这种方式,让她,也让方家蒙羞。
外界种种,纵使她整日呆在那一方花室里,都能有所闻。
一次,她的陪嫁丫鬟香菱不小心在她面前漏了嘴,将从以往一起做事的下人那儿听来的方家反映吐露与她。
她知道香菱更多的是为她不平,但她心有感念的,却是来自家人的冷言弃语。
她想象得出娘家亲戚因此会对她是由怎样的冷漠而转为厌弃,其实她又何尝想生身在方家,那些所谓的亲人,是何种的冷落,她的体会太深。
这份心酸,她料想,整日在外的他不会不知。
但是,如果一个人执意的想伤害你,他便真的会不管不顾。
人言可畏,她不愿把自己所受的辱没都归咎与他,可是却无法不痛。
他们似乎都是在尽量不看见对方,他搬回书房,早出晚归,她竟日呆在花房,以花草为伴。
这般的疏离,又因他即将新娶一事,变得胶着。
偶尔,若是逼不得已的相见了,他也是冷漠,但她能感觉到他依旧凛冽的怒戾,她装作看不见,首度学着对一个人漠然。
晴儿说的没错,其实她与他,都是倔强。可是,现在已不是彼此退让就能海阔天空的境界。
因为,她已退到无路可退,而他,却依然穷追不舍。
她不想伤害他,视而不见,已是她最大的容忍。
关于日后的一切,她没有丝毫的预想,只是不自觉的算着日子。她知道,那不是又多一个“司徒夫人”那么简单,多的是三个人的悲哀。
他会对宛心恩爱如许,对她冷漠如初。
也许,她不去预想,只是因为早已预知了这样的结局。
爹从来都不会去祠堂看她和娘,爹的身边总是有别的姨娘相伴。娘见着爹,也只是极为温淡的笑容,恍若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她曾问娘,爹娶了那么多姨娘,她会不会难过。
娘只说,把心收好,就不会觉得疼。
然后又是清浅一笑,但那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苦涩。
把心收好。
后来,她才明白,要做到这四个字,有多么难。
如果爱可以选择,她宁愿从来都没有动心过,不论是对卫,还是对他……
再给她一个壳吧,这一次,躲进去,她真的不会再出来。
已是菊花潋滟时,花房内,不再姹紫嫣红,唯有黄菊,向荣又轻敛。
而她绣在那只荷包上的菊,却在菊花开得最盛的时节,悄然枯萎,没入尘埃。
人淡如菊。
如果,菊花其实本不淡然,此喻是否太过虚晃。
光影横斜,落落散进室内。
她注视着眼前的黄菊,却不知,一门之隔,有人静静地望着她。
……
有些人和物,不是想丢,就会舍得。
比如她,比如这个绣着一簇金菊的荷包。
这些时日,他大行其事的准备着新娶,宛心的嫁衣挑了又挑,改了又改,那一抹红艳却莫名地让他觉得晃眼。
印象之中,好像她的衣裳都是浅色,尤其是那一身纯白,将她衬得温雅而空灵。
他记不起她为他穿上嫁衣时的模样,因为那时,他对她不屑一顾。
他们明明,是两个永远都不可能产生交集的人。
……
他的愤怒和冷落,甚至他报复式的所作所为,她看在眼里,却显得无动于衷。
他比谁都明白,大张旗鼓的新娶宛心,只是为了伤害。
他要让她明白,她现在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若是他要收回,她便一无所有,她的心里除了他以外,不能有任何人。
但他明明是想占有禁锢她,选择的方式却导致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逼得他几欲发狂。
晴儿的指责他并非一句都听不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后悔……
可是,谁都不知道,他几乎每时每刻都为自己伤害她的行为而后悔着,即使怨恨有个人比他更早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因她的疏离而心痛,但是,深爱着一个人,怎会舍得她受丝毫的委屈,她表面无动于衷,不代表心底不会受伤。她的敏感和脆弱,他岂会不知。
那个月圆之夜,她缩在床角,让他知道,她有多么惧怕一个人和黑夜。
他搬去书房,每晚却总会在卧室门前驻足,他管不住自己的心,唯一想确定的,是她有没有害怕。
她神色许是如常,但越发清瘦的脸庞却骗不了人,他好不容易才把她养得有了点肉,这段时间却瘦的一丝不剩。
她整日呆在花房,他不只一次想砸了这个地方,却又每每,只是在门外,偷望她寂寞的身影。
……
他就是因为后悔了,才会变本加厉,她越冷静漠然,他便越想以此来引起她的注意,和疼痛。
他喜爱宛心,因为对方是青梅竹马,他知道宛心的姿容才色与他相配才是理所应当。
对她,却总是忐忑,她对他好,他就神清怡然,尽心满足;她稍稍的冷漠迟疑,却会让他不安慌激,满腔焦躁无处宣泄……她让他觉得自己的喜怒哀乐被她主宰着,所以他慌乱又心切,而当他发现,她对他的心情不但及不过他对她的,甚至,她还为别的男子伤神留恋时,他愤怒至及,却更恐慌……
哥,你真的不怕嫂嫂对你彻底死心么……
手中的荷包被他攥紧又松开,那簇金黄的菊花映在他幽深的瞳眸中。
婚礼前夕
好像每个婚礼都如出一辙。
金灿的双喜和满园红艳,昭示喜庆吉祥,好合成双。
明日即是吉日。
每个人都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太过正式,却都又掩饰不了忙碌。
她从未在任何一个婚礼上感觉到过真心的幸福,即便是她自己的。
桃花潋滟,她嫁给一个素未蒙面过的男人,心中没有丝毫的期许和波澜。那时,她预想着自己不被喜爱,孤单无着的婚姻,以为今生今世,也就会平淡度日,静默终了。
只是不曾想,她给过他新鲜,他给过她期待。
但,造物在怎弄人,也终是归将如初,他们在对峙中彼此伤害,然后心生倦累,只是他还可以深爱别人,而她却不愿再碰情字。
可是,她也见过别人的幸福,比如姐姐,比如明天的新娘。
至少,她们嫁的是自己深爱的人,认定的那个人。
不若她,总是在被动的承受。
对女人而言,嫁给一个男子,到底是幸福的源头,还是悲伤的初始。
即使曾经彼此誓言举案齐眉,一生相伴,但最后不违信守,相濡以沫的又能有几人。
别的女子与她丈夫的婚期越近,她反而越来越真的平缓下来,初知他终要新娶时,她不论如何掩藏,心底确有悲怨,但在这些日子的纠结反复中,她心中的伤感却倒真是麻木无觉了。
因为如此,才不致伤的体无完肤。
心碎了一次又一次,虽然拼不回原貌,但终归是学会了小心翼翼的将它呵护起来。
她折回花房,去寻那里的一片宁静,未至门口,便撞见了周和,把她拦下,“夫人,小的找了您有一会儿了”。
她抬眸,有手语比划着问他何事。
周和像是一脸慎紧的四下望了望,确无他人,才继续开口道,“有人想见您。”
她稍讶,只见周和小心翼翼的从胸口取出一物,交到她手中。
这只绣着桃花的荷包出现再一次让她错愕怔忡,心中莫名百感。
半晌怔然,她只盯着荷包出神。
“夫人,其实小的曾在卫家做过事,卫将军曾与我有恩,夫人去见将军这事我将守口如瓶,断不会张扬出去。”周和以为她对自己不信任,低声解释。
她摇了摇头,用手语道,“我不是不信任你。”
“那又为何?将军已在等您,将军说只想见您一面。”
她抿唇,心中忐忑不平。
那夜她随司徒宇的离去,无疑是对卫的伤害。
她伤了司徒宇的骄傲与情意,她对卫又何尝不是,他明明想克制,可是一次又一次,他放不下她,却放下自尊,对说她说不曾忘怀。
事到如今,她对司徒宇可以漠然以对,对卫却不知如何是好,更何况,名义上他是她的姐夫,这样的相见,于理不合。
可是……
“夫人,您就别犹豫了,小姐上街了,少爷晚上才回来,小的都打点好了,您这次的行踪府中的人不会起疑的。”周和再一次催促她,见她为难的样子,心下更是着急。
十指嵌入指掌,她的心情岂止是犹豫不决那么简单。
“夫人!”周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惊愕,连忙俯身去扶他。
周和却是倔强的很,“夫人若不答应,小的便不起来。”
她咬下嘴唇,终是心一横,点了点头。
……
蹄声铮铮,尘土飞扬。
她不知马车会驶向何处,只紧紧揪攥着手中荷包,放在猝跳不安的心口。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当马车停下,帘布被掀开的那一刻,她望着他,任前尘往事翻涌而来,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良久。
“夫人,您下车吧,将军等您很久了。”周和见两人久无反映,只是互相望着,莫名为这两人而感心酸。卫将军与他有恩,夫人又待他不薄,他知道自己此举也许是把这两人推向某种不明难容的境地,可是眼下,他却并无后悔。
她下车时,卫伸手想扶她,她迟疑,却终是将手放到了他手中,但一下马车,她又立刻松开了手。
他眉心一拢,却是选择了无觉。
“将军,夫人,小的去别处转转,一个时辰后过来。”
“那你去吧。”卫廷应道,视线却始终都停留在她身上。
她点点头,心中不安。
秋意已浓,风过无声,却添了一丝凛冽的冷意。
“冷么?”他问她,声音里带着温柔,听的她心疼,她摇摇头,不敢看他,目光落在别处。
她这才注意到,这里似是城郊的一块花田。
虽已至秋,大半花树早现零落之姿,枝叶泛黄,但不远处却又一方正值花期的菊花和月桂,风起,香气徐来,引人羡慕。
他将披风取下覆在她肩上,她微微挣扎,却抵不过他的坚持。
“春天的时候,这里更美。”他顺着她的目光落向那方花圃,“我知你定会喜欢这里。”
很久以前,他就想带她来这里。
那时,她是方家的二小姐,他却只是一个世人唾弃不已的私生子,他想娶她,却怕辱没了她,尤其,当他发现,她在方家人眼中如同无形一般存在时,越发坚定了要为她,为了他们的未来去闯一番天下的决心。
可是三年后,当他带着为她打下的所有回来时,她却嫁给了别人。
他功成名就,却失去了成功理由,失去了她。
他恨着她,却又更恨自己,如果当年他们就成了亲,他拥有了她,只要他们在一起,管他世俗冷眼,还是贫下低贱,他知道,他们都会幸福,因为有彼此。
但是如今……
“司徒宇要纳妾?”这段时间京城中的流言蜚语不断,即使他整日在朝堂之中,也有所闻。那日见他们一起离去,他虽心中悲恨,但他亦看出司徒宇对她也是动了情,男人之间的意识和直觉有时来得更加狠准,司徒宇望着她时的灼热目光,与他来的何其相似!让他忿恨着,心底却满是悲凉。
她转过身来,对他静静一笑。
*
“你就容他这般对你?!”卫扬高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凛怒,任是她脸上的笑容清浅淡然,他心口的痛堵,依旧让他难以克制。
她仰眸凝望他,发现这三年戎伍生涯在他的眉目间留下的凛冽戾气,心下一紧,莫名伤怀。
三年前的他,眉宇间总是带着风清神朗的怡然,潇洒俊逸中透着不凡,他温情脉脉,坦荡洒脱。
如今的他,在战场中沾染了杀伐戾气,在朝堂中虽为骠骑将军,但为站稳脚跟,想必亦是走得艰难锐利。
男子成就一番事业,实属不易,她为他感动欣慰,但是,心底却更想念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卫。
拥有总是伴着失去,成功总要付出代价。
否则,为何再逢的每一次,她都不曾看到他的快乐。
所幸,她在他眼中,依然看的见情。
她知道他痛悸的大半原因,来自她的亏负,可是,她已给不了他弥补,就连过好自己的生活都不能够,甚至让他为她担心忧愤。
他的质问刺疼了她,她却不愿在他面前有丝毫的难过,因为她知道,他会比她更疼。
她俯身蹲下,拾起树枝,在泥土地上写下四字:信我无碍
“是不是因为那晚?”司徒宇吐血的一幕在他心中闪过,他知自己若是身处与司徒宇一样的位置,亦是一定会忿恨难平,但她没有错,错的是他无法对她忘情,她不应受到错待。
她摇摇头,攥了攥手中的树枝,继续写:他与那女子青梅竹马
她想告诉他,司徒宇——没错,错的终究是她,她伤了他们两人的自尊。
“那他当初又为何娶你?!”他眉头蹙拢,握紧了拳。
她惨然一笑,攥紧树枝,久久,写下:迫不得已。
这四字事实,深烙在她心底,此刻却像她为司徒宇开脱而找到的借口。
“你一开始就知道?”他错愕怔然的盯着脚下的泥土,胸腔又被一击。
她点了点头,但那时她自觉心死,嫁予谁,无别。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他咆哮了,为什么你宁愿嫁给一个心里有别的女子的男人,都不愿意等我……
一阵秋风,落叶四起,被吹散的残念,萧瑟的漂浮在他们曾经的那段情中,却是再也回不去。
对不起。
她一字一画,写的那么用力,指节微微泛了白,她深吸着气,抑回的不只是眼泪,还有永远都无法对他言明的伤口。
她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除了一个人背起他们两个人的遗憾。
她扔下树枝,站起身来,再一次面对他,横下心肠。
“对不起,抱歉又有何用?!从第一次看见你站在他身边那刻起,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他了,你是心甘情愿的做司徒家的少奶奶,对不对……是不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仿若千斤压顶,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他知道她对母亲的敬孝,所以他在方母祭日出现在方家,为的是见她一面,却不曾想她身边夫君相伴,对她百般温柔,温情无语。
他一怒之下,向若惜求亲,向他们夫妇敬酒,言语里带着伤害……
他看到她神色异样,惨白的脸色让他心疼,可是,他还是娶了若惜。
后来,他得知,他娶亲那天,她望着迎亲队伍的远去,昏倒在门前……
他也伤害她,一步步把她推向另一个男人怀里,让她对他越来越心死……
“若慈,你心里对我可还有爱,哪怕……哪怕只有丝毫的不舍?”他炯炯的眸光里染上悲戚,眼神和语气里,尽是恳切和乞求。
她别过视线,不愿让他看到眼底的泪水潸然。
她不敢点头,也无法摇头。
哪种答案,她都给不起。
山穷水尽。
他们为何走到了这一步。
他难道不明白,她已是别人的妻子,而他是别人的夫君。
她转身欲走,他蓦地拉住她的手,嘎声道,“如果我说我愿意放弃一切,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措然望向他,咬下唇,良久,她摇头,泪水却已模糊了视线。
他的心瞬间被碎成粉末,她不愿意跟他走,却还是会为他流泪……
他终是松开她的手,心中一片颓唐。
“夫人!”不远处,周和的声音传来,她再一次俯下身,拾起树枝,写下三个字:忘了我。
不论多难,多苦,都请你忘了我。
他瞪视着那三个字,从齿缝中吐出一句话,“那你忘得了我吗?”
她没有回应,转过身,走过一片湿泞的草地,奔向马车。
一步一步,她不曾回头,却知道,他一定还是以那样孤独的身影望着她的离去。
对不起,我忘不了。
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忘记。
回首已是百年身,卫,这番亏欠,若有来世,我定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