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终结》(9)
1.恋爱课
知青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有许多课程,比方“劳动课”、“生活课”、“三大革命课”,还有一个重要课程就是“恋爱课”。
一对重庆知青,女生白天上山种橡胶,男生白天睡觉,夜晚给牛圈站岗。这对牛郎织女不知怎么偷偷好上了,女知青就常常趁着夜幕到牛圈与男知青幽会。日子一长,这对年轻人就变成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除了对方整个世界都不存在。忽然天上一道闪电劈下来,接着又有许多道,他们被抓住赤裸裸的“现行”,然后押回连队游行示众,用活生生的事实教育广大知识青年。女知青不堪受辱自杀了,男知青疯了,后来跌进水塘淹死。这件事被兵团内部通报批评,教育广大干部执行政策的时候“要让犯错误的同志穿衣服”。
广大知青的“恋爱课”上得很不成功,简直可以说一塌糊涂,从这个意义上说,接受“再教育”彻底失败。
关于农场知青恋爱婚姻情况的调查报告。(前略)
……橄榄坝农场(原四团)某分场,未婚同居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东风农场(原二团)某分场达百分之七十,其中第八连未婚同居率为全农场之首,为百分之九十以上。勐养农场(原三团)某分场八连,上海知青60人, 全部未婚同居。已婚八人,都是先怀孕后结婚。某分场一连,61名知青,未婚生育九人,还有38名知青临时配对生活。某分场12连,42名知青,堕胎11人只有一对结婚。
……私生子现象严重,仅景洪农场(原一团)今年一至五月份不完全统计,非婚怀孕232人,生下婴儿108八名。黎明农场(原五团)同期有私生子51名。……私自堕胎造成的死亡现象各农场年年都有,有的农场多达一年十几起。为争夺对象打架斗欧致人死亡事件也时有发生。
——摘自云南省知青办《情况反映》
1992年,一封边疆来信辗转寄到内地一群老知青手中。写信人是个16岁的少女,一个被遗弃的知青后代。此刻她的家在一座白云缭绕的少数民族山寨里。她在信中苦苦呼唤:我的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呢?
老知青们凑集一笔经费,不远千里赶到边疆把这个知青后代接回城市。少女离开的时候,她的少数民族养父母伤心地晕倒在地上。问题是回到城市的知青后代更加痛苦,因为她不仅无法找到亲身父母,而且失去边疆的养父母。后来有消息说,那对知青当时并未结婚,男知青早已不知去向,女知青回城后埋葬伤心史重新做了别人的妻子。
九十年代,一部名叫《孽债》的电视连续剧在全国热播,该剧讲述西双版纳一群被遗弃的知青后代返回上海寻找亲生父母的故事。电视剧播出后引起巨大反响,“孽债”成为全国观众的热门话题。
未婚生育以及“孽债”故事在知青中并非大多数,以我所在农场为例,有案可查的也就几十起吧,约占知青总数的百分之二、三。然而全国下乡知青总数为1700万,百分之二、三该是多少呢?
2.负伤
1969年,下乡知青宫齐变成一个国际主义战士,倒不是说他有多么远大的胸怀理想,而是别无选择。新战士宫齐在成为伤员以前一共打过两次仗:一次进攻,一次防守。进攻是打伏击,事先埋伏在丛林小路上,交火后敌人逃窜。一个同班知青立功心切,犯下个人英雄主义的错误,他单独追击两千米,结果被敌人消灭在一片小树林里。
不久战斗再度爆发,敌人进攻,游击队坚守阵地。残酷的激战把白天打成黑夜,炮火又把黑夜变成白天。战士宫齐刚刚发现子弹打光,狡猾的敌人就摸上来了,随着枪声、喊叫声、咒骂声和手榴弹爆炸声响成一片,连空气都恐惧得发抖。一颗手榴弹扔过来,滋滋地落在脚下,他只来得及就地一滚,随着一声巨响,他看见一团火光腾起,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睁开眼睛,四下声息全无,没有战斗呐喊,也没有枪声炮声,好像做过一场恶梦。他动一动胳膊,两只手都很完整,但是两条腿却没有响应。他开始往下摸去,发现腿麻木冰凉,好像不属于自己……
他大喊几声,没有人应声前来帮助他,战友都不知去向,山风把他空荡荡的声音刮跑了。他惊慌起来,看来战斗早已结束,游击队已经撤退,要是他站不起来,不能迅速撤离的话,那么天亮之后他将必死无疑。
天空下起雨来,雨水和着咸津津的泪水一直流进干裂的嘴唇。天亮后敌人将搜山。他开始试着动起来,拖着伤腿搜集子弹手榴弹,他宁可跟敌人同归于尽。
忽然有个声音在草丛里响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他问:你是谁?是敌人吗?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这回距离更近,几乎就在头顶上。他忽然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浑身一下子瘫软下来,因为他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句熟悉的中国话。
中国话问他:喂宫齐,你活着吗?
3.战友
一个知青战友拯救了伤员宫齐的生命。
许多年以后宫齐对我说,那个知青战友是专门为他返回阵地来的。其实战友并没有一定要赶回来拯救他的义务,游击队已经撤退,即使那个叫做宫齐的伤员被敌人杀害也与他无关。从个人角度讲,战友不是班长,他们只是同班战友,并无深交。一个普通战士,谁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与一个没有行动能力的伤员捆在一起呢?你难道不懂得珍惜生命吗?
但是战友还是毅然决然地摸回来,当伤员宫齐再次从昏迷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座隐蔽的山洞里。山洞像一艘船,无论外面的大海如何风浪滔天,伤员宫齐的心情却安静得像个婴儿,因为有战友保护他。
天亮敌人开始搜山,枪声此起彼伏,搜山的敌人几次与山洞擦肩而过。伤员看见战友沉着地守护在洞口,他趴在地上,冲锋枪保险已经打开,填满子弹的黑色弹夹整齐地摞在地上。战友将几枚揭开盖子的手榴弹紧紧地握在胸前,感觉像一个采蘑菇的人,他要从泥土里捧出一堆惊喜。
于是这些无声的语言就永久留在宫齐的生命记忆中。
我问老邓:他是个特别优秀和忘我的战士对吗?
老邓说:关于这个知青,他本身就是个谜,称得上众说纷纭毁誉参半。连我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个天使,还是个魔鬼。
我很惊讶,我说:可是他救了你的命啊!
老邓摇摇头说:我宁愿相信这是一个错误。但是冥冥之中上帝做出安排,那么这就是你的命运。
我疑惑地说:他叫什么名字?
老邓低声回说:一撮毛。
我和刘义互相望望,然后愉快地笑起来,因为这个绰号唤醒我们对于历史的久远记忆。“一撮毛”是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他的反面形象在那个年代为中国观众广为熟知。老邓解释说,因为这个知青脸上有颗痦子,痦子上长着一撮黑毛,所以得此雅号。
我们请教他的大名,老邓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来: ——蔡东。
我感到一道光亮从心底的天空划过,一瞬间让我看到希望。另一个大名鼎鼎的蛮光监狱暴动主犯蔡东终于浮出水面。平心而论,他的出场称得上光彩照人,可以说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简直有一点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
三十多年前,一场突起的丛林大雾帮了游击队员的忙。敌人去远了,蔡东背着宫齐在山里转了两天,终于归队。“一撮毛”蔡东的英勇行为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嘉奖,因为他的功劳被违反纪律擅自行动的错误所抵消。伤员宫齐被送进后方医院,他的腿经过抢救治疗,其中一条变短了一点。鉴于他不再适合重返前线,上级将他调到后方监狱看守犯人。
那座关押犯人的两层土楼名字就叫做蛮光监狱。
4.看守
关于瘸腿的监狱看守宫齐,我在国内收集到一些支离破碎的印象,归纳起来几乎都是义愤。一个打过仗流过血的游击队员,他没有理由调转枪口对准自己的战友啊!
“背叛”就是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宫齐不仅出卖自己,还杀死那么多战友,因此他的罪恶灵魂已经被牢牢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我的目光透过袅袅升起来的火锅水雾,我看见面前这个叫做邓宇辉的老知青一脸沧桑,表情疲惫而艰辛。我认为他更像一个为生计而奔波的芸芸众生,一个为了养家糊口而辛勤劳碌的小职员。我仔细研究他的表情,希望找到读解过去那部血腥历史的蛛丝马迹,然而我失望了。我看见这是一个温和、谦恭和忍辱负重的中年人,没有野心,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有吞吐世界的气魄和舍生忘死的抱负,除了生活和岁月风雨留下的磨砺痕迹外,他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只蚂蚁。我不禁怀疑,许多年前那个皮肤上挂满像章的红卫兵,那个“赤遍全球是我家”的游击队员哪里去了呢?
老邓讲了一个故事,守备队日常工作有外出筹粮,执行这个任务很艰苦,金三角山大林密,部落群众极为贫穷,途中常常还会遭遇战斗。有次宫齐不幸染上一种可怕的丛林疾病,俗称“出血热”的恶性疟疾,同行的守备队夏队长连夜背了一百多里山路将他送进游击队医院,而另外一个中国知青王永强也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他。在生死关头,“战友”一词的含义就是血肉相连。
我说:你并不应该仇恨游击队,你对战友也没有深仇大恨呀?
老邓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的目光很沮丧,像个绝望的自杀者。我说:请告诉我,你在当监狱看守期间遭受过什么挫折吗?比如批评处分、与人不和、受排挤打击、对上级不满等等。还有你恋爱了吗?遭遇失恋打击吗?
他摇摇头说:在蛮光监狱,我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士兵,好看守,没有任何遭受处分的记录。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曾经是个理想主义者,否则我为什么要越过国境来参加游击队呢?
我说:可是夏队长、王永强还有许多战友都被你们打死了呀?你该作何解释呢?
老邓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脸上现出一种疼痛的表情。他的目光迅速暗淡下去,好像将要熄灭的炭火。我听见他嗫嚅地回答说:有时候……年轻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啊。
有人告诉我,夏队长与宫齐关系亲密,宫齐曾经教过夏队长双胞胎女儿识汉字,女孩亲切称呼他为“阿哥”。但是这个知青阿哥却亲手杀死了她们的父亲,把她们变成孤儿。
还有人说,守备队是个团结战斗的大家庭,战友待宫齐亲如兄弟,但是宫齐却亲手毁灭了这支部队。这难道不是恩将仇报和恶贯满盈么?
老邓把自己变成火锅里的一条鱼。他脸色绯红,血管暴胀,五官被坚硬的疼痛挤歪。我相信这是个注定要遭受地狱之火煎熬的灵魂,他活着比死去还要痛苦一万倍。
5.夏队长
夏队长是汉人,但不是中国人,他是个金三角“小汉人”。
金三角“小汉人”就是汉人移民后裔。相传明朝末年,大批忠于明王朝的汉人为反抗清朝入侵逃进金三角。这些勤劳勇敢的汉人沿着萨尔温江两岸定居下来,开荒种地,建造房屋,经过几百年繁衍生息,终于在金三角形成一个特殊的汉人移民群落。这些汉人世代讲汉话,写汉字,遵循祖训,穿戴汉人服饰,以汉人道德习俗相传,因此当地人称其为“小汉人”。
夏队长是个老资格游击队员,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他到过中国,无比崇拜中国领袖毛主席,决心以中国革命为榜样把金三角人民的解放事业进行到底。他英勇作战不怕牺牲,成为游击队一个优秀指挥员。数年前他妻子分娩难产,等他打完仗从前线赶回来,妻子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留给他一对没有睁开眼睛的双胞胎女儿。
正是因为这对失去母爱的双胞胎,前线部队的夏营长才变成后方蛮光监狱的守备队长。夏队长是个爱兵如子的好长官,如果战士生病,他必定会亲自嘘寒问暖,吩咐伙夫干老三加做病号饭,让你感受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但是如果你不幸违反纪律或者犯下错误,他会毫不留情地惩罚你,像暴君那样当众抽打你,关禁闭,甚至关进黑牢,给你留下铭心刻骨的教训。
夏队长还是个以身作则的好长官,他把部队管理得井井有条,监狱看管得滴水不漏。他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无论春夏秋冬每夜必定起床查哨,察看牢房,无论犯人玩弄什么阴谋诡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蛮光监狱自创建之日从未发生过犯人越狱或者逃跑的恶性事故,因此守备队常常受到上级表扬。
守备队员不用行军打仗,不用上前线冲锋陷阵,这支部队基本上画地为牢,只要牢牢地盯住犯人就行了。犯人也绝没有脱逃或者越狱的可能,倒不是监狱多么坚固结实,而是犯人一旦入狱往往不用一两个月就要进行快速甄别。
甄别是决定犯人命运的大事。战争年代,形势风云突变,敌人在进攻,前线硝烟弥漫,哪里顾得上一道道繁复程序?何况“大清洗运动”之后,牢里犯人剧增,所以这种快速甄别就尤其显得重要和关键。
甑别犯人的工作通常由保卫部特派员来执行。特派员身穿同战士一样的绿军服,表情很严肃,军帽很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犯人卷宗来一个个叫名字。叫到的犯人出列,接受甄别。
其实甄别也没有多少依据,一是卷宗材料少得可怜,许多犯人被一张薄薄的纸片就送进监狱来了。二是没有充足的时间进行调查研究,游击队天天打仗,谁来调查研究呢?既然没有足够的依据,那么特派员只好依据自己的感觉和印象,也就是判断力来决定一切了。如果特派员判定你有罪,那么你就有罪,反之则无罪。由于后方监狱不能无限期关押犯人,所以快速甄别的结果一般只有两个:枪毙,或者释放。
特派员就是犯人的上帝。如果特派员掏出右边口袋里的蓝钢笔来,那就意味着你的幸运降临,比方我的朋友刘义也就是侯景贤在经过几次提心吊胆的问话之后终于看见特派员的手伸向蓝钢笔。但是如果那只手伸向插着红钢笔的左口袋,那么你的悲惨命运就此注定了。你的名字将被打个红*,被当作反面教员当场枪毙。
刑场空地上事先挖好大坑,喝令死刑犯跪下。如果是中国知青,宫齐的心会掉进冰窟里,尽管他自己好好活着,没有谁来拖走他,打碎他的脑袋,但是他心里还是狠狠地疼。
6.命运
命运是一双手,分别叫做偶然和必然。必然决定命运,偶然改变命运。
许多年前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宫齐身背冲锋枪站夜岗。一个细小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火星传来,蚊蝇一般嘤嘤嗡嗡地钻进他的耳朵。声音说:宫齐……是你吗?
宫齐拧开手电筒一照,在一团黄糊胡的光晕中,他看见监牢窗口露出一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尽管这张脸被暗夜严重扭曲,像幅年久失真的潦草画像,但是还是有个相当熟悉的东西一下子撞进心里,令他险些叫出声来。那是一颗难看的痦子,痦子上一撮黑毛像筷子一样戳进他的眼睛。
他钉在原地不动了。
犯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一撮毛”蔡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