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终结》(8)
1.雨季
1971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第十八团发生一起群殴事件,斗殴双方分别为农场复转军人和知青。该团领导出动武装民兵逮捕知青一人,管制十余人,批斗数十人,并将该案定性为“反革命暴动事件”。
1973年,一位新华社记者途经该团偶然听说这起事件,职业敏感促使记者开始对知青状况进行调查。一个多月后,一份呈送给党中央毛主席的《内参报告》被秘密送往北京。其中有如下披露:……第18团有31个单位,其中23个单位发生过不同程度捆绑吊打知青的事件。
……排以上干部亲自动手48人,被打知青110人,遭受三十几种刑法,有的被打致残,有的内伤严重,有的精神失常,有的自杀(未死)……手段有二15种之多,例如:吊半边猪,猴子捞月,背扁担,跪劈柴加踩杠子,跪砖碴,老牛扳桩,捆上后用钢筋搅,吊在空中往墙上撞(称撞钟),罚烤太阳,冬天浇冷水,等等……
中共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新华社记者反映的情况,派出联合调查组赴云南进行调查,并于当年八月以中央文件的形式向党内外公开上述材料。周恩来总理批示说: 先念、登奎、德生、国锋、洪文、东兴同志:此等法西斯行为,非立即处理不可。 李先念副总理批示说:送国锋同志阅。内中有些人不是共产党员,是国民党,至少是国民党行为。不知为什么得不到纠正?省委、军区难道说也不知道吗?叶剑英批示说:事态严重。请电告昆明军区派人查报。
随着调查深入,摧残迫害知青的严重社会问题逐渐曝光,据不完全统计,仅1970年——1973年,全国各生产建设兵团(独立农垦师)以及各省市自治区,此类案件竟然多达几十万起,其中有的已经达到骇人听闻的地步!
2.花季
1991年,我去到四川某精神病院探望一个病人,病人是个中年妇女,她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任何人。据医生介绍,病人陷入严重精神分裂,基本上没有痊愈可能。我所以要去探望她,是因为她曾经是个兵团知青,十九岁那年被干部奸污。后来回城结了婚,但是那个丈夫不知道怎么听说了妻子在边疆的遭遇,精神很受伤害,就坚决地离开了她。女知青至此孤身一人,背了很重的包袱,再后来工厂破产,她也下了岗,四十岁那年她就疯了。
我隔着铁栅栏远远地看了病人一眼,那是个头发焦枯的活死人,戳在地上像半截木桩。她对我们这个日渐纷繁的世界已经没有知觉,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年后我们听到女知青离开人世的消息。她把自己变成一只鸟儿从楼上飞下来,飞向蓝蓝天空,享年四十一岁。
18团卫生队长孙涛,45岁,河北河间县人。1945年入伍,1970年3月调入18团任卫生队长。副营级。奸污女知青11人,三人堕胎。占卫生队女知青人数一半以上……
李文峰,30岁,贵州石阡县人,18团20连指导员。正连级。奸污、调戏、猥亵女知青15名。被奸污女知青中有二人跳河自杀未遂……
——摘自联合调查组《关于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第十八团部分干部摧残迫害知识青年的调查报告》
第16团5营3连连长陈忠友,有妇之夫,奸污、调戏女知青11人,女知青上山割胶,听见树叶响都以为连长来了…… 9营2连连长田宫成,有妇之夫,奸污上海女知青多人……(略)
——摘自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情况反映》( 1973 年第 4号 )
第10团司令部参谋孙小虎(正连级),有妇之夫,长期奸污三名女 知青,并致使其中二人堕胎…… 第10团司令部参谋刀世美(正连级),有妇之夫,采用欺骗,引诱和胁迫等手段,鸡奸男知青20余人……(略)
——摘自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第三师《会议简报》
辽宁省1968年至1973年,共发生摧残知青和奸污女知青案件3400多起,四川省3296。 在所有摧残迫害知青案件中,奸污女知青案件比例最大,占百分之六十、七十以上,有的达百分之九十。例如河北省,仅1972年迫害知青案件126起,奸污案119起,占百分之九十四。江苏、吉林两省,均占百分之八十以上。
——摘自《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简报》第八期
1 . 拷打批斗:
云南兵团不完全统计:吊打知青69起,仅一师批斗知青727人。有的知青被吊起来活活打死……
2 . 奸污女知青(不完全统计):
黑龙江兵团:365起。内蒙兵团:247起。云南兵团:139起。广州兵团:193起。其中师级干部二人,团级干部38人……
——摘自国务院知青办《简报》第十一期
关于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破坏知青上山下乡案件的处理情况。
据不完全统计,云南生产建设兵团自1969年组建以来,共发生破坏知青上山下乡案件411起,其中奸污案207起,捆绑吊打案98起,凶杀二起,逼婚三起,打击报复五起,煽动外逃一起,死因不明三起,猥亵83起,强奸未遂九起。犯罪人员中,现役军人占116人(师级干部四人,团级九人,营级31人,连级105五人,参谋干事十人,其他七人),地方干部犯罪245起。
已处理179件,占百分之四十三点六。死刑四件,死缓二件,无期三件,十年以上四件,九年以下13件,行政处分138件,其他13件。未处理二百三十二件,占百分之五十六点四……
——摘自云南省知青办《情况反映》(第 14 期)
3.宫齐
2000年,我在曼谷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我在国内采访时,人们告诉我,监狱暴动所以得逞,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看守宫齐叛变革命,倒向暴动分子一边。毫无疑问,宫齐是所有暴动分子中最狡猾阴险罪不可恕的一个。
三十多年后,暴动分子宫齐穿越岁月的重重迷雾走到我面前。
尽管我不远千里专程到国外寻觅这伙暴动分子,但是当这个被人们形容为“双手沾满革命鲜血”的老知青悄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极大惊讶。他像块石头,咚地一声就砸进我脑子里,让我的思想久久不能平静。
我瞪大眼睛,重新开始打量这个从前叫做宫齐如今已经被称作邓宇辉先生的神秘男人。他个子不高,皮肤白皙,戴一副镀金边框眼镜,业已秃顶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旧西装收拾得干干净净,领带是收敛的暗红色那种,看上去更像一个谦卑的公司职员。他走路的姿势明显不大对劲,身体晃动,我看出他的左腿有点瘸,像一架高低不平的圆规。他的眼睛始终不大安静,像一对惊慌的蝌蚪,好像随时准备逃走。
我由此更加肯定他就是宫齐,别人告诉我,宫齐一条腿在前线受过伤。刘义显然对于这个一同坐过牢的难友很不满意,他不高兴地质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就、就是宫齐?你还是不是我的生、生死难友,啊?
老邓盯着酒杯忧伤地回说:对不起,我的小黑兄弟,如果不是今天相逢,我做梦都不敢相信曼谷侨乡会的总干事刘义先生就是你小黑。从前我们都是犯下滔天大罪的逃犯,谁要是不慎走漏风声,不是招来杀身大祸么?
我对老邓也就是宫齐说:请告诉我,什么原因促使你把枪口转向自己的战友?
老邓没有回答,他呆呆地盯着面前像岩浆一样翻滚的火锅汤,好像那里面煮着他的满腹心事。刘义替他斟满酒杯,夹一筷子四川年糕,然后大声说:人生难得几回醉。来来,咱们为重逢干一杯。
几杯过后,老邓表情起了变化,他抬起头来,一双被酒精烧红的眼睛盯着我们说:你们不是想听故事吗?我的故事是个噩梦,埋藏在心里太久……告诉你们,我下乡前就杀了人。
我们彼此看看,并不感到惊讶。武斗年代,多少中学生红卫兵杀过人,他们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吗?但是我们面前这个老知青的心理防线显然已经崩溃,他捧住头,像个孩子那样身体抽搐,然后小声哭起来,眼泪顺着手指缝滚落下来。我没有说话,静静等待一个久远的故事开场,我听见自己心脏被幸运的脚步踏得咚咚直响。我起身把包间的门关严实,然后给这个不幸的人倒了一杯茶水,我听见自己轻声对他说:老邓,在朋友面前,有什么心里话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吧。
4.比赛
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首次登上天安门城楼接见百万红卫兵,史称“八、一八红卫兵纪念日”。喜讯传来,万众欢腾,人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在那个革命时代,七亿中国人向往北京,但是多数人只能从报纸广播或者电影里认识北京,因为北京很遥远,而上北京城去见毛主席就更是可望不可及的幸运。
按照中央通知,各地红卫兵须选派代表分期分批前往。于是严重问题出现了,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学校,都是红卫兵小将,谁该上北京去见毛主席,谁又不该去呢?红卫兵互不相让,结果当然可想而知,许多地方甚至大打出手。后来有人提议采用一种公平的方式决出胜负,胜者到北京见毛主席,败者自动落选。
这种方式就是进行擂台赛。
老邓当着我们的面脱掉西装和衬衣,我们赫然看见他干瘦的身体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针孔。在毒品王国金三角,针孔就是尽人皆知的吸毒证据,难道老邓是个不可救药的吸毒者吗?可是吸毒应当是静脉注射,他怎么会搞得一身都是针孔呢?老邓淡淡地解释说:我不是吸毒者,这是红卫兵时代留给我的特殊纪念。
“文革”开始,全国流行毛主席像章,流行是一种时尚,时尚本身就是标新立异的代名词。毛主席像章林林总总,有的巨如脸盆,有的微如米粒,总之花样翻新琳琅满目。就是佩戴方式也五花八门各具特色:有别在帽子上当帽徽的,有别在裙子上做胸针的,有人别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有人则把整个衣襟别得满满当当的,阳光一照,闪闪发亮跟金属铠甲一样。更有别出心裁的年轻人,为了显示勇气,他们在大热天不穿衣服,将毛主席像章直接别进肉里,挂在皮肤上,以追求忠诚和惊世骇俗的展览效果。
擂台赛的内容就是比赛把毛主席像章别进肉里。
擂台赛竟有数百人踊跃报名,其中不乏中学女生。这些狂热的少男少女,他们个个争先恐后跃跃欲试,好像报名参加时装秀。老邓向我们讲述这个发生在“文革”年代的荒诞故事时,我们窗外是东南亚大都市曼谷的闹市区,无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水马龙都将从这里走进更加文明富裕的人类二十一世纪,但是我们却在倾听一个类似天方夜谭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发生在并不遥远的过去。
随着裁判一声令下,选手都将像章庄严地举过头顶,然后把钢针刺进自己柔软透明的皮肤。宫齐清晰地看见自己身体里面蠕动着许多像小蛇一样的血管,钢针一刺下去,那些惊慌失措的小蛇就猛烈地扭动起来,接着就争先恐后地爬出皮肤来。台下欢呼,掌声响起来,男选手骄傲地挺起胸膛,像章闪闪发光。女选手也不甘示弱,有个蔺姓女生,她是一个红卫兵头头,蔺女生当场把一枚钻石般的领袖像章别在光洁的额头上,赢得满堂喝彩。蔺女生抹去脸上血迹,面不改色心不跳,冷漠的表情使她看上去像个高贵的钻石女皇。
擂台赛一轮轮进行下去。水泥地面已经被热气腾腾的鲜血染红,像泼洒一层红油漆。比赛进行到第四十轮,台上终于只剩下两个顽强的对手,他们就是男生宫齐和那个姓蔺的女生。
宫齐单薄的身体几乎全部被金属像章所覆盖,他变成一个真正的钢铁战士,或者说像个具有挑战性的行为艺术家。他骄傲地站在众人之上,鲜血和献身精神使得他的身体好像一枝火炬那样熊熊燃烧光芒四射。而他的对手蔺女生也毫不逊色,她如同一轮美伦美奂的月神嫦娥,冉冉地升起在人们狂热的头顶之上。
人们如痴如醉,欢声雷动。
擂台赛直到最后一刻才分出胜负来。
蔺女生在举起第五十枚像章时不幸昏倒在地,男生宫齐则坚持在自己头皮上刺进第五十一枚钢针,像升起最后一面胜利的旗帜,至此代表之争水落石出。当胜利者摇摇晃晃走下擂台,他看见天上闪耀着许多太阳,世界变成一座火焰山。
我问老邓:你见到毛主席了吗?
他眼睛里笼罩着灰雾,脸上泛起若明若暗的亮光,像是未曾死灭的灰烬。他摇摇头说:比赛结束许多人都住进医院。我感染破伤风,险些送了性命。
5.武斗
1967年,武斗开始,全国几乎所有城市一夜之间陷入隆隆炮声和枪林弹雨之中。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枪声和血肉横飞的场面。有一天宫齐领导的战斗队意外捕获到一个重要俘虏,她就是对立派组织的女政委蔺女生。
时过境迁,蔺女生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往脑门上别像章的革命小将,她在路线斗争的大风大浪中飞速成长,成为这座城市一位家喻户晓的风云人物。人们常常看见她身着戎装,像革命电影《红岩》中那位威风凛凛的双枪老太婆一样腰插双枪,柳眉倒竖英姿飒爽。当地人把红卫兵女政委传得神乎其神,比如中央文革小组亲自接见过她,比如她能把《毛选》四卷倒背如流,又比如她的枪法出神入化,左右开弓百步穿杨等等。女政委同宫齐的战斗队是死对头,双方为争夺市委领导权打了许多仗,死伤许多人。
女政委是单独驾车外出才落入对方埋伏圈的。她很坚强,毫不畏惧,一张利嘴像飞刀,把那些审判她的男生弄得下不了台。她跟他们针锋相对地辩论,引用领袖语录,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男生恼羞成怒,不跟她辩论,开始动手打她。打耳光,抽皮带,灌凉水,坐“老虎凳”。但是她绝不屈服,喊口号,唱《国际歌》,怒目而视,眼睛里充满篾视,简直跟《红岩》里的江姐差不多。弄得男生都有些心虚,他们商量给她上更厉害的刑罚,比如烧红的烙铁,往手指甲里钉竹签,灌辣椒水,上电刑,但是宫齐不同意。他说咱们不成了渣滓洞白公馆的国民党反动派吗?
女俘虏一头短发,青春的脸庞被一层神圣的悲剧光辉所笼罩,简直跟电影里的圣女贞德一样。尽管挨了打,嘴角淌着鲜血,她还是不断奚落对手:你们不就这点本事吗?来呀,试试看吧……红卫兵是钢铁铸成的。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你们可以折磨我的肉体,但是你们休想改变我的信仰!
我相信此类“文革”故事早已泛滥成灾,我惟一关心的问题是,女俘虏与后来的境外暴动分子宫齐的个人命运有何联系。我问他:那么你杀了她?一时冲动?杀人灭口?
老邓摇摇头说:我们并不想让她死,但是我们一定要打败她。
宫齐想出一个恶毒主意,他们将俘虏衣服剥光,然后推上楼顶去展览示众。当遮掩女孩子美丽身体的衣服一层层剥落下来,男孩子们的眼睛一下子全都睁不开了。他们都不由得眯缝起眼睛来,好像他们面前是一轮太阳,他们的眼睛都被太阳射出来的光芒给刺疼了。
我小心地问:你……把她推下楼?
老邓说:不,她自己跳下去了。
6.下乡
1968年春天,红卫兵战士宫齐插队边疆当了知青。1969年初春,城里传来“一打三反”的风声,下乡知青宫齐随即神秘消失,而另一个金三角游击队员宫齐却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