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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5)

编辑:admin 日期:2015年10月12日 浏览: 加入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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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节

    你真是病人吗?周五问范青棵。口气不像入院检查那样生硬,虽是问话。眼睛却是弯的,好像知了谜底却要考别人的顽童。

    怎么,哪儿不像吗?范青稞不知如何回答,来个反问。

    你这答活就不像,真病人哪儿是这样啊,他们会说,老子不像,你像?不像才好呢,像大款像外国老板像公安局长最好……嘻嘻,你别看我周五年岁小,就以为我好糊弄。其实我在这里管换衣服,见过的吸毒病人,比最有经验的医生还多。你想啊,一个医生只管不到十个的病人,可每个医生的每个病人都得从我跟前过,我的眼睛毒着哩。哪有你这样的,才进了医院,又从院长屋那个门溜出去。回来后,一本正经的滕大爷又来垫话,怕我难为你。你自个儿说说,普通病人有这么大能耐吗?周五很为自己的推理折服,盯着范青稞。

    范青稞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周五。

    一个细眉细眼的年轻后生,身子骨还没发育完全,单薄却挺得笔直。他的眼光,的确有种成年人的阅历。

    你说对了,我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范青稞答。对这种眼神你没法说谎。说了,他一定不信,除了失去信任,什么也得不到。范青稞愿同所有的医务人员保持良好关系。

    那你到这里米,干什么呢?周五问。

    范青稞回答不出,又不知如何解释,周五突然自己一笑说,我不问你了。你既然来就一定有来的理由。既然院长滕大爷都帮着你,我也帮着你就是了。

    好个机灵小伙。范青稞心里赞道。

    你若是想帮我,就同我讲讲这里的故事,讲讲你自己。范青稞已换好病号服,找了一把椅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周五的对面。谁贸然闯进来,一点也看不出破绽。

    好。周五说。听我从头告诉你。但愿今天没新病人来,也没老病人走。查一个病人费事着呢,我就讲不完了,你别看我年纪小,讲起来,也得一阵子呢。

    我家是农村的,可穷。也许是因为身子骨弱,我打小就想当医生,就为医生到病人家里看病的时候,来回都骑驴,临走还能吃上芝麻油拌的面条。门前是条官道,一天走过多少有钱有势的人,我都不眼热。不管他们多大能耐,都有病的时候,就得听医生摆布了。天地间,医生最大。

    我妈说,不是这个理。照你这么算,剃头匠也是了不起的人了,啥人的脑袋他都摆弄啊。我说,剃头匠摆弄的是脑袋皮,医生调理的是脑袋瓤。

    初中毕业以后,我想上高中,以后上大学,这才是当医生的正道,可是乡下学校质量不好,我没考上县里的高中。有一家自费的医校来招生,说是承认学历,不包分配。学费可高,合我们全家不吃不喝一年的收入。

    我跟妈说,我上这个学校。

    我妈哭了,说孩子,你爸爸长年有病,躺在床上,吃的药比吃的饭多。你妹妹们还小,妈就指着你长大了,帮妈一把呢。你现在倒是长大了,可比小的时候还让人操心。你离家那么远,去上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学校,妈不放心。再说,这学出来算个啥呢?现在不比以前了,不是啥人都能抓付草药,扮个郎中,得有医照。这种草台班子的学校,能给饭碗吗?只怕连个兽医都干不成。虾蟆儿子变马鳖,马鳖儿子变蚯蚓,咱家几代人都没长眼睛啊……

    我说,妈,我要是留在家里同你做庄稼,儿子就毁了。我想当医生,学好了给我爹治病,你不让我去,我恨你一辈子!

    话说到这儿,我心里也不好受。要是我妈非不让我去,我也就算了。一个乡下孩子,不听自己亲娘的话,是大不孝。我不敢。没想到我爹拿出药钱,拍到我的手里,说孩子你拿去吧,爹等着吃你开的药。

    我接了钱就跑,不敢回头。一回头,就再也跑不出老家的院墙了。找到学校,窝棚似的,根本不像招生简章上说的那么好。同学都是我这样的乡下孩子,大伙说,骗人!不上这球学了,退钱。我没吱声。因为听了两堂课,条件是差,请的先生还是正经大夫,讲的是学问。就说,要走你们走吧,我出来不容易,不学成了回去,没脸见人。听我这么一说,好多人就动摇了,因为大伙也都跟我似的,和家里人跺脚拍了胸脯子跑出来的,这么回去了,再别想出来!也有几个坚持走的。学校挺黑,退钱,行,只给你一半。有人和他讲理,说才上了几课,我们就走人,怎能扣这么些钱?学校的人也有词,说招生名额是有数的,想来的人多着呢!招了你,我们就辞了别的人,这会儿你不上了,空出来一个名额。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哪那么巧就一下找到了插班的人?退你一半,就不错了。再啰嗦,连这一半也不给!

    大伙在一起处了几天,也有感情了。就说,别退学了,凑合着上吧,没准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你将来还是名医!

    这么着,大部分人坚持学下来了。中间,我爹病死了,我没掉泪,也没回家看。我觉得我爹是叫我给害死的,我用我爹的药丸子,换了我的医书,太自私了。我没脸回,只有更好地学习,日后让我妈过上好日子,让我妈把我爹没享上的福一块享了,我才不在活一世。毕业了,我还是优秀学生呢,学校奖我一套听诊器,最便宜的那种。

    毕业就是失业。我们甚至连失业这个词,也没资格说。因为人家原本就没说有 “业”等着我们。我妈说,快回来吧,虽说没人牵着毛驴请你去瞧病,只要你能劁猪,走南闯北的,芝麻油浇的面条也能吃上。想了半宿,我还是不能回家。我不能做个劁猪匠,要做个真正给人看病的医生。我已经学出来了,虽说校方原来答应的文凭,不作数了,可我多少还是学到了点真本事。

    我漫无目的地在乡间流浪。没人相信我能治病。我沿着河边走,希望能碰上一个人恰好淹死,腹涨如鼓,两眼翻白,呼吸停止。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没救了。我轻轻地走过去,说一声,请让我试试吧。一定没人看得起我,可我一点不在乎,轻轻地控去那人腹腔的积水,在众人不信任的目光里,开始轻轻地作人工呼吸。然后突然扬起臂膀,猛地捶击病人的心脏……在大家惊诧的目光里,那人顿时苏醒过来,抱住我的腿,说,救命恩人啊……我就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轻轻地走向远方。但是被人们紧紧地拉住了……

    我这样想着,紧张地看着水面,但是,除了瘌蛤蟆鼓起的死水泡,什么也看不到。这些年北方大旱,要找到一条平日能淹死人的河,也不容易。

    到了一个村子里,我对人说,你们这里有病人吗?他们说,有啊。你要干嘛?我说我是医生。大家就都笑了,说你是个病人吧?要不就是要饭的?我这才知道,一个人光有医术,绝成不了医生。他首先得有病人,还得有药,有信誉,有一个固定的干净地方,那就是医院。

    我一边给人打工,一边流浪,到了城市。我挣了第一笔钱,你猜我到哪儿去了?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思,我没有去公园,也没有去商场,我到了一家最大的医院,排队挂号。

    轮到我了。窗口里的护士说,哪科?

    我说,哪个科的号,你都给我来一张。

    护士冷笑着问,妇产科的号也要啊?

    我说,要。

    妇产科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一个真正的医生眼里,男人女人都是几根骨头串着一堆肉,没啥秘密。

    护士又问,挂什么号啊?

    我问,号还不一样啊?

    她说,教授的号,十块钱一张。副教授的号,五块钱一张。还有主治医师、医师……怎么样,也一样来一张吧?

    我只好说,我挂不起那么多的号,你就给我一个科挑一种吧。

    我攥着一大把挂号单,百感交集。我心里叫着,爹,您活着的时候,不孝儿子,没领您看过一次病。今天,儿子带您看病来了,把您身上所有的毛病,都原原本本跟医生学说一遍,然后带着医生给您开的药方,到您坟上烧了……

    我上学的医校,根本就没让我们实习过。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进医院,还是这么大这么豪华的医院,一下子就把我震住了,后来我想这就是一见钟情。我前生前世一定到过这地方,心里就亲切。立马决定,我这一辈子,就穿定白色的衣服。我喜欢这种味道,别地儿哪怕四季开鲜花充满了仙气,我也不去……

    可惜给爹瞧病的事,没如愿。哪个科的医生都说,病人不来,没法看。我就把我爹的病学说了一遍,医生的诊断和我自己想的差不多。在学校的日子里,我把我爹的症状想过千百遍了,这所最先进的医院,给了我证明。

    我在妇产科的门口转了又转。挂号的那个护士坏,她把最贵的专家门诊挂在了这个科。妇产科的玻璃门上,红字写着“男士谢绝入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呆呆地坐在候诊室门外的长椅上。我很想见一位真正的医学教授,哪怕她是妇产科的。所有挂了号的人,都看完病走了,原来乱哄哄的候诊室一下子变得很空。一位头发雪白的大妈,走出来,对分号台的护士说,有一个挂了我的号的病人,怎么还没有来?分诊护士说,她也许看您正忙着,就到别的地方去了。病人就是这样,她来看病,可是看着看着,就不知看到哪里去了。她们老埋怨医生忙,自己比医生还忙!护士用她手里的小喇叭,反复叫着一个号码。那个号码就在我的手心里攥得发粘,我却没有勇气站起来。老教授说,她到这会儿还没有来,一定是有急事。若是以后她拿着这个号来了,还有效,千万别拒绝她。

    老教授就要走了,我突然想,这10块钱,够给我妈买一篮子鸡蛋补身子了,不能让它糟蹋了。我站起来说,教授,那号是我的。

    教授说,那你妈妈或是你姐妹在哪里?你这么年轻,我想还没成亲吧?

    我说,教授,没有病人。我只是想看看,一位真正的教授怎样给人看病。

    教授愣了一下,说,你是我从医这么多年,看到的最奇怪的病人。好吧,跟我到诊室来。

    我指了指“男士不得入内”的牌子,教授说,不必管它,里面没女病人了。

    在诊室里,教授详细地听了我的身世,她说,她很感动,一个人从这么小的时候,就这么喜爱一项事业,几十年如一日地做下去,是会有成绩的。她可惜我不是一个女孩子,要不然会帮助我成为一名优秀的妇产科医生。

    以后你打算干什么呢?她问。

    我说,不知道。

    她说,这样吧,我有一个朋友,在另一所医院工作。我给你写一个条子,假如那里需要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留下你。

    教授在一张处方背面写了一封短信,希望她的老同学能帮助我。

    她的老同学就是滕大夫。他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完了信和我的结业证,说,它算什么?简直什么也不算,训练江湖术士的班。你以为一个医生,像当木匠或是泥瓦匠那样简单吗?只凭手把手地教你就成?医学是科学,我真奇怪,我的老同学,多么严谨的人,怎能那么快地就相信了你,还把你托付给我,真是误诊加上吃错了药!

    我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像一团草根,被人踢来踢去。我低着头,背起行李就走。

    滕大爷说,哪儿去?

    我说,到我能去的地方去。

    滕大爷说,不当医生了?

    我说,还当。

    滕大爷说,这儿就是你当医生最好的地方,还到哪儿去?你跟着慢慢地学,实践经验非常重要。医院只长一种白色庄稼,就是医生。

    我说,您不收我,我也呆不下去啊。

    滕大爷说,医院也不是我私人开的,我想收你就能收你?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吧。

    第二天,我准时来了,滕大爷什么也没说,拿出一千块铁,递给我说,拿上,走吧。

    我说,我不要。我来,是为了当医生,不是为了要钱。要是当不了医生,我就去自己挣钱。

    滕大爷生气了,说,叫你拿,你就拿。带上这钱,到河南嵩山的少林寺去……

    我说,您是要我去当和尚?

    滕大爷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性急?我是要你到少林的武馆里,学一身武功。

    我为难他说,我生性好静,从小不喜欢舞枪弄棒,恐怕习不了武。勉强学来,只怕也是花拳绣腿,练不成真功夫。

    滕大爷说,要求不高,你只要练得像那么回事即可。要是会了几下把式,嘴里再能哼哈地发出武林高手那种声音,就更好了。

    面对这样怪异的要求,我不知说什么好。但一看滕大爷那么诚恳,实在不忍拒绝他。再一想,我一人飘流四方,在哪里也是一个人。趁着年轻,学点防身的本领,碰到歹人也可招架,不是坏事。我就怀揣着滕大爷给我的钱,上了河南嵩山。半年以后,滕大爷写信问我武功练得怎样?我说,哪有这样速成的武功,我还未入流。下封信他又问,会比划几下拳脚了吗?

    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回信说骗骗人还是可以的,毕竟我是少林武僧亲自传授,虽说刚刚入门,架式还标准。

    滕大爷令我火速回来、说行了,就这样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不知详情,急忙赶了回来,才知道戒毒医院要招一批工作人员,滕大爷帮我填了表。因为缺人,外地户口也不限制。滕大爷就用他夫人的名字填在保证人栏里,让我去试。只有一点,让我千万别露出认识他。

    面试的时候,主要是简方宁院长把关。滕大爷护士长也在座,算个参考意见。和我一块进考场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一个是高等医专刚毕业的,正在找工作。另一个在别处当医士,嫌离家远,想调到近地方。

    我不知道院长为什么要让三个人一齐面试,好像应该是一个走了再进一个,不能这么一勺烩。可能是报考的人多,这样集中处理节约时间。进了屋,三位考官一排坐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院长事先已经看过我们材料了,她本来要淘汰我,滕大爷说,他的学历虽说软,但业务考试成绩并不比别人差,说明有潜力,让他试试吧。把我保留下来。院长的兴趣明显在那而人,脸不由地偏向那边。

    开始提问题。一个很怪的问题,不像医学考试的题目,像一个戏剧小品。

    院长说,假如你们唯一的孩子,吃苹果的时候,被核卡住了嗓子,呼吸窒息,脸憋得青紫,生命十万火急,你怎么办?因为她没说是问我们哪一个,大家也不知谁先回答为好。三人之中,衣服穿得最气派的是医专毕业的小伙子,挺身而出先说。

    嘻嘻,他笑起来。打趣说,我们俩,都还没结过婚呢,哪能有自己会吃苹果的孩子!不知这位乡下来的阿哥,是不是早恋早婚早有成果,反正我们没这个体会。

    我说的是假如。当医生的,什么样病人都可能碰上。院长不悦。

    那我就让他头朝下,往外控,或许有救。要不就用筷子捅他的嗓子眼,让他恶心吐,没准管事,再不就……医专的回答。

    我问你的是作为一个医生,应当如何处置这种情况,不是请教老百姓的验方。院长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活,失望挂了一脸。

    轮到离家远的医士回答了。他很沉着地说,我将给孩子取头低脚高位,这样利于异物排出。然后迅速拨叫“120”急救台,请求急救中心火速来救护车。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密切观察孩子的生命指征……

    孩子呼吸停止了。院长说。我在一旁想,院长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存心要那个孩子陷到绝境里。

    立即作人工呼吸。离家远略一思考,很利索地回答。

    呼吸道阻塞,什么气流也进不去,人工呼吸无效。院长仍不罢休,非用嘴把那个吃苹果的孩子,说到死路上去不可。

    我……那我就立即抱起孩子,往最近的医院跑。碰上出租就拦车,没有汽车就央告骑自行车的人,赶快送我到医院,救救孩子,我相信还是奸人多……离家远的医士,说个飞快。

    院长含意模糊地点了一下头,不知是赞同他的处置方案,还是示意他就此打住。

    轮到我了。跟在别人后面说话,又好又不好。好的是你大概能看出考官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不好的是,前面人说过的话,你不能说了。院长对这两个人的答复都不满意,我得另开一条路。我看看滕大爷,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切都得我自己摸索了。

    豁出去了,爱对不对,我就照自己琢磨的答。

    我说,要是我,当时就捏起削苹果的小刀,叫别人按住孩子的手脚……我话还没说完,院长就说,当常夯别人,就你一个。

    我接着说,那我就跪地上,用腿压住孩子的下半身,省得他乱动,坏了我的事。左手找准脖子的位置固定好,右手用刀尖在孩子的气嗓咽喉,对准了狠狠就是一下,捅进半寸,刀锋进了以后,再扭上半圈,让喉管破出一个三角形洞。到了这会儿,若是没有意外,孩子就会大喘进气,呼吸恢复,危险就算暂时解除

    我说完了,屋里静了半天。护士长说,你那削苹果的刀,消毒了没有哇?

    我说,紧急情况,哪那么多讲究?先救了命再说。至于感染,现在的医学多发达,各种霉素多的是,送医院以后,慢慢再用抗菌药控制呗。

    院长说,够野蛮的。但危急时,医生当以救命为上,其它一切都可从简,可从长计议。

    我知道,这道题就算通过了。

    院长说,我再问你们三个一题。这是一所特殊的医院,想必你们也有所了解,病人有时狂躁不安,要是出现打架斗殴的现象,你怎么办?

    这回医专的吸取了先说话的教训,缩在后面不搭腔。离家远的可能觉着这个问题比较简单,不愿被我占了先,抢着回答。我就拨叫匪警110,请求警察支援。

    院长一下笑起来说,小伙子,你除了会打电话,还会干什么?

    轮到医专的,他说,我觉得该给每个医生护士,配备电警棍或是微型催泪弹,出事的时候,可以自救。

    滕大爷忍不住了,说咱们这儿也不是监狱,搞得那么草木皆兵的,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还像医院吗?再说要叫病人夺了去,乱上加乱!

    院长说,你们说了这么半天,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我问的是,打起来后,你怎么办?

    轮到我了。

    我索性站起来回答,打起来的时候,最重要的事,就是让打斗双方,迅速撤开。听说这里有些亡命徒,好言好语根本劝不住。有效的方法就是要有比他们更强的对手出现,控制局面。他一看,逞不了凶了,就乖乖地熄了火。像武林高手格斗,打得难解难分,一旦有人使出绝招,别的人就不打了。具体到医院,我觉得体弱的医生护士最好闪开,动起手来,肯定吃亏。制伏他们,不打则己,打则必胜。

    滕大爷搭了话,照你这样说,都不往上冲,病房岂不乱成一锅粥?你这意思,好像自有什么高招似的?

    我立刻明白了,接过话说,我在嵩山少林寺练过一段功夫,还没出师。

    滕大爷对院长说,咦,想不到他还有这特长,紧接着问,都学过什么啊?给我们报报。趁人不注意,向我丢个眼色。

    其实他就是不丢眼色,我也知道自己得抓住机会,我就说,我上的是散打拳击班。除了自由散打、擒拿格斗,十八般武艺以外,还学了拳经和拳理……

    院长来了精神,说看不出你瘦骨伶仃的,还有这一手?不是天桥的把式吧?

    我说,天桥在哪儿?

    医专的和离家远的,露出瞧不起的神色。没想到院长很高兴,说,不知道天桥的把式好啊。你能给我们表演一下吗?

    我说,师傅说了,习武为了防身。不许没事的时候,以武炫耀。再说我也没学到家,只会一点皮毛。既然各位老师一定要看,我就演习一下。先来一段棒术吧,但空着手恐演不好。

    院长挺有兴趣地说,要不我们给你找根棒子来?

    我说,那不用,得拿个家伙比划着,您要是允许,我就用您手里这支钢笔。

    院长看着自己的钢笔吃惊道,这能行?

    我说,意思到了就行。各位老师见笑了。

    院长走下她的考官席,把笔递到我手里。滕大爷说,小伙子,你有把握吗?这可是派克。我说放心吧。把笔接过来,杆滑溜溜的,好像长满了青苔,那是一管红色的笔,已经用得很旧了。我知道那上头不是青苔,是我手心的汗。我心里说,爹爹啊,您的魂就附在这杆笔上吧,保佑我……

    我舞着那支笔,呼呼生风,就像当年我小的时候,我爹托着我的手,教我使镰刀。当场练了几套功夫,大家都看傻了。其实真的是皮毛,武校的师傅,知道习武的人一旦回了家,常被人围着要他露一手,就先教了几套好看的功夫。哄内行不成,外行人一看,挺眼花的。

    院长抱着双肘,看了一会儿,说,好了,停吧。这毕竟是医院,不是武馆。

    滕大爷意犹未尽,说你还会什么,再露几手。

    说实话,我那点本事抖搂得差不多了。但听滕大爷这么一说,我知道自己可不能认熊。打蛇随棍上,赶紧说,我还会头顶开砖,单指破碗,腹卧钢叉……

    真的,这番话可是吹牛,我只看过师兄们表演过硬气功。我想,反正鱼死网破,听滕大爷的,没错。要是真让我练,我就硬着头皮上。

    简院长打断我的话,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说,周五。

    她说,你是星期五生的吗?

    我说,哪啊,生我的那会儿,我爹妈哪知道世上还有“星期”这一说?我行五,上面有四个姐姐。

    院长看看滕大爷和护士长说,按说咱们应该研究研究再定,但都忙,我看就定下收了周五吧。

    滕大爷和护士长都表示同意,医专的和离家远的两个人就无声地走了。

    院长对我说,你刚才对病例的处理,还算机警。医生就是要有对突发事件当机立断的能力。别的行业,时间就是金钱。对医生来说,能力就是生命。当医生的,要有勇于负责的精神,什么事情都打电话,表面看起来最正确,其实最错误。

    我留下你最主要的原因,因为你会几下拳脚。这里病人复杂,我不得不多做几手准备。今后你就负责病入出入院时换衣服这道工序,别让他们把毒品和不该带的东西,带进去,具体要求护士长会同你详细交待。你得昼夜住在医院里,我给你准备一间宿舍。晚上没事时,你就看书休息。要是有了什么意外,你就出来帮夜班护士医生一把,多个人多份力量。凡是你夜里起来处理事情,都给你记上加班……

    我忙说,院长,您留下我,就感恩不尽了。夜里起来帮忙,是我应该干的,我不要记加班。

    院长说,按我的意思办吧。

    我就留在医院了。不知怎么感激滕大爷,他和我无亲无故的,为我设计得那样周密。要不是事先准备,机会来的时候,哪能抓得住!

    我问过滕大爷,您让我习武的时候,想到有这一天了吗?

    滕大爷说,当我看感冒病人时,哪怕他刚打一个喷嚏,我都想到他也许会转成肺炎。

    我说,我的武功实在不怎么样,以后万一有事,到时候打得不漂亮,岂不辜负了您和院长的信任?

    滕大爷说,只要你不怕死,冲得上去就行。那帮大烟鬼,风一吹就倒,嘴巴叫得厉害,一动真格的,他们就草鸡了。甭怕!

    我说,滕大爷,那一千块钱,等我发了工资,慢慢凑齐了还您。

    滕大爷说,等你得了诺贝尔医学奖金,就用这奖金还我。要是别的钱,我还不要。

    戒毒医院成了我的家。打出来,我还没回过家。别提多想我妈了,可我没当上医生,我不能回家。我现在读电视里的医学中专,课挺重的。我给家里写信,他们说你一定当上医生了,连你每回寄回来的信,都是一股药味。我跟您说句心里话,我要是真学成了医生,我不在这所医院里干,我到别处去。不是我忘恩负义,是我太不待见这些病人了。病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这是最下等的病人。我要先拣着那人又好、病又干净的人治。当医生的,不应该什么人都治。你治一个奸人,就是一份功德。治好一个坏人,不是给天下多造了一份孽吗?我知道大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可我自己就是这么想的。院长和滕大爷都是再好不过的人,你看叫这些病人给愁的忙的,其实何必呢?这些大烟鬼赶快死了,死绝了,一个不剩最好,天下就清静太平了。

    我在这儿把着入院的第一关。他们为了能把毒品带进来,什么招不使啊?若不是亲眼见,绝想不出来。比如他带来一大包洗衣粉,细细一搜,里面抖落出一个用塑料纸包的小包,就是毒品。他住院,你不能不让他洗衣服吧?

    家里人来看病人,吃的用的得交我检查。一天,老太太送来一包果丹皮,就是紫红色甜甜的酸酸的那种。一般当妈的送的东西,我查得就松点。因为哪个妈不巴望着自己的孩子学好啊,别的人会把毒品带给病人偷着吸,老妈不会,知道那是害孩子。可病人反映,这人在病房里倒卖毒品。这是最可恶的人,不害自己,专害别人。可问他,死不承认,说是别的病人陷害他。唯一的法子就是人赃俱获。

    他妈来了,一脸的可怜相。我说,你怎么老带果丹皮啊,也不怕你儿子酸倒了牙?

    老太婆说,有什么办法?他从小就爱吃这东西,住在里面,戒了毒,我想他没了想头,嘴里就更没滋没味的了。多给他带点来,留着解个闷吧。

    我坐在那里,把每一块果丹皮都打开来,细细检查。

    老太婆脸上变了颜色,说小大夫啊,你也爱吃这个?别翻了,下回我来的时候,给你也带些。

    我说,那不必,只有女孩子才爱吃这东西,我这是工作。

    终于看见一块与众不同的果丹皮,它的颜色要黑一些,分量轻。我把玻璃纸打开,刚想把它掰两半,老太婆疯了一般地叫起来,说你就馋成这样,连病人的一点零嘴都不放过。你们这是什么医院啊,简直是抢!说着,就来夺我手里这块果丹皮。

    我哪里能让她拿到手,身一闪,就把那块果丹皮捏住了,一使劲。它在我的手里碎了,里面又是那种小小的塑料纸包,我熟透这种捣鬼包装了。老太太也够麻烦的了,为做这块假的果丹皮,她一定戴着老花镜,手脚不闲地忙了半晌。

    我说,给你儿子传带毒品,是贩卖毒品罪,你知不知道?

    她哭哭啼啼地说,我只是想,他抽了那么久,一下子戒了,怕熬不住。我给他带点来,叫他自己掌握着。要能不吸,就千万忍着。实在忍不过去了,也好有个救急的……谁让他倒卖啊……

    还有一回,一个女病人,带的卫生巾。我隔着外包装摸了一下,有点硌手。因为卫生巾本身就很软,白粉又很易隐藏,我有点拿不准。我说,你把这包……东西打开,让我查查。

    那女人大叫起来,说要讨老娘的便宜,你还太嫩了点!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美国木浆造的高级货,岂是你的脏手指头摸得?这一包几十块钱,叫你摸脏了,老娘还用不用了?你要让老娘把裆里用的东西打开了给你看,小心告你一个性骚扰!

    我的眼泪就在眶里打转。要不是工作,我上去就给这个娘们一个左勾拳,保准叫她半个月不用画黑眼圈。还性骚扰呢,我就是骚扰老母猪,也不会骚扰她!一身的脏病!

    我叫来了护士长,病人稍微收敛了一点,姜还是老的辣,护士长摸了一下,然后说,这样吧,我现在当着你的面,把这包卫生巾拆开。要是什么东西也没有,算我看走了眼,我给你买一包一模一样的卫生巾,赔你。

    那女人嘟嚷着说,贵着呢美国的!

    护士长说,再贵,我护士长一个月的工资,买这么一包东西,你信还够吧?甭管它是哪个国产的,它也是纸,不是金箔……

    女人无可奈何地说,那是……

    护士长说,要是真有什么东西,该怎么处罚你,咱们按规矩办。周五,撕开!

    卫生中撕开了。雪白的纸层里,夹着海洛因、

    在这儿干长了,我算知道这拨大烟鬼是什么人了,说话不算数,吹牛拍马说谎翻脸不认人,五毒俱全。又好虚荣,没有一点情意。

    有个家伙,来的时候,一副病秧子样。换衣服的时候,险些晕倒。我看他可怜,赶紧扶着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他手哆嗦得像鸡爪疯,愣是解不开皮鞋带,我趴下身子,帮他解开了。倒不是我为别人做了这么点小事,自我表功。我经常这么干,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滕大爷和院长,我愿意叫他们说,看,我们收的这个小周五,是个好样的。再有就是我从他的口音里听出,离我老家挺近的,有一种亲切感。我干完了这些事以后,他说,小兄弟,你干这侍候人的活,有什么出息?往后跟着我干吧,吃香的,喝辣的。

    我心里这个笑啊,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关怀别人呢,留着劲给自己买双没带的鞋吧。我不吱声。他还自说自话,出院的时候,你跟我一块走啊。我给你月薪两千,给我当保镖。我没理他。

    真到了他出院的时候,我把他衣服从衣柜里拿出来。咱们这儿就这条件。您也知道,柜子就那么大点地方,衣服叠起来放,长久没穿,就折出印来了。他一看,吹胡子瞪眼,说他妈的,你知不知道,我这衣服是英国进口的原装货,叫你们揉搓成屎褯子样,我一个绅士,穿得出去吗?我是啥人?老子吸毒时用的烟盘子都是紫檀木镶鲸鱼骨的。今天晚上,要在五星级宾馆和小姐共舞,穿这衣服成什么体统?你们给我把它洗净熨平,咱算没事。要不,我跟你们没完!

    他的毒瘾,被我们辛辛苦苦戒掉了,面色也好看些了,身子骨也不再是那种风一吹,跟日光灯管似的乱晃了,肺里也有了点底气。医院把他治得有劲骂人了,不干不净说个没完。我真想一指点了他的哑穴。不为教训他,只为耳根清静,心想他今晚不定在哪个候车室眯到天亮呢,在这里充什么大款!

    他在这儿吼个没完,把院长引了来。

    怎么搞的?周五?院长问。病人结完了账,为什么还不走?这么吵吵闹闹,多耽误工作!院长挺生气。

    我心里特难过,院长那么忙,我给院里添了麻烦。我对病人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病人说,好说。你给我到洗衣店,把这套衣服给我洗了,熨平,熨的时候要加巴黎香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香喷喷给我送回来,咱们好说好散。要不然,我从天黑吵到天明,反正你们得管饭,我还穿着病号服呢!

    我抱着病人那套沾满血迹和汗臭的破衣服,进了医院的洗衣房。算是特急快件,我又说了不少好话,师傅才在两个小时内,将一切都收拾停当,花费了我几乎半个月的工钱。

    我阴沉着脸将衣服递给病人,手指关节在他的衣服下面喀喀作响。但是我忍住了。为了将来当一个好医生,我只有在这里学本领。

    病房里经常打架。要是依了我心,只要不是打医生护士,全甭管。乌龟打王八,越热闹越好。最好打死一个两个的才过瘾,反正死的是你们,偿命的也是你们。打得鼻青脸肿,口眼歪斜,脑袋开花,胳膊脱臼,大腿骨折,那才叫开心!

    可惜,不行啊,只能在想象里鼓鼓掌。病人只要进了医院,出了事就是医院的责任。所以,我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年纪不大,睡眠像八十岁的老头一样易惊醒。只要夜里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就狸猫一样一跃而起。晚上,是吸毒分子最活跃、最惹事的时间,因为他们以前吸毒作乐,都是在晚上。晚上,就是他们的白天。生物钟憋到那会儿就炸了。

    晚上护士最辛苦。所以我得格外提高警惕,一夜不知醒几回,有时好像根本没睡,天就亮了。尤其是甲子立夏上夜班的时候,因为她长得漂亮,麻烦就格外多。气得院长私下里说,面试的时候是谁把的关?要是我,一定不要长得这么打眼的护士,戒毒医院的人,以傻大黑粗为好……大家就暗暗发笑,其实医院里长得最好看的女人,就是院长啊。

    甲子立夏已经进了医院,也不能把人家赶出去。她上班的时候,我就特别提高警惕,她很感激我,以后常来看我,有时还把家里做的好吃的带给我。说我一个人太可怜了。

    滕大爷倒是不大管我了,他说,我能帮你的事,都干完了。剩下的都得你自己干了。

    念完电视中专以后,我还打算上医学院的夜大学。都读下来,大约得五年。那时候,我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医生了。

    从现在到那时,还有许多年。我不知能不能在戒毒医院一直干下去,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它,还是祝愿它兴旺发达地办下去。愿全国的瘾君子都听到这里的好名声,都到这里来治病。当然啦,也保佑我的这份工作一直能干下去,别出大的伤病。小打小闹地磕碰破皮,我不害怕。可别真碰上一个不要命的,把我打成个残废。那样我就是以后学成了医生,有了成就,一个残疾人,人家尊敬里难免夹杂同情。

    我不喜欢被别人同情,虽然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别人的同情帮助。我希望有一天,我有力量去同情帮助别人。总是被人同情,是件挺惨的事。


 第二十二节

    啊呀,大姐,你可回来了!庄羽一见范青稞返回病房,张牙舞爪地表示高兴。这表情不是装出来的,在病房里住着,消息闭塞,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带回新闻。

    回来了。范青稞回答。经过这一番游历,她对庄羽他们有了更深的体察。

    院长说什么来着?去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三国四方会谈,也该结束了。庄羽说。

    你不是让我问咱们用的0号方案吗,我给你问出来了,是中药戒毒。范青稞回答。

    嗨,就这个呀,不用你问,我也知道了,你看,你的那份药就在小柜上搁着呢,刚才孟妈送来的。庄羽用手指指一个杯状药瓶。

    不是蔡医生管我们吗,怎么换了孟妈?范青稞不解。

    是啊,我也纳闷呢。孟妈说,咱们还是蔡医生的病人,她不过是顺路,帮着把药带过来。她一会儿还要来亲自看着你把药喝下去呢。这是规矩。

    支远躺在病床上,平展得像一张棺材板。他很瘦,衣服又揪到背后了,前襟就绷得书皮一般平滑。突然,范青稞看到他的腹部簌簌波动起来,好像那里潜伏着一只活青蛙。

    你的肚子怎么了?范青稞叫起来。

    支远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襟,说,大姐,既然你看到了,明人不做暗事,把底告你,再说啦,都是一个屋里住着,瞒得过今天,瞒不过明天,藏着掖着,伤了和气。

    范青稞定睛看去,支远的裤带上,拴着一个bb机,正在有规律地振动着。病号服是缅裆裤,没法系皮带,bb机没地方悬挂,真难为支远,他把布带子打了个死扣,小黑匣子捆在里头,像长了个瘤子,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幸好他瘦,要是个胖子,布带子就不够长了。

    检查得那么严,你怎么带进来的?范青稞好奇更大于吃惊。

    是啊,周五那小子,连老子裆里都摸了两把,真是毫毛也难带。但真住进来,发现外紧内松。别的不说,病房里就有大哥大……支远奉行一条主张,如果你要瞒一个人,你就瞒他到底,至死不改,说谎有说谎的规矩和气节。如果你瞒不了严丝合缝,终要被人发觉,索性一开始就不要瞒他。对方认为你信得过他,没准还助一臂之力。

    他现在用的就是这套战术。

    谁有大哥大?范青稞掩饰不了心中的急切,一定得把消息告知简方宁。

    看大姐这么上心的样子,该不是想从我这里打探到情报,报告院方吧?支远好像一下子就把她看穿。

    哪里……我不过是吃惊谁这么有本事,战斗在敌人心脏。范青稞急忙掩饰。

    大姐讲话还很逗乐。但是究竟谁有大哥大,大姐还是不知道的好。不然,万一露了汤,院方追查起来,人家不会说大姐什么,反倒认为我支远不仗义,出卖了朋友。支远软中有硬地说。

    范青稞只得说,好,这样好。没我什么事,我不过是好奇。好奇没罪,大家上了毒品的当,不也是好奇。你凭什么就断定我会当叛徒?红嘴白牙地诬陷人,可是不仗义。

    范青稞提到大家的共同点,反戈一击,引起庄羽共鸣。她说,支远你别瞎猜疑,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让那个秘密在你肚里下小崽。大姐还不希得知道呢,是不是大姐?

    范青稞忙下台说,就是,管它谁有大哥大呢,小哥小,我也用不着。

    支远说,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我叫大哥大给朋友通了个信,把我的bb机带来。就这样。

    汪羽说,他是做买卖的人,生意上的事,一时不能断档。朋友把各种信息报来,一般的事,也就不去理它。重要的决策,还得他拍板。正压在手里的一批“枪手” 车,一天一个价,必得赶快脱手。他定了卖,就让大哥大发出去,赚钱戒毒两下不耽误。

    范青稞深表理解地点点头,趁他们不防继续问下去,可这bb机怎么带进来的?

    庄羽笑道,看看你的床单。

    范青稞看了一眼床单,同她离开时一样,横平竖直的,没什么异样。便说,看不出什么呀。

    庄羽道,我的姐姐啊,你真是个粗心人。看来我以后当个护士,铺个床叠个被的,也还够格。你再仔细看看。

    范青稞瞪大眼,又巡视一遍,才看出单子有个角掖得不平整,有一块新蹭上去的脏。

    好像是把我的单子抽了去……范青稞说。

    这回说对了。支远让人把bb机送到楼下,我们把几条床单连在一起,连成绳子。窗户虽上了锁,窗纱用梳子把一捅,就破出一个洞。单子从洞里顺下去,下头把bb 机裹在里面,再拽上来,就这么简单,特好玩,特刺激。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范青稞抚着胸口,虽然心里巴不得被院方发现,设身处地,又真为他们捏一把汗。

    发现就发现了呗,了不起罚款,赶出医院,也不是死罪,不过就是损失点钱。其实也说不上是损失,恢复了通讯联络,一条信息,没准带来几万几十万的收益,商场如战场,不定谁赔谁赚呢!庄羽傲慢地抬抬下颌,范青稞看到她的红唇沾上了中药的褐黄,成了一种污秽的紫色。

    哎哟,40床,你可回来了。为了你这点药,我都跑了好几次了。这下可把你逮着了,你得当着我的面,把药喝下去。随着亲切无比的声音,孟妈老天使般地出现了。范青稞发起愁,原是护士长负责她的服药事宜,换了不知就里的孟妈,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作得了假?范青稞苦笑了一下,看来她得为自己的好奇,付出更多的代价。她想起那个舍身尝海洛因的医生,但愿这戒毒的药,不会像毒品那样,引狼入室。

    不单孟妈,就连支远和庄羽,也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且看她如何处置这瓶药。简方宁早上对她的青睐,引起了普遍的关注。

    范青稞毫不犹豫地拔掉瓶塞,咕咚咚喝了个底朝天。

    好样的。支远赞道。

    什么味?孟妈非常关注地问。

    中药,还能有什么味?就是苦呗!范青稞没好气,倒不是操心药的成份,反正已经喝下肚了,破罐破摔她豁出去了。只是恨这个好管闲事的孟妈,立逼着自己灌了大瓶苦水,口里呼出的气,都是蒿草味。

    你好好咂摸一下,药根是不是有些甜?孟妈不肯罢休。

    甜?药哪有甜的,根甜的那是糖萝卜范青稞放肆地叫嚷起来。装扮病人,一大好处,把你从平日衣冠楚楚的形象里解放出来。这种纯棉制成的没有裤线没有垫肩松垮晃荡的简易服装,随体赋形,让人有一种轻松的浪荡感,好像赦免权。你可以不顾形象,可以不负责任,乱吼乱叫。因为病,你就有了某种平日无法享受的特权。

    孟妈谦和地微笑着,全然不计较范青稞的态度,从白大衣的兜里,掏出一个裹着红塑料纸的蕉柑,亲热地说,嘴里苦,没办法的事。良药苦口利于病,虽是一句老话,念叨念叨也就不觉得苦了。吃了蕉柑,也许会好些。住院的人,就是可怜。除了供应饭,想吃水果都有限。

    要是平日,范青稞会推辞,此刻实在口苦咽千,接过红纸团,剥开就吃。桔皮丰富的汁液像小滋水枪似的,四处迸溅,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孟妈偏心啊,刚才我们也吃药,怎么不给我们吃?支远和庄羽大叫冤屈。

    现在水果什么价钱,我哪有那么多?这个还是上次我生病,人家送的。要是我自己,哪里舍得买?每天上班时带一个,今天是最后的一个了。刚才看你们吃药,也想掏出来,看到你们从护士长那儿买了水果,我还暗自高兴,心想今天轮到自己吃个新鲜。不是我吹,哪天我带的水果,最后都进了病人的肚子。谁让我这个人心软呢……孟妈眉毛跳荡着说个没完。

    护士长那儿的水果,你看看,又蔫又小,准是处理货。我们哪儿吃过这种下三烂的东西!庄羽说着,拿出几个桔子摆弄,果然不及孟妈的水灵。

    批发来的水果,哪如零买的好?孟妈说。

    可卖给我们的价钱,一点也不便宜。庄羽气哼哼。

    也许护士发奖金了。我说,你们那么大款,省出几个钱来,支援一下贫困的知识分子,也是善举啊。孟妈振振有词。

    话可不能那么说,一码是一码。你们也拿着国家的俸禄,我们也不是慈善家。人情做在明处,不能暗里揩病人的油。我有钱是不假,但不吃哑巴亏,要是你个人要,送您多少是我乐意……

    支远也动了气,喷着唾沫星子刚说到这里,孟妈不客气地打断他说,支远,说出来的话,就像拉出来的硬屎,可不兴坐回去。要是我孟妈真跟你要个仨瓜俩枣的,你是给也不给呢?

    支远一点磕绊不打地说,给。当然给。

    孟妈满意地笑道,乖孩子,看你还当了真。孟妈是跟你开玩笑。

    范青稞一颗桔子下肚,解了嘴里的涩苦,顺手要把药瓶放进床头柜,孟妈忙说,我给你把瓶子带回护士站吧。

    范青稞说,那就谢谢您了。

    孟妈说,就手带去,也不是专程为这个瓶子。不值一谢。说完,款着腰肢走了。

    庄羽笑道,支远,想不到你在医院,还认了个妈。以后擎等着你妈跟你要零花钱吧。

    支远说,她那么大岁数了,不至于吧?人老珠黄都算不上了,简直就是人老珠黑。

    庄羽吟吟一笑说,走着瞧。

    范青稞实在为孟妈抱不平。心想这些白面鬼,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支远肚子上的蛤蟆,又蹦起来。他一眼扫过,眉字间涌出焦虑的神色。糟糕,让他们把签合同的日子提前,夜长梦多。他自语着,站起身,出了13号病室的门。

    肯定是借大哥大传达最新指示去了。范青稞真想跟了走,这样她的情报,就更有价值了。但是,不知庄羽看出了她的心思,还是恰巧想到,拉着她的手说,大姐,不想再听我的故事了?

    听,想听,哪能不想听。范青稞只好稳稳坐着,眼睁睁地看着支远不知去向。

    我后来在吸粉和犯瘾之间,找到了一个杠杆支点。每隔一定的时间,不等犯瘾,就把毒品接续上去,两相安妥。

    当然,这是玩火。按时吸毒,毒品的量越来越大,一顿饭接不上来,人会饿得眼冒金星,到时候吸不上毒品,会满地打滚,生不如死。但我掌握了吸毒的规律,只要有足够的金钱供应毒品,暂时大面上还和正常人差不多。

    大姐,甭把眼睁得那么大,好像我骗你。其实只要有钱,吸毒的人,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可以过几年体面干净的日子。火,也是可以玩的,比如把火装在灯笼里,放在炉子里,就可以又温暖又明亮。关键是找到那个平衡点,这是一种地狱里的智慧。

    旧社会好多人吸毒死了,这不假。可我听说不少演戏的名角,都吸大烟,抽白粉,也活了挺大的年纪。所以不在你吸不吸粉,而在你会不会保养。好像是个唱老生的大腕吧,每回上台的时候,都要抽几口大烟,要不他唱不出精气神来。既然大师级的人物,都舍不得戒了这口喜好,我一个小女子,何不也风流潇洒一回?

    从此,我干脆死了自己戒毒的心,像每日早晚必刷牙一样,服用毒品,并且认真地寻找吸毒规律。世上的事,怕的就是有心人。那一段时间,我真的伪装得不错,生意照常做,我得靠做生意挣的钱,养着毒。舞会照常参加,呼风唤雨,常烘上的风云人物。不断坐着飞机,从南到北地闯荡。只是在我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永远带着白色粉未。

    我吸毒的技巧越来越高,只要一看快到时间了,不管多么要紧的事,我都非常有礼貌地说一句,对不起,我出去一下。等我在僻静角落把毒品补进身体,又可以精神焕发地做生意或是一展歌喉。

    只有我的贴身女仆知道这一切。她每天晚上,给我堡人参、桂圆、枸杞当归、乌鸡……汤,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名贵药材,也混在里面一齐煮。这种汤的味道不鲜美,但药力很大。它在很长时间内,使我脸色看起来不像吸毒的人,甚至还有些养颜的功能。其实已是穷途末路了,以我当运动员的身体,这才几年,小小年纪,就需用参汤来补,不是太可怕了吗?我想,但愿这样一直维持到白发苍苍。

    要命的是,出远门,要带着毒品上飞机。海洛因对我比水还要宝贵。不喝水人能坚持几天几夜,没了粉,我就要现原形。到别的城市,虽说凭着特殊的敏感,我也能找到贩卖毒品的地方,但一不安全二怕不及时,万一不赶趟就糟了。所以我每回外出,都是提前从英姊手里买到足够的货色,带着上路。

    报上总是登载如何破获毒品,听说还有把老母猪训练成缉毒卫士的,鼻子特别灵。一道美味下酒菜的原料,成了我的大敌。我得多加小心。飞来飞去的,我也摸索出一套经验。最简单的,有时是最保险的。每回飞,我都用一个有很多拉锁的大旅行包。进机场的第一关,是检查托运的行李。我规规矩矩把包放在写着“胶卷安全”的传送带上。肯定能顺利过关,因为包里干干净净,绝无毒品。毒品在哪儿?在我的身上。那时只检查行李,不查旅客身体。过了这道关口、我就找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偷偷地打开包上的某一个拉锁,然后把一直揣在身上的毒品放进去,再照原样拉好。一般我是在公共厕所做这件事,别人能说什么呢?我把行李带进卫生间,怕它丢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按说检查的时候”在拉锁上贴了一张纸条,类似封条的作用。但那么多个口袋,它哪里封得过来?这一步,绝无危险。

    到了换登机牌托运行李的时候,你就大大方方地把装了毒品的行李交寄,行李包叽哩咕噜地滚:上传送带,把危险带走,和你天各一方。你自己光溜溜的,一点污点都没有,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过安检那一关,谈笑自若。到了目的地,提出行李,出了机场,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把毒品取出来了。

    就这么简单,我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当然了,有时在外地停留的时间,超过了预算,匆忙之中,我也现买过毒品。虽说麻烦些,也都还买到了。就像一个做过贼的人,在哪儿都能偷着东西。

    一天,那位副总突然找我。听说他自己拉杆子出来干了,挺火。

    舞厅里灯光很暗,一只透明的莲花灯盏里,红蜡烛一跳一跳,疯狂的迪斯科伴随着我们。他说,有一些事情已经发生。

    我说,是啊,世界上天天都在发生着事情,比如政变和火灾、地震和战争什么的。

    他说,这件事情没有那么大,但也不大小。

    他把一张离婚证书,平平地摊在桌上。我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和他妻子的。

    我说,把你的这张自由契约收好,留神别叫酒水弄脏了,它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看。

    副总说,我是为了你,才去争取这张纸的。

    我说,别把这么沉重的责任,卸到别人身上。不合适。我什么时候说过,需要你的自由?

    副总说,我只有是一个自由人的时候,才有资格对你说,我爱你。

    我说,一直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从你说了刚才这句话,我发觉你很傻。如果你想过一个正常人的日子,就不能对我这样的女人说爱。

    副总说,你看不起我?因为我没有你那样显赫的家世?

    我说,不是那个意思。这和家庭无关,我比你想象的要坏得多。

    他说,无论你有多坏,我都和你一道,哪怕是下地狱。

    我说,我已经在地狱里面了。我吸毒……

    他一下子捂住我的嘴说,别说这件事。我知道那是从前。

    他的动作太猛,掀起的一阵风,把红烛都扑灭了。穿旗袍的小姐拿了打火机来点燃,他说,黑着好。

    我挣脱开他的手,冷冷地说,那不仅仅是从前,也是现在。

    他说,我会把你从地狱里拯救出来。

    我说,你赶快离开我。吸毒这件事,夫妻同吸的,十里有九。你偷鸡不成蚀把米,到时候咱俩一块吸,就真是并肩下地狱了。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已经戒了,我知道这是你在考验我。我喜欢你直率坦荡的性格,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吸引住了。你甭吓唬我。无论你把自己说得怎样坏,我都要娶你。

    我看着他痴情的样子,说,你这是熬米汤当洗发香波,糊涂到顶了。快闭嘴!再求下去,我意志一薄弱,立场不稳,就会答应了你的请求。我毕竟也是个怀春女子,你也是个英俊小生。人的毅力是有限的,别人有的弱点我都有,别人没有的我也有。落水鬼还想拉上个垫背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嘛!再说,你的钱,也很吸引我。因为吸毒,我的资产入不敷出,大面上还撑着,但实力已很弱了。咱们俩要是成了一家,我会把你的钱,都烧光的。到那时候,你后悔就晚了!听我的话,快离开我,走吧。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你再不走,我就会答应你,勾引你,再不说这种诚实的话,我会叫你迷住我,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啦!快走!

    我拼命推他。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可他就是不信,我不明白,在生意场上那样英明果断的男人,怎么在男女之事上,这么糊涂?他泪流满面地对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离开我。今生今世,他只爱我一个人。

    我对英姊说起他。英姊说,难得有这么真心的男子,我看你就答应了他吧,吸毒的人,不是我吓你,一般的寿数,从开始吸那天算起,最多不过八年,人就完了。再过些时间,你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趁现在还好,不妨嫁了他,还可享受一下男人。

    我指着英姊的鼻子说,好你个坏女人!你怕我的钱吸完了,没法再买你的粉了,就让我拖上一个人,又有许多钱,流到你的腰包里。

    英姊说,你不要不识奸人心。我这是为你着想。你既是这么为那副总着想,我教你一法。你到了毒瘾快发作的时间,不要吸毒,特地约了他来,让他再看你一次大发作的样子,到那时,他就迷途知返了。若何?

    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就像是西湖边的白蛇,要让许仙死了心,必得喝一次雄黄酒,显一次真身给他看。这是救他的最后一招了。

    我没做。

    善良都用完了,就像胭脂口红会用完一样,只剩下一个空壳,我的心坚硬如铁。我想,这也许是我在地狱台阶上最后的缘分吧。为什么不抓住他?

    我们结婚了。

    我几乎没有给他快乐。他很快就知道了,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他。我把残酷的事实像蛋糕一样摆在他面前,自己不负一点责任,欣赏着他的惊愕,恶意地看着他对我挥金如土买毒品表示惊讶,在他面前炫耀我的吸毒技巧……

    他呆呆地看着我,我说,看什么呀,也不是没看过。

    他说,我要把你救出来。

    我说,你后悔了吧?

    他说,我不后悔。你真的是这样,就更得我救你了。因为我依然爱你。

    为了他的这句话,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算戒毒。人家说这家医院是全国最好的戒毒医院,我就特地飞了来,住了院。那一次,用的是西药戒毒,效果还可以。一个月后,我出院了,医生对我说,半年以内,身体各部分的机能还在恢复之中,毒品造成的影响,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大。要我务必摆脱原有的生活环境,到新的地方去,开始新生活。

    我就在我父母身边呆着。真的,没有了英姊,没有了灯红酒绿的歌厅,在我从小熟悉现在陌生的环境里,人有一种回到婴儿的感觉。我每天就是做些轻微的运动,余下的时间就看看杂志和文学作品。它们不能吸引我,但能帮助我打发时间。副总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前来问候。我家刚开始嫌他离过婚,现在看我都这个样子了,他忠心耿耿,也就认了他。

    时间过得很快,一切都好,但我感到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我也得开始干点事,不能老是这样游手好闲。

    我的身边并不缺乏男人。戒毒之后,有一段时间,我老睡不着觉,有时抱着被子到天明。医院给了我催眠的“钢丝针”,这个名字很好笑,是不是?它有一个很正规很科学的名字,但病友都这么叫它。它挺灵,打了就能睡着。每晚我到附近一家小医院去打针,有一位年轻的医生看上了我。

    他很英俊,也很腼腆,像香港言情片里的奶油小生。他对我说,打了这针以后,你还要走着回家,才能睡觉,我不放心你。以后,我利用下班时间,到你家给你打针吧。

    我说,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要小心。

    他说,小心什么?

    我说,小心爱上我啊。我看你已经到了悬崖边缘。我得的是什么病,你知道吗?

    他说,我是医生,你别低估了我。我知道你得的不是病,是吸毒。

    我说,啊,你挺明白。原谅我小看了你。那你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他说,爱是没有罪的。

    我说,话在平日可以那么说,但那是爱一个无罪的女人。我是个邪恶的女人,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爱一个有罪的女人是有罪的。

    他说,吸毒不是罪过,是一种错误。

    我说,你说这个话,我爱听。但你不要继续说下去,那样我会失去对你的抵抗。我看你没有什么力量抵抗我,事情就有些麻烦。

    他说,我不怕麻烦。你给我的所有麻烦,都是我的幸福。

    面对这样的男人,你除了在心里嘲笑他的愚蠢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况且我是一个虚荣的女人。我在这种失魂落魄面黄肌瘦名誉扫地的情况下,依然对一个正派的男人有足够的吸引力,不瞒你说大姐,我挺骄傲。吸毒的人,一旦成瘾,内心就有了深刻的自卑。当然我不很相信他的话,心想他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所以我一边拒绝,一边勾引他。好比你知道了一道题的答案,它到底对不对,你没有把握,就得来验算。我发现对男人,特别是好男人,拒绝就是最好的勾引。他果然鬼魂附体,每天都到我家来,赶也赶不走。

    终于,在一次打针以后,我们睡在了一张床上。我发现他还是一个童男子,才知道复查成功,确认他是爱我的。我很好笑,觉得自己吃了亏。我需要一个成熟的男人来满足我,而不想给一个青柠檬当性启蒙老师。

    我说,你不合格。

    他还没有从初次的惊喜中完全清醒过来,喃喃地说,我会越来越棒的。

    我说,咱俩说的不是一回事。你对我没有用。养活我这样一个女人,是需要很多钱的。没有钱,就没有我。你是一个没背的沙发,不能依靠。

    他说,我会去挣。

    我说,来不及了。等你挣到足够的钱,我早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听我的话,马上去找一个安分守己的姑娘,过一份平平淡淡朴朴素素的生活。

    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似有似无的微笑,我说,你是在笑我吗?你是觉得我这样的女人,没有资格来教导你吗?你错了,那些一辈子方正规矩的人,没有深刻的体验,才没资格来指导别人的人生呢。他们凭的是想象,我是肺腑之言。

    他说,我沉浸在幸福里。明天我会准时来给你打针。

    我说,今天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有这一回,就足够了。你完成了你的征服欲,一个小男人,总是要征服一个他觉得神奇的女人,才最后长大。我也合算,有了这一回,我知道迄今为止,我还被正派的男人所着重。咱们都不亏,已交割清楚,再没什么关系了。你走吧。

    他悲痛欲绝地说,想不到,你这样心狠。

    我说,这是我对你真情的回报,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只要你再不被我这样的女人迷惑,就能安享天年。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也许会晒着太阳对你的夫人说,幸好我及早识破了那个坏女人,才有机会认识了你,才有了今天……

    那个像下雨时打出的水泡一样清新的男人,捂着耳朵说,太可怕了,我不要听你说这些话!

    我大笑起来,说,那就请你永远离开!

    你也许会觉得我是一个放浪的女人。其实我是用这种方法,证明我的爱。人经常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一个人,爱的程度。你找别人一试,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我知道我并不爱那个医生,明白我离不开副总。

    我回去了。这是我第一回没在行李里夹带毒品,清爽地上飞机。

    副总到机场来接我。他说,你脸色红润了,胖了。真好。

    我说,真要这样下去,过不了多长时间,也许就要减肥了。

    副总说,那太好了,我会给你把市面上所有的减肥药都买来。

    我们说着话,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是在毒瘾极大的时候,离开这个家的。现在一回来,一看到吸毒时的那把椅子,一呼吸到熟悉的空气,全身的细胞都激动了。恰好茶几上有一块白箭口香糖。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立刻化成了汽油,燃成一片火海。一种强大的欲望像黑色的毯子,裹着我横飞空中。

    白箭口香糖是薄荷味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糖的锡纸,有最好的导热和抗燃性。我吸白粉时,只用这个牌子的锡纸。这一块小小的口香糟,把我的心瘾勾起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推开要和我亲热的副总,对他说,我很累,让我独自休息一会儿,好吗?

    他一点也没发觉危险像狼群一样迫近,很体谅地松开我,说,那好吧。我去给你热饭。

    他刚一出门,我就像美洲豹一般敏捷地开始搜寻毒品。呼英姊肯定来不及,况且副总要是发现了她,一定会打出门去。我记得在副总手里是有一份救急毒品的,因为他看到过我的大发作,怕一时找不到东西,要了我的命。他一直严密保管着,怕我偷了去。但家是我的,毕竟是女主人,没费多少事,就找到了海洛因。

    我马上撕开白箭,把柔软的胶质糖块扔在地上,把粉撤在平整的锡箔上,点燃火柴,均匀地加热。一缕烟气袅袅升起,我饥渴万分地用小管追着那烟气,拼命吸人肺内……一个虚无飘渺的神仙世界,闪现出来。戒毒的确是有作用的,它使我久已丧失的快乐,翩翩来临。

    就在这时,嘭的一声,门开了。副总端着餐盘走进来。他愣了一秒钟,好像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但马上醒过来,甩了盘子,猛扑过来,疯了一般扼住我的手腕,劈头盖脸给了我几巴掌,大骂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苦口婆心地劝你,一往情深等你到今天,没想到你是一个大骗子,一个毫无廉耻的蠢货!你对得起你的父母,你对得起我吗?!你…

    我抚摸着脸,微笑着对他说,你骂得好,你这么一骂,我就更佩服你了。你打我,很舒服,像是抚摸。很久没人这么诚心诚意地抚摸我了。我对不起你,你到今天才明白,这不是我的过错,是你糊涂。你狠狠打我吧,打死最好。自杀是需要勇气的,我是个胆小鬼,下不了决心,被你打死,很好。你使劲打吧,别心疼。你没吸过白粉,不知它的效力,你现在怎么打我都不疼,只觉得从骨头缝里舒服……

    他痴痴呆呆地看着我,说,白粉就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你都戒了大半年了,可在10分钟内就崩溃了……

    我说,你没吸过这玩艺,不知道它的妙处。跟你说不明白。

    他突然一跺脚,抓过来另一包白粉,疯狂地大叫道,我也吸!既然我不能救你出地狱,我就同你一道下油锅!我就不信,天下有比一个人的意志更顽强的东西!我吸给你看,我再戒给你看。我要拉着你,一道从深渊爬出来,要不就一齐毁灭!

    他果真开始吸毒,当然技术很不熟练……

    我看着他。要是我在清醒的状态,我挤死也会拦下他的,但当时我充满了虚妄,我感到一种深深的解脱。今后,我跟这个男人就是平等的了,我再也不必自卑了。有人同我一道挣扎.有一种恐惧中的幸福。

    副总最大的失误,是他高估了我对他的爱,高估了他自己的意志。

    在他和毒品之间,我更爱毒品。

    在意志和毒品之间,更强的是毒品。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在我的面前,瘫痪成泥,我毫无自责,因为我从来没有逼迫过他。一切都是自愿。副总也成了瘾君子。但他比较有节制,没有像我似的,不可收拾。瘾上来的时候,他可强忍过去。当然也很难受,躺在那里,一言不发,好像重感冒的高烧病人。我们的感情反倒更好了,毒品使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

    我有时说,就这样,也很好。我们就作这样一对毒鸳鸯,到了没钱买毒品的时候,我们一定要用最后的力气,自己去死。

    可是他不干。说我们还年轻,为什么不再试试戒毒呢?

    于是我们双双北上……

    范青稞听到这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副总就是支远啊。

    庄羽说,是啊。不过支远不是他的真名,那张身份证是他买的。我在这里可以喊他,甚至觉得这个名字挺顺嘴挺艺术的。可我说他以前时,没法这样叫。我宁可称呼他副总,好长时间内,我的确是这样称呼他的。

    范青稞衷心地说,但愿这回中药戒毒,有起死回生的效力。

    庄羽说,怕未必。这样那样的药,吹得多了。真有用的,少。也许应该让一个最高明的戒毒医生,也吸上毒,他才会全心全意地找个好办法出来。

    范青稞说,人自然都巴着有好药。但你这样想,也忒毒辣了些。

    庄羽说,以毒攻毒嘛。不过,这回的中药,看来很受重视。单是一个药瓶子,孟妈专来要了一回,也许有什么名堂?

    正说话间,栗秋走进来,说,你们的中药吃完了吗?

    两人齐答,吃完了。

    栗秋说,药瓶子交我带回吧。

    庄羽问,这瓶子是水晶制的吗?可惜我没好好看清楚,就交出去了。

    栗秋的睫毛一忽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庄羽说,你还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倒要问你们是什么意思。一个破药瓶,这个问完那个问,烦不烦啊?

    栗秋说,没有就算了。说着走了。

    庄羽说,我上回住院,她就在。听说现在和外国人还有瓜葛,以后也许能出国。我这个人,没什么大优点,但是爱国,看不惯假洋鬼子。

    范青稞心里知道她是嫉妒,十分好笑,也不便劝。

    庄羽道,这么多人关心咱的中药,也不知到底有用没用?

    范青稞说,你既然已经戒过毒,就有些经验了。你觉得呢?

    庄羽说,要是往日,这么长时间不吸粉,就该有感觉了。现在还忍得过去,大约就是疗效了。到底灵不灵,还得看后面几天,那时才是关键。


 第二十三节

    若鱼,你先生给你的材料,我带来了。简方宁在厕所门口对范青稞说。

    戒毒医院的走廊尽头,并排分布四个厕所。分别是男女病人厕所和男女工作人员厕所。身份不同,她俩不能进同一个厕所,只有在门口交换情况。

    我有要事对你说。沈若鱼扫一眼四周,急忙报告。

    我到你那儿去。简方宁随同沈若鱼进了病人厕所。

    说起来工作人员厕所的使用频率比较低,若是沈若鱼随简方宁进到那里,说话更方便一些。可一旦被人撞上,就会引以怀疑。一个病人为什么同院长在茅房里鬼鬼祟祟?简方宁到病员厕所,则比较说得过去了,院长深入生活呗。

    这些厕所当初建成时,内部结构都是一样的,如同一卵多胎。但斗转星移,使用者不同,就显出巨大的差异。

    工作人员的厕所,虽不敢说宾馆似的无纸就添,有水就擦,但收拾得清爽洁净,空气中还散发着清香剂的余香,令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病人厕所每天亦有护工打扫,该擦的地方抹不到,要扣奖金的。工人也很尽责。并不是脏,而是它的设备显出饱受躁蹂躏的凄凉,洗手龙头旁扔满了手纸,半边浸了水,半边还干燥地支棱着,一点点塌下去,好像垂死挣扎的白蝴蝶。门的下半截伤痕累累,虽擦拭得很干净,表面没有浮土,更显出无数凹下去的鞋印。

    病人都嫌别人脏,水龙头要用纸捏着开关,用完乱丢。开门关门从不用手,全是脚踢……简方宁难得进病人厕所,一看之下很是忿忿,好像主妇让客人看到了没打扫的后院,很有些难为情。殊不知沈若鱼早已出入习惯,急急打断她的感伤,说,病房里,有大哥大在活动。支远身上有bb机。

    说完之后,才想起没有侦察地形,吓得把一间间关着的校号啪啪打开,谢大询地,空无一人。

    简方宁皱起纤细的眉毛。

    我那天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楼下往病房张望。你先别打草惊蛇,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样。

    含星的病好些了吗?范青稞这才想起问别的。

    他爸爸回来了,孩子的病好多了。你放心。简方宁答。

    方宁,还有一件事,我吃中药,那么多人围观,没法不喝。苦着呢!范青稞愁眉苦脸。

    大胆喝。你那瓶子里装的不是戒毒的药方,是专门益血养颜的中草药。

    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你交了钱,我是买卖公平,不能让你吃亏啊。简方宁轻快地笑起来。

    方宁,那我先走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别引起人注意。范青稞怕有人跑肚拉稀,突然闯了进来,想赶紧结束会谈。

    我跟蔡医生和送饭老太讲了,要他们抽时间跟你聊聊。还有你隔壁的14号病室,有两对很特别的母子,我也打了招呼,让他们对你敞开肺腑。你不是愿意让我分析吗?听完他们的再说。简方宁结束了谈话。

    14号病室的格局,同13号一样,也是顺墙并排摆着四张床,两个儿子靠着墙壁,两位母亲睡在中间。

    脱去了在家时的服饰,就等于照片没了背景。毫无二致的病号服和陪员服、相仿的年纪,甚至两个儿子和两个母亲的长相个头胖瘦也很相似,简直就像是一对孪生的半老太太和一对孪生兄弟。

    但你只要同他们一谈话,就会发现强烈的差异。靠窗户的那一对母子,是某位显赫人物的眷属。靠门的这一对,是城市底层的孤儿寡母。

    范育稞同他们的对话,分别进行。两对母亲和儿子,彼此看不惯,埋藏着剧烈的反感。同行是冤家,同病也是冤家。

    阳光斜打在身上。包裹在粗糙布衣里的,是精心保养的白皙肌肤,,己陪着儿子入院多日.不见阳光,竟使她显得越发润泽。要谈的话题对她显然很不轻松,但神色还是从容镇定,有时还伴以礼仪性的微笑。只是笑容局限在脸的下半部,眼睛周围总是不笑,隐含着深深的忧愁。她的手掌肥胖,十指糯糯尖尖,指甲显出和她这个年龄妇女不相称的光泽。谈话中常常没有什么理由地摸摸鼻子,揉揉嘴巴,好像藉此吸引听者的注意,以转移谈话的压力。

    他父亲是谁,我也就不说了。出了这样的事,我和他父亲都很难过。自古忠臣多逆子,好像也是规律。

    他打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都是一帆风顺。别的孩子经过的种种考验,比如中考高考什么的,他一概没有。他不爱说话,有时候问几句话都不开腔,身体也差,文弱得简直像个女孩。

    后来,他迷上了摇滚。我们都不喜欢这种疯狂的音乐,叫人心脏有爆炸的感觉,我被他硬拉着,听了一场这样的音乐会。熄了灯,到处都挥舞着曳火似的小萤火棍,所有人都大喊大叫,我在那里感到非常恐怖,我对孩子说,咱们走吧,太可怕,再也不听这种东西了。他回答了我一句什么话,可是我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动,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分歧更大了。他说我们是旧人类,而他是新人类。新新人类。我不知道新新人类是一种什么东西,只知道他一天迷恋于摇滚,后来居然擅作主张,从学校退学了。他说不能用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去背别人头脑里产生的垃圾。我说,你今后怎么办呢?你别以为我和你爸爸会一直养活你。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这样以为过。我不要你们一分钱,就可以开创一个事业。我们已经预感到他要出事,以为是年轻人的不安分,就给他介绍了女朋友。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找个好女孩,是很容易的事情。刚开始好像还有作用,但是他很快就厌倦了。

    他赤手空拳地走了,注册了一家旅游公司,办理国内的旅游事务。当然是挂靠在某家大单位,牌子很硬。所有的过程都是他一手办的,我们没插过一个手指头,他以为这都是他的魄力非凡,其实他父亲的名字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资产,每一步都是我们提前铺垫好的。总之,他有钱了,那数目总在几百万以上吧。他开始迷恋上了女人,几乎每个星期换上一个。有的我见过,大多数我没见过。凡是见过的女孩,我要说,人都长得风流漂亮,文化水准也很高。说实话,我觉得我的儿子配不上她们。但是都被他眼也不眨地甩掉了,像换领带一般随意。他的钱很快地积聚起来,又很快散掉。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他吸毒了。我非常害怕,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他爸爸商量,一筹莫展。又怕传出去丢人,我就绕着大围脖,在街上买戒烟的丸药给他吃。那些药吹得都很灵,一丸见效,几丸断根。也很贵,每回戒下来,都要几千块钱。但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复吸。我早提议送到正规医院来治,他父亲怕丢人。说一传出去,脸面上太不好看了。

    这样哩哩啦啦好几年,好端端一个孩子,越来越没有人形了,再拖下去,只怕就是《红楼梦》里的贾天祥,命丧黄泉。我对老头子说,见你的鬼面子吧,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是面子重要,还是儿子重要?!我不要面子,我要儿子!

    我就把孩子拖来了。他不愿来,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要求了,你不叫他吃饭,他可以几天一粒米都不沾。每天除了吸毒,什么兴趣也没有,偶尔也有明白的时候,他就说,吸毒是他一生中唯一按自己意愿干成的事;他不后悔。

    这回他戒了毒以后,医生不是说一定要离开吸毒的环境吗?我和他爸爸想了半天,决定把他送到美国去,我们在那里有可靠的关系,也有钱。那是一个和中国完全不同的环境,也许可以救他。

    靠窗的儿子:北凉————

    他个子很高,因为毒品的摧残,皮肤皱缩起来,骨头只好弯曲,以适应萎缩的筋肉,像老年人一样驼着背。巨大尖耸的喉结,很有力度地前凸着,表明他并不像看上去那般老迈。眼光如弥漫的黄沙,没有焦点却很浑浊,快速移动着,迟钝中透着躁动的颗粒。他不像一般的吸毒者,不敢正着眼看人。他很放肆地盯着你,瞳孔忽大忽小,好像你不是一个固定的物体,而是一个海浪中的漂浮球。

    吸毒这件事新鲜有趣神秘。吸毒时我能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观察人群,观察世界,观察我父母。很有意思,我建议全世界的人,假如有可能,都吸毒,最少吸一回。

    那是一种生死体验,一种冒险。完全蔑视传统。

    最初是在摇滚歌手的录音棚。天气非常热;边弹边唱,舌头好像被油煎过,变了形。耳机滑溜溜的,发出海带的味道。

    一个歌手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说,试一试。

    我说,什么东西?

    他说,二战时,神风突击队在执行永不复返的任务时,吸的就是这玩艺。挪威作家易卜生,法国作家左拉,都有对它赞不绝口。

    我说,我很热。

    他说,它就是喜马拉雅冰,吸了不再热。

    我开始吸了一口。那东西像巧克力,你只要一咬开,就有美味窜出,令你舍不得放开,你忍不住尝第二口。

    椅子消失了,肢体被卸掉,我觉得自己即将有伟大的发现。人家对我说,这句歌真好,我会笑眯眯地在那里想10分钟,真好……这句歌……这是什么意思呢?

    在梦中,我忏悔而安静,视觉敏锐声音清晰。我会充满悲剧意味地哈哈大笑。

    现代人类在一种互相隔绝的状态中生活,毒品使我们团结起来。

    每一种古怪错乱的念头都产生自一颗痛苦的心。我要寻求对自身本质更透彻的理解,追求人格高度的完整和和谐。

    我追逐女人,是为了体现我的意志。我不要未婚的女人,我只到别的男人怀抱里,争夺女人。那会使我得到更大的快意,我知道我的力量膨胀,无可包容。

    变成一个落魄者的过程,令人眼花缭乱,它不是很快,也不是很慢,有它自己的速度。你在这种速度中,感觉到存在。

    毒品就是我的宗教。

    每一次我都被治好,每一回我都重新变坏。他们要把我送到美国去,真是笑话。我在哪里都可以找到毒品,哪怕是在月亮上,我要用毒品不断地奖励自己,抵御灾难。时间和距离,在毒品王国是不存在的。我不相信有谁能独自从那里返回。枉费心机。所有的人。

    简方宁批注一一——

    这位靠窗的母亲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但她还有许多没说出来的话,那些话也许更为重要。在会议上,有许多人出席,也有人没出席。缺席的人要比出席的人,更值得研究。

    回避也是一种说谎。不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你的智能就引导你得出谬误的结论。它让你自己骗自己。

    她在回避她和他父亲的责任。他们从小对孩子娇生惯养,那个孩子一直是在泡沫里长大的,没有遇到过任何阻力。他们把一切都为他设计好了。为了防止他远走高飞,他们甚至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把女孩子主动送到他身边。很少有父母这样做,但他们做了,以为这样可以铐住一颗年轻的灵魂。

    他们用自己的温情,把他训练为一个吸毒者。

    因为缺乏任何恶性和良性的契机,生活在儿子眼见寡淡无味。假若他在性成熟以后再接触女人,那么这种新奇的体验,也许还会暂时地激起他的活力。但是他的父母,连这点机会也没给他留下。在他的生理还不完全知道性为何物,对它还没有储备起足够的感觉之前,就消耗掉了激情。他和难以数计的女人发生性关系,只是机械的操作与排泄。

    他的沉迷摇滚,他的退学,是他的一种反抗。在这种泥泞中,他遭遇了毒品。他用毒品麻痹自己的神经,用它代替自己病态的挑战,他在这种沉沦过程中,兴奋不已,下意识地延缓了报复的恐惧。

    你听他的谈话,充满夸大与想象。他对事情,无论大小,都没有责任感。他拼命地想反抗社会,但反抗以后的社会将是怎样的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自暴自弃地堕落。他没有爱和依恋的能力,缺乏最简单的自知力。时而以为自己超凡绝伦,时而只求速死,以谢天下。他把一切责任归于别人,认为整个社会都该以他为轴心转动,永远有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毒品创造了伟大的梦想,与剧烈的享受相等的,是凶猛十倍百倍规模浩大的惩罚。

    性的提前支取与透支,将带来难以估量的心理影响。在一枚最美好的果子,还是青的时候,就像蛀虫似的把它啃了,打破的不只是完整,还有一种神秘的神圣。它的后果,是对恶的超敏感和对美好情感和正常事物的鄙弃。

    资料

    日本某私立短期大学女生酒井智子,驾着她的红色跑车,风驰电掣地回到家里。今天学校上的女红课,是她最不感兴趣的科目,于是装作痛经,跑了出来,校方管得很严,这样的借口,一个月只能用一回,而且生活管理员,会在记录本上登记日期,使你下回再用这个借口的时候,知难而退。当然你也可以推说少女期,月经不调。校方毕竟不敢让你到卫生间,当场检查。于是大家就把月事,亲呢地称为“红色的朋友”。可一个月最多用到两回,否则你红润的脸色就会揭发你在说谎,来那么多月经的女孩,一定会惨白如雪。

    酒井智子轻易不动用这位朋友,只有在和那些真正的朋友聚会的时候,才请出它来救一回驾。

    朋友们——就是一群和酒井智子一样年轻而郁郁不得志的18岁女孩,在野外厌会。她们在一起把眉毛描得黑浓若鸦,又粗又长。绝不像江户时代浮世绘中的美女,眉毛纤巧如蛾须,好像猛吹一口气,就会从眼睛上方飞走。她们把前额头发像孔雀翎毛一样,高高卷起,用特硬摩丝定型,表示一种向世俗的挑战和反抗。眼圈画成黝黑的海洋色,彼此对视的时候,都为对方新奇而狰狞的形象,大笑不已。

    她们在一块吸烟。本来这没什么了不起,日本女孩吸烟,大有人在。但她们现在吸的,不是常用的带有轻巧薄菏味的女士烟,而是一种辛辣无比的粗制烟草,以往只有真正的牧羊人,在旷野里对着狼,才吸这种猛烟。

    她们非常开心,觉得世界匍匐在脚下,自己结成了亲密的团体。秘密就是力量,她们在隐秘中感觉独立的存在。

    酒井智子回到家星,母亲不在家。今天是徘句同人聚会的日子,母亲又去做那些缠绵的文字游戏了。酒井智子真想不明白:当世界的天空都在落下硫酸雨,南极烧了一个巨大的臭氧洞的时候,再去吟微雨和风,是不是惨烈的讽刺?

    不管怎么说,今天家里没有人。这是非常难得的孤独的机会。真正的彻底的孤独,在城市里就像没有污染的水源,多么稀少啊。

    酒井智子正在争分夺秒地享受孤独的时候,绿衣信使来了。这是一封国际特快专递,24小时以前从美国一家公司发出。

    请问小姐,您是收件人的什么人?信使问。

    我是她的女儿。需要用证件向你证明吗?酒井智子很体谅地说。大家都很注重个人空间。

    那……就不必了。只是这份邮件注明一定要本人收取,请您务必亲交…好,请您在这里签一个字,就写上您的姓名,以示代领。信使说。

    酒井智子一一照办。

    寂寞被打破,剩下的是更无聊。她打量起这包邮件,很小,很轻,只有一本书大小,但比书要柔软得多。

    酒井智子的父亲多年前遗弃了她们,现在母女一起度日。母女间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但酒井智子从来没听说母亲同美国的公司,有什么交往。

    首饰吗?好像不是。那家公司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美国新泽西州巴林杰高科技公司。

    时装吗?更是不像。这么小的体积,充其量只能装一条真丝内裤。

    是什么东西藏在这里面,值得母亲万里迢迢地从大洋那一岸买来,而且如此神秘?

    酒井智子轻轻揭开了函件上的封条。她不知道这一个小动作:揭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

    层层叠叠的包装里面,是一块手掌大的薄若蝉翼的棉絮。由于浸透了某种液体,它显现出一种清洁的半透明性状。酒井智子没有打开最内层的保护膜,她预感到它有一种魔力。

    函件里还有一封打印的信。

    尊敬的xx夫人:

    您好。很高兴我们开始了愉快的合作。

    您寄来的样品,经过我们极为先进的500—离子光谱扫描仪约分析检测。现负责地向您报告:

    海洛因——阴性

    安非它明——阴性

    吗啡——阴性

    但是我们要极为遗憾地通知您,样品中的大麻反应,呈轻微痕迹反应。也就是说,样品的提供者,有可能使用大麻。但由于使用量过低,或使用间隔过久,只遗留微弱的反应,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您搜集样品的方式方法,还有有待改善的环节。这当然不是您的责任,而是我们的说明不够周到和详尽。我们首先要请求您的原谅。

    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为了我们长期友好和富有成效的合作,我们向您免费赠送一个“吸毒报警袋”,并附有详尽的使用说明,请您务必照章操作,并迅速将样品寄交我们。这样,在大约10天以后,您就可以得到我们的书面报告

    酒井智子愣了很长的时间。

    她大约已经触到那是怎么回事了,但不敢相信。一个大学生,不断看侦探、凶杀和谍报影视的结果,是年轻人都具备了某种福尔摩斯的基本素质。

    她迅速将函件包好,放进书包。然后飞快地跑出去,跃上自己的跑车。她在第一个公共电话亭,依次拨通了同志们的电话。家里的电话肯定不能用了,既然已经开始对她进行检查,焉知没有窃听装置?

    所有能联系上的朋友,都兴奋起来。她们终于找到了向老朽的父母宣战的导火索。当然第一步是先把事情搞清楚。现在是资讯时代,大家分头去做,很快就真相大自。美国新泽西州的这家公司,在全球范围内,登过如下的广告:

    吸毒,这个消费社会不断滋生的毒瘤,它对整个人类生存家园的破坏,大于艾滋病的蔓延和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泛化。

    由于种种原因,青少年吸毒者的队伍,正在以天文数字膨胀。每一位含辛茹苦的家长,都害怕子女卷入其中,千方百计地侦查子女情状,以便早期发现,实施戒毒。

    然而,要想知晓你的子女是否吸毒,只有验尿这一个办法。但采集尿液一事,无法避开当事人,青年对这一举动往往极为反感。他们把吸毒与否,视为自己的隐私,拒不提供尿液,使父母望洋兴叹。如果强行收集,常常双方反目,关系极力紧张。想来每一位家长,都有过这种尴尬的经历。

    现在,我们来了——巴林杰高科技公司,愿给伤透脑筋的父母,提供迅捷有力的帮助。

    你只需花上20美分,就可以收到巴林杰技术公司邮寄给你的最新产品———— 毒品报警检测袋。

    你肯定要说,区区20美分,就能解决这样严重的问题吗?

    问得好。说明你是一位有头脑的人。

    在20美分后面,是高科技的500一离子光谱扫描仪,它可以检测大麻。海洛因等多种毒品的微量存在。但这种昂贵的仪器,售价高达5万美元,非个人财力可以企及。技术公司研制出的毒品报警检测袋,正是把这一精密仪器和千家万户联结起来的纽带。袋中装有一小片浸透药液的纱布,只要用它擦拭孩子常用的桌子、书本和衣物,就会获取到有关孩子的信息。迅速寄回巴林杰公司,公司将样品放入500一离子光谱扫描仪,结果就出来了。大约10天以后,家长即可得到详尽的书面或电话通知……

    酒井智子和她的母亲,爆发了极为猛烈的冲突。

    她的同志们,给予她强有力的支持。她们雇请了律师,向法院提起公诉,认为母亲侵犯了业己成年的酒井智子的隐私权,要求巨额精神赔偿。

    国际舆论界,为这一事件,掀起轩然大波。

    青年一代,反应尤其强烈,对这一行径表示愕然与震惊。

    欧洲评论家指出,吸毒报警袋,有损于青少年的隐私。

    法国伦理委员会发表声明,公开反对这一商业行为。

    美国刑事犯罪研究所主任说,尽管没有任何书面文件禁止化验室提供邮寄毒品来样化验业务,但按社会现行道德规范,非经医生提议,是不允许随意对青少年进行吸毒检测的……

    精神病学家劝告说,如果孩子听话,且生活正常,你就没有理由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像一只蹑手蹑脚的狸猫一样,对他进行测试。如果他长时间地离家不归,学习成绩下降,结交不良少年,你可以进行某种测试。但是无法想象,在已经丧失信任感的家庭里面,这种测试还会有什么效力?

    亚特兰大吸毒及父母教育研究所的多格·豪尔先生的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他说,当父母心存疑虑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坐下来,同孩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而不是鬼鬼祟祟地像个特工。

    日本法院将于近日开始审理这一案件。


 第二十四节

    晚上是孟妈值班。一反别的医生在时病人的鬼哭狼嗥,病房里一片寂静,好像大烟鬼们都进入了冬眠。

    栗秋说,我最喜欢和孟医生对班了,真安生。要是总这样,一年下来,鞋底子钱也不知省下多少呢!

    甲子立夏撇撇嘴说,我倒喜欢风调雨顺地匀着来。上她的班啊,是前半夜累死,后半夜闲死。先是劈头盖脑地下医嘱,给这个强镇静剂,给那个长效安眠药……就像古时的迷魂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麻倒放平了再说。要是哪天哪个倒霉鬼睡过去再醒不过来,可就糟啦!

    栗秋一边从安瓶里抽着药液,一边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就算医院关了张,碍着你我何事?像我们这种手艺的护士,到哪去还不抢破了头?

    甲子立夏正要说什么,见孟妈来了,再不言语。

    孟妈说,小姐们,累吗?

    栗秋说,多亏您体谅,我们正说您的好话呢。

    孟妈说,别拿空话填我。听我使唤一回,把那个叫范青稞的病人叫来。

    粟秋说,您不会亲自跑一趟啊?没看我们正无菌操作着?

    孟妈说,刚还说我好,这就犯懒。医生的嘴,护士的腿,规矩啊。

    粟秋说,那您在医嘱本上写出来:“某日某时某分,把病人范青稞叫到医生值班室。”再注上“紧急”字样,我立马就执行…

    孟妈说,我平时待你们不薄,干嘛这么不给面子?

    甲子立夏忙打圆场,说不就是叫个人吗,我去我去。

    范青稞来到医生值班室,见孟妈笑容可掬地坐在那里,不知她什么意思。

    这边甲子立夏对粟秋说,我看孟大夫人挺随和的,你看不上她?

    栗秋说,我就看不惯她四处讨好的样子。要讨好,就专讨一个人的好,好比是一条很忠实的狗,只向主人摇尾巴,这个孟妈,向所有的人点头哈腰。

    甲子立夏说我看你是小瞧了她。

    办公室的灯光下,孟妈笑得太厉害,脸上的皱纹成为深深的阴影,倒叫人不懂她的真实表情。

    孟妈说,范青稞,这些天,你是每个病房都串了,知道了不少情况,人缘很不错啊。

    范青稞一惊,心想被她瞧出了破绽?不置可否地哼哈着,且听下文。孟妈接着说,我看你和医生护士也广泛联络感情,和滕大爷唠得很晚啊。

    范青稞心中把不准孟妈的脉,依旧装聋作哑。

    孟妈好像也不在乎范青稞的反响,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别看我对谁都是笑脸,其实谁怎么样,我心里有数。我看你是个良家妇女,虽说沾上了毒,戒了就是好同志。看得出你办事稳妥,以后孟妈要求你帮忙,你可要给孟妈这个面子啊。

    范青稞连连点头,心想正中我意。

    聊了半天家长里短,范青稞顺着孟妈的意思,想她是一个爱奉承人的人,就拼命拣她爱听的说,孟妈很是高兴。过了一会儿,孟妈假装随意问道,你住院时,滕大爷是用一个蓝色的大本子给你登记的吧?

    范青稞说,是啊。

    你还记得他把本子搁在哪个抽屉里的吗?孟妈藏不住渴望的神色。

    范青棵一时摸不祝合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想这也不是绝密资料,便用手一指滕大爷的桌子说,在最左面的抽屉里。

    孟妈若有所思地说,登记到你时,是不是本子已经快用完了?

    范青稞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只剩下薄薄的几页了。

    孟妈自语道,这两天又进了几个病人,那个本子快要用完了……

    范青稞装傻道,孟妈,你既然对滕大爷的本子那么感兴趣,索性自己问问他,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孟妈说,哪有那么简单?谁记得资料就是谁的资本,打这医院一开张,滕大爷就坐镇门诊,我来了才多长时间?他是三朝元老,我不过刚迈进门槛。

    正说着,孟妈警觉到有些不当,忙遮掩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说实话,范青稞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不纠缠。孟妈更加和颜悦色地说,我看你这个人不错,给人当保姆,真是屈了材。要是我以后自己办了医院,你愿意到我那儿帮工吗?

    范青稞作出欣喜的样子说,当然愿意。只要孟妈不嫌我笨手笨脚的。一边心中暗想,这可是重要的情报。这个孟妈,看起来老实热情,不想暗中生了另立中央的野心。

    又扯了些闲话,孟妈虽仍兴致勃勃,但大家都知道,重要的话已经说完,心不在焉。

    靠门的母亲————

    她的眼光时刻不离她的儿子,好像在这种近乎封闭的环境里,仍然无法感到安全和稳定。每当儿子睡着以后,她就抚摸他的眉弓和耳垂,有一种母兽般的狎昵。她的儿子有时从睡梦中惊醒,愤怒地打开她的手。她就用没有挨过打的那只手,抚摸着挨过打的手,久久地重复这一单调的动作。说话很慢,语句散发着一股北方低矮屋檐下的茴香味。

    院长让我同你谈谈。有什么好谈的啊?我只有一个儿子,成了这个样子。我和他爸爸很早就分了手,那是一个不要脸的男人。我们吵吵打打好多年,孩子一直夹在中间。我把对那个男人的满腔怒火,都对孩子说。我找不到别的人听我说话,只有对他说。我就像祥林嫂,她的阿毛死了以后,逢人就说阿毛。我的阿毛活着,我就对阿毛说。别人可以不听祥林嫂的,可我的儿子不能不听我的。找每天都说,晚上他和我睡一个被窝,我就用唠叨把他送进睡眠,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听我说。小时候,他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后来,他慢慑长大了,有一天,我对他说:你自个睡一张床吧。他没说什么,晚上默默地到了我给他铺好的小床。但是半夜,他爬进我的被子,说,妈,我怕。没有你,我睡不着。

    后来又有过几次,我想让他独立。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到半夜就翻悔。我想,家里从小就没有男子汉,他生性胆小,就这样凑合吧。再长长,也许就好了。

    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不容易,工厂给的那点工钱,刚够吃饭。没爹的孩子,本来就容易让人看不起,我想,家这么穷,以后哪个姑娘肯嫁过来?我得趁我的这把老骨头还能熬点油的时候,为孩子多挣些家当…

    我辞了职,跟人借钱,摆了个小买卖。俗话说,穷人多娇儿,真是这么回事。别人都说,孩子长大了,可以帮你一把了,其实我一个人赁房子,搬货物,他袖着个手,横草不拿一根。到了月底,就知手心向上,管我要钱。

    他一天什么事都不于,就是跟人吹牛,喝酒。晚上醉醺醺地回来。我说。你喝那么多,就不怕毁了身体?

    他蛮横地对我说,你懂个屁!只有这样我才能睡得着。

    后来,他终于一个人单独睡了。我才发现,他不在,我睡得也特别不踏实。多少年了,我已经习惯他像婴儿似地蜷在我身旁。我不喜欢他慢慢长大这事,我觉得我熟悉的那个小男孩,被时光这个妖怪给杀了,还给我的是一个胡子八叉那么像他父亲的一个怪物。不怕你笑话,我不只一次地想过,要是世界上有一种药,能把活人变小,我一定千方百计地找了这药来吃,把儿子变回去,把他变成一个胎儿,重新揣进我肚子里去,永远不让他生出来。这样生生死死就和我永在一起了。

    儿子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暴躁。除了要钱,几乎不同我说任何话。我问他要钱干什么,也不回答。人真是一个怪物,我就心甘情愿地挣钱养他,还生怕他有一点不痛快。一般的小本买卖,根本供不上他的花费。我就在外国人爱去的旅游点,用高价租下一张货床,专卖拼花的床罩。

    中国人根本看不上这东西,跟过去老百姓的百衲衣似的,是穷人的物件…但外国人喜欢它是纯棉的,还完全手工,说是具有东方风韵,很抢手。

    货是打苏州那边进的,我每个月要跑一次南方,押货回来,外带把新的货样子交给当地加工的人。有好些人看我做这买卖发了,也到南方去定货,可他们做不过我,因为我懂得外国人的喜好,有好些样子是我设计出来的,比如顺风褶、平安褶什么的,外国人爱买我的,不爱买他们的。

    有一回,苏州当地一个小伙子说,大妈,我看您这么跑来跑去的,挺辛苦,我给您当个帮手,好不好?我一看,挺清秀的一个孩子,打过几回交道,人也老实。再一个我年纪大了,这身老骨头,也实在顶不住了。我就说,好吧。他就跟着我回了家。我在农村买了一个小院,主要是存货,私下里也想,以后儿子娶了媳妇,城里的房子就让给他,我就住在这里。那个小伙子住进小院,工作挺卖力的。

    后来,不知怎的,我的儿子和他好起来,突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妈,我想和小江苏一块看库房。他给那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名一一小江苏。

    我这个人,只要儿子给我一个好脸,他说什么,我没有不答应的。再说,我想,让他学点做买卖的经验,也好。这样哪一天我蹬了腿,他还有个混饭吃的本事。那一段日子,说起来是我家最和睦的时光。儿子第一回有了笑模样,和小江苏成双成对地出入,对我也和气多了。我给他说了几个对象,可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说他要一辈子独身。别的妈听到儿子这么说,心里都着急,我不。说心里话,还有点高兴。我不喜欢媳妇,没有媳妇,儿子就是我一个人的,他对我不好也罢,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代替了我的位置。有了媳妇,就难说了。媳妇和婆婆是天生的对头,婆婆永远也打不过媳妇……

    只是他的钱越花越凶。我说,你也太高消费了,你妈是个穷老婆子,也不是皇太后。

    他嬉皮笑脸地说,以前是我一个人,现在不是有了小江苏吗。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要儿子高兴,就是他要喝我的血,我也会把胳膊伸出去。

    我忘不了那一天,有一个非洲的什么酋长夫人,看上了一种大花的床罩。要买 10床。这是个大主顾,可不能让她跑了。我手头没有那么多货,对她说,明天一定提来货等着她。她两手一摊,作了一个老母鸡扇翅膀的动作,我知道她明天就飞了。

    我对她说,下午来。下午我就有货了。她点点头。

    我把货床子让别人给看着,就往郊外的库里赶。正是上班上工的点,破房子周围静悄悄的,院门也没锁。我心里还直埋怨俩小子,怎么不经点心,也忒大胆了。进得门来,就闻到一股特香的味,从没闻过这味。我心想,背着我炒什么东西吃呢?贴进门缝一看,两个人在抽烟,这也就罢了,我刚想进去,没想到两个人就搂抱在一起,紧接着,就像公狗母狗似的,做起了苟且之事……

    当时真把我气晕了,一个箭步闯进去。抄起棍子就打……

    小江苏还算老实,吓得哭了,说是我儿强迫他做的,他没法。我儿没有一点侮意,对他说,你那个后窟窿、我也不是白入的。你吃的,穿的,还有抽的白粉,哪一点不是我供的?你他妈有什么脸哭!

    我拄着棍子立着,觉得天在我的眼前塌了。这才知道,他们吸上了毒。小江苏以前在家时,养上了这毛病。因为穷不敢敞开来抽,到了我家,我儿子居然看上了他,把他当个女人一样地养着。他们俩一天鬼混,混完就抽,抽完就混……

    我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没有一个人理我。儿子抄着手说: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早知道了好,我在外面欠人家的账不少,你去还吧。

    欠账还钱,这是天理。我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不孝子,扯下的饥荒,把我所有家当都填进去,也还不满。我吓坏了,连他爸爸当年撇下我们孤儿寡母时,我都没这么慌过。那时候还有盼头,我还有儿子。现在,除了有一身账,我什么也没有了。不,比什么都没有还糟糕,因为还有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吸白面的儿子!

    我真不想认他了,可我不认他,天下还有谁认他?有时候,我是真可怜他,我一个老婆子,好歹也这么大的岁数了,黄土埋到下巴的人,是好是坏,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了。可他还年轻,就这么往黄泉路上去吗?老天!你为什么不长眼,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罚了我,还要罚我唯一的骨血?!

    我跟人家说谎求情,让人家唾骂,有的账死都不认,这样挤出了一点钱,把儿子送到戒毒医院来了。小江苏也想来,趴在地上求我,说大婶,您救救我,把我也送到戒毒医院去吧,要不,我就是死路一条啊。

    我一脚把他踢出门去,说,你个不要脸的男娼,要不是你勾搭了我儿,他会落得这个下场?

    我儿站在一旁,也不伸手帮他,只是冷冷对我说,你不必怪他。没有他,我也得走到这一步,不是小江苏,就是小河南、小黑龙江什么的……他跟我共过一场患难,你把送我上医院的钱,拿出一半给他。要不,我就死在家里,绝不出这房门一步。

    我看着他,浑身哆啸,怕得不行。这就是我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吗?

    我咬牙切齿地把钱给了小江苏,后脚领着儿子进了这医院。现在用的法子我看有效果。冶好了,我们出了院,兜里一个子也没有了。我这么大岁数了,没别的指望,阎王爷慢点召我,让我临死之前,给我的儿子多挣下一点钱,让他多活些日子,我知道,这回他是生生死死地跟着我了,没准还死在我前头。要是那样,他头天死,我第二天就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就把他送到乡下去。不是说要改变环境吗,我穷,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变,就是到我的老家去、给人家打个零工,混口冷饭,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留他……

    靠门的儿子:琪仁————

    他像劣质原料制成的肥皂,有一种半透明的污浊。百无聊赖,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他的手指长而病态地柔软,说话的时候总是像蜘蛛一般互相缠绕,做出常人无法做到的手势,好像在同魔鬼交换眼色。他谈到多么恶劣的语句时,都平淡得毫无顿挫,目光平视,让你误以为半空中悬着一张污纸,他只不过在代人宣读:

    我从校夯有见过我爸爸。其实我是见过他的,他走的时候,我已经几岁了,记得那段时间周围的事,甚至我当时穿的一件衣服的条纹花色都能想出来。但我不记得他,一点都不记得。他没有给我留下丝毫印象,很长时间,我以为他根本就没存在过,后来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存在的事,什么都存在。

    我周围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连不像样的也没有。我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娘们和小娘们。我既看不起她们,又离不开她们。

    小时候我最佩服的人,是我妈。晚上我蜷在她胸前的时候,觉得她是一座无边无际的肉山。柔软,香喷喷。她的胸口,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对女人的肉体没有什么神秘感,因为早从我母亲身上看到了一切。

    后来,我渐渐地长大了,我还记得母亲要我离开她,独自睡觉的情景。那一夜,我害怕极了,感到母亲再也不要我了,到处都是半个脑袋的妖怪,要用血红的舌头把人卷进大嘴。直到我重新钻入母亲的腿和胳膊之间,把自己缩得像一个肉球,我才感到安全。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怪梦,我趴在母亲身上,上下摇动……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但是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大腿中间有一些粘液。

    我从伙伴们那里,搞明白了自己的变化。所以有了这件事的男生结成一个阵营,觉得是成熟的男子汉。大家都在说自己的梦,别人都是影星歌星什么的,最差也是街道上卖苹果的小贩或是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幸好大家没有追问我梦中情人是谁,要是问了,我会在那一刻羞愧死……大家哈哈大笑,好像梦中想了,就会成真。有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因为他们梦到了同一个女生。

    我气急败坏地回到了家,母亲看我脸色不好,关切地过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暴躁地打开她的手,在手指与手指相撞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异常酥痒的感觉。我吓坏了,模糊地感到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是乱伦。

    那天晚上,我忐忑不安地睡了,一千回一万回地祷告,再也不要梦到我的母亲了。就在我朦朦胧胧地刚睡着,那个女人又来了。刚开始我有些高兴,她不是我母亲。定睛一看,我又冒出冷汗。她虽然不是我现在的母亲,却是年轻时的母亲,比现实中的母亲,要妖烧和丰满得多,我的意识并没有完全丧失。我一个劲对自己说,这是不行的,她是我妈。但是本能根本就不理会,它疯狂地勃动起来,舍不得放开那个妖媚的女人……待我醒来,身下又是精冷一片

    这一回,我的恐惧更甚了。要是以前,好像还有被迫的成分,这一回,完全是我自愿。白天,我看到母亲,非常内疚。我再不想让她在我的梦中出现了,我开始对她大发脾气,无缘无顾地吵闹,再也不接受她的抚摸……找以为这样就会好了,没想到,事情变得更厉害了。

    梦中的母亲,来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放荡……我毫无办法,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又贪恋梦中的欢乐。有时,我气愤地想,是母亲勾引了我,白天,我在无人处狂抽自己的嘴巴,直到牙齿间都是咸咸的血,希望自己能从这种状态清醒。但是,母亲一出现,我就不由自主地观察她,想象她年轻时的风韵,哪里更凸些,哪里更凹些…

    我极力逃避她,又不能有片刻看不到她。我仇恨她,又喜爱非凡……白天,我渴望着早早入睡,在睡梦中和她温柔亲热…睡梦中,我惊出全身冷汗。醒来睁眼到天明…我陷入极大的恐慌中,神魂颠倒。有时我想,这一切都是男人那个物件闹的,假如没有它,至今我还可以蜷缩在母亲的肚腹之间,头上是母李的乳房,脚下有毛茸茸的黑草地,天真自在,永不长大,多么快活!

    我不止一回拿着剪刀,对准那个命根子女,心想,去了这个祸害,天下就太平

    我是一个懦夫,终于没有下得手。听说要流很多血。

    找到一个好法子,就是喝酒,喝得昏昏然,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进不了我的梦境了。刚开始,还灵。每天懵懵懂懂,一觉到天明,但很快,酒精就不灵了,那个梦中的母亲好像也很有酒量,她在酒中与我相会,更加肆元忌褝、…在每一次放荡之后,我都更觉孤单,有一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

    我害怕极了,觉得天下惟我最坏,我白日里不敢见人,觉得每一个人都看穿我心中的秘密,我的脾气越发狂躁,性格越发怪异。

    母亲这时开始为我张罗女朋友。我一个都看不中,因为她们同我的梦中情人相差太远。而且我对真正的女人一点都不感兴趣,只对我母亲一个人充满爱心。

    事情并未到这儿结束,内心的魔王越来越指使我行动。我不只一回地冲动起来,居然想在我母亲身上,照着梦境实践一回。真的做一回,只一回,看和梦中是不是一样味道……它像一只喇叭,不停地对我说,声音越来越大……

    我拼命地往外面跑,不敢回家,生怕自己失去最后的控制……我知道,我就决控制不住了……

    就在这时,小江苏出现了,他去看库房,我找到了一个摆脱母亲的机会。而且小江苏身上,有一股邪气。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我感觉到了他的吸引人。他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我可以在他身上发泄我的欲望,又完全可以排除和母亲在一起的幻想。他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东西。他有一种无精打采懒洋洋的魔力。

    小江苏刚开始不干,但我很快发现他非常需要钱。他在抽海洛因。我说,这有什么意思?他说,大哥,只要你给了我钱,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吸一回,就会觉得原来过不下去的日子,变得轻松起来。

    我给了他钱,和他成就了那事。这是全新的体验,和梦中根本不一样,所以也无法比较。我高兴极了,我终于用个江苏成功地把母亲自梦中赶走,我避免了一桩大罪恶……

    我开始和小江苏一起吸毒,之后作那件事,就更有神仙的味道。我的母亲不会吸毒,所以她永远也不会在我新的生活梦境里出现,。

    这下保险了。而且随着吸毒的量越来越大,我发现那方面的能力,差多了。我很高兴,我和一般的男人不同,他们把这儿当成命根子,天老大,它是老二。我把它看成累赘,所以海洛因能伤它,我喜出望外,巴不得的。我越吸越多,盼望海洛因早点把我阉了,我就可以早点回到我妈怀里,那真是我一生最幸神的日子。不是小江苏毁了我,是小江苏救了我。我怎么能过河拆桥,不谢谢恩人?所以我得给小江苏钱。

    我妈送我到戒毒医院,她是瞎忙活。但是这样就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了,我挺高兴。

    出了院以后,她要把我送到乡下去。让我自己养活自己,真是开玩笑。我自校夯干过活,现在身子都淘虚空了,让我干活,门也没有啊。我是过一天算一天,和我妈在一次儿,她就有办法养活我。要是没办法了,就死。和我妈死在一起。要是我先死,我相信她马上就跟了我来。要是她先死,没人养活我,我也得死,不过我不敢自杀,胆小,下不了手。

    简方宁评注————

    病态人格。

    对某些人,知道了他的家庭,就知道了他的病。弗洛伊德认为解剖学界定一切,当然有些绝对。但是,如果你知道了一块土壤是贫瘠还是肥沃,你对它上面生长的植物,在通常状态下的长势,大体上就有一个判断了。

    他的父亲是一个怯懦而没有责任感的人。没有父亲的单亲家庭,很容易使得男孩在家中和社会中“失范”、anomie,来源于希腊语,指一种反常的社会状态。当我们要铸造坚硬的金属时,需要“范”,是榜样和模子的意思。比如“钱范”、 “铜范”等。“范”字是草字头,说明它本身并不一定非常硬,但它一定是规矩而有匡正力的。古语说,陶冶者,必模范为形。

    如果人的一只胳膊断了,另一只胳膊就会代偿性地强壮起来。在没有父亲的家庭,母亲必须负起养育的全部责任。假如这个母亲不具备男人和女人最基本的优点,孩子就在茫然中“失范”。

    爱自己的母亲,这并没有罪过。即使母亲作为性的符号,在梦中出现,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耻辱。如果我们有更健全的心理咨询,也许可在萌芽状态将它纠正。

    梦是一种心理现象,梦是人类思维平衡的基本要求。在实验中,如果不让人做梦,人一做梦就把他打醒起来,连续五天以后,人就变得烦躁愤怒,甚至出现幻觉。

    所以梦不是事实,也不是罪恶。

    在梦中,希望是带着脸谱出现的,梦曲折地表达愿望,并不负现实中的责任。

    孩子生理上成熟的时候,却伴以心理上的幼稚,是一种大悲哀、大危险。这仲幼稚型的人格,事无主动,缺乏自我约束能力,极易忧郁和爆发,志向远大。却没有任何付诸实施的具体行动。

    他一事无成,每天沉浸在色情的想象中,无以自拔,就迷恋上了酒精。酒精其实是一种轻型的毒品,在这种成瘾的过程中,他感到欣快和麻木。那种精神上不得填充的空虚感,被酒精的火焰占满了。

    他似乎解脱了,实际上是更深地陷入。恋母情结发展为性的变态,他感到一种崩溃的绝望。恰在这种时候,他遇到了小江苏。

    小江苏吸毒,他把海洛因传染给了这个被痛苦煎熬的青年。他急速地上了瘾,在毒品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这几年,吸毒的青少年增多,好像上海的毛蚶传播肝炎一样,吸毒也像是由病毒传播,野火般地蔓延,失范是重要的外部原因。

    我对他的最终治愈,不敢太乐观。有些人,也许注定是要毁灭的,不同的只是具体的时间。在一次成功后面,是沉默的九十九次失败。

    资料

    金三角的含义————

    发源于中国云南澜沧江的湄公河,流经老挝、缅甸边界后,从东北向西南奔流入泰国。作为泰北、缅南界河的夜赛河,静静地从西向东与湄公河相遇。湍急的湄公河水夹杂着大量的泥沙,把夜赛河水的一部分,倒卷回原来的河道。天长日久,在两河之间形成了一块广阔的缅属三角洲,土地肥沃,气候相宜。地上生长着茂密的森林,地下埋藏着丰富的宝藏。早年间,这里盛产玉米,每年收获的季节,庄稼一片金黄,故称“金三角”。

    在缅甸——老挝——泰国边境,泰方一侧的清黎府昌盛县索哩区,立着一座大理石牌楼,高大的方柱护卫着乳黄色的拱门,方柱的顶端用尖锐的石笋架起一块半月形的石雕,上面镌刻着一个高做的黑鹰头,鹰头四周簇拥着四朵祥云,好似背负云霞,意欲冲天而起。门上有一块褐色石匾,上面用黑色的英文和泰文写着:“金三角”。

    现在世界闻名的“金三角”早已不是原始意义上丰收的象征了。它在地域上已极度扩张,据美国《生活》杂志估算,面积大约有15.5万平方公里,略小子柬埔寨,是台湾面积的4倍。它是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像一只半长筒雨靴,那里遍植罂粟。

    “双狮地球牌”精制海洛因,是金三角的名产。两只凶恶的狮子,像玩一个皮球那样,尽情地玩弄着地球。

    各国使用高科技手段,启用卫星,侦察各地的毒品生产,清楚地掌握毒品犯罪情况。

    美国原用于监视苏联军事目标,包括跟踪导弹的二十几颗卫星,在苏联解体后,一下子失去了目标。但不久,应美国反毒机构的请求,军方让失业的卫星重新找到活干,自高空监视全世界的毒品生产。

    现在,卫星密布在自哥伦比亚到缅甸金三角的广阔空域,获得令人难以想象的准确情报。在远离地面4~5万公里高度拍摄下的照片,能够清晰地分辨出罂粟茎是正在土内萌生,还是已经钻出了地表……

    它还能准确地计算出罂粟果实的成熟程度,并折算出重量。

    卫星资料证明,1993年,全世界共生产了4500吨鸦片,制造出了500吨海洛因。

    缅甸仍是世界头号毒品生产国。它种植了153700公顷的罂粟,产鸦片2250吨。

    阿富汗自苏联解体后,自巴基斯坦返回的500万难民,头等大事就是恢复了种植罂粟,1993年共生产了640吨鸦片。

    哥伦比亚的大毒袅,指挥人在安第斯山区砍伐了12000公顷的土地,试种罂粟,准备争取一个大丰收。

    肯尼亚人,在乞力马扎罗山峰周围,种植无边无际的罂粟,把鸦片卖给尼日利亚人。

    缺乏经验的哥伦比亚人,自老挝和泰国引进了1.5万名农民,代替他们照料罂粟。现在,田里的罂粟已经长到1.5米高了,预示着一个好收成。

    西班牙国家电台台长卡塞多,最近在马德里康普鲁肢塞大学所作的《传媒和吸毒》的讲演中宣告,迄今为止,全世界共有50多位记者,由于揭露贩毒行为而被杀害。

    他指出,新闻媒体应当认真负责地报导社会情况,其中包括吸毒、贩毒问题。

    这个报告会的组织者桑切斯先生,主张专门培养报导贩毒斗争的新闻人员。他认为,媒体要以青少年为主体,进行强大的反毒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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