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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1)

编辑:admin 日期:2015年10月12日 浏览: 加入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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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


 第一节

    沈若鱼和母亲自南方旅游归来时,晒得像一段黑檀木。

    先生到机场接她们,小心翼翼。好像母女俩是砍开的半个椰子,一碰就会汁液横流。本想把母亲接到自家,但老人坚持回干休所。送母亲回去安歇后,先生的精神才舒缓一些。

    告诉你一件事,可别吓着。要有精神准备,把自己的红血球、白血球都调动起来,像城墙砖一样砌在那儿,抵御我这个消息的力度。先生郑重得吓人。

    说吧,是不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搞了颠覆我的小动作?家庭兵变、第三者插足什么的,我时刻准备着。沈若鱼一边说,一边向外拿着南方特产。

    比这要坏得多。先生不理会她的打趣,沉痛万分。

    沈若鱼不由得把手中的芒果扔到一边,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先生说,简方宁死了。自杀。

    他预备着沈若鱼大哭大叫,甚至私下准备了一条新毛巾,预备妻子嚎啕痛哭的时候堵枪眼。

    不料沈若鱼什么也不说,只把挤压过的芒果,摆在果盘的最上面,以便吃的时候优先处理,免得坏掉。

    先生一字一顿地说,沈若鱼,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你的最好的朋友,有着几十年友谊纪录,你临去南方前还和她朝夕相处的简方宁——她死了。听到没有?

    沈若鱼说,咱们俩距离不到一米,我怎么会听不到?你安的什么心?为什么说了一遍又一遍?!

    先生说,看你没有反应。

    沈若鱼暴躁起来,你想要看什么反应?沉默不语就不是反应吗?

    先生说,沈若鱼,我真惊讶。以前老是怕我死在前头,你可怎么办?现在我放心了。你对心爱的朋友暴死,都能这般无动于衷,还有什么风雨经受不起?

    沈若鱼说,我已料到她会死。就像一个科学家计算出了冥王星的轨道外面,还有一颗冥外星。他在宇宙中发现了冥外星的踪迹,真如他预计的那般如期到达,你说他有什么吃惊的?

    先生说,我想起一部电影的名字——女人比男人更凶残。

    沈若鱼说,女人比男人更能忍耐。要是她决定死了,那就一定有活不下去的理由。

    先生说,我觉得你从戒毒医院出来以后,更冷漠也更智慧了。

    沈若鱼说,你的意思,是让大家都到那里去留留学?可惜简方宁这个戒毒医院的院长不在了,你想走后门插班,没机会了。

    先生说,你就不想知道你最好的朋友是怎样告别人世的?真的大智若愚到了这种境界?

    沈若鱼说,所有的事,我都知道。

    先生大惊道,怎么一身巫气?筒方宁前天去世,昨天她丈夫潘岗给我打的电话,死因不清,对外还属概不披露阶段,基本上是独家新闻。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沈若鱼淡淡地说。

    我不信。先生摇头。做个试验,你先说她是死在哪里?

    办公室。沈若鱼回答。

    对了。可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办公室,真是个求死的好地方。家里有保姆,死起来,多受干扰?凡是有头脑的人,都不会愿意死在家里。再说吓唬了孩子,肯定方宁不忍。所以她不死便罢,倘若死,只有到办公室。沈若鱼冷静得好像在评点某一电视剧中的女主角。

    你说她是怎么死的?先生又感惊骇。

    吃安眠药。沈若鱼成竹在胸。

    料事如神。先生伸出大拇指。紧接着又是那句: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用说?简方宁是个医生,整天同药打交道,自然是这件兵器最拿手了。电工自杀,肯定去摸电门。农民一仰脖就喝滴滴畏了。死是大事,又没经验,谁不想做得利索些?

    沈若鱼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有一道现成的文字答案,悬挂面前。

    你说她屋里还有什么吧?先生的脸因为恐怖有些变形,还是忍不住问。

    就是说除了她办公室常用的办公物品以外,还有什么?沈若鱼借重复问题的机会,延长了一下自己思考的时间。

    是啊,说啊。先生估计沈若鱼回答不出。

    可以把范围缩小一些吗?办公室很大。沈若鱼稍显困难地回忆着。

    窗台上,先生宽宏大量地提示。

    在窗台上,有一只空的药瓶。药瓶里装了一半的清水,水里插着一束……不,不是一束,那太奢侈了,方宁舍不得的。她不愿把自己的死,搞得那样豪华……沈若鱼自言自语着,目射精光,好像在把一幅破碎的图片拼起来,殚精竭虑。

    片刻之后,她坚定地说,在简方宁的办公室的窗台上,有一只空药瓶。瓶里有半瓶清水,里面插着一支盛开的红玫瑰……

    天啊!若鱼,你不要说下去了。如果你不是我的老婆,我简直要到公安局报案,说你涉嫌谋杀了简方宁。你人不在这里,怎么会对现场知道得这样一清二楚?莫非有特异功能?

    先生真的向后退了一步,远距离打量。

    沈若鱼笑了,说,不是你提议玩个游戏的吗?

    先生说,我现在提议,永远不谈这个话题。

    沈若鱼说,那不可能。我还要问你,以简方宁做事的严谨和一贯风格来看,她应该有一份很精彩的遗书啊。

    没有遗书,更谈不到精彩云云。只有一个小纸条,写着:这件事与他人无关。底下是签名,还有时间,精确到小时和分,医嘱一样规矩。是深夜写的,然后就吞了大量的安眠药。还有一点异常的是,墙上原来有一幅油画,现在不知去向。怎么样,这你不知道吧?先生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沈若鱼说,真对不起,就连这幅油画,我也知道。

    先生答,潘岗说,人家这几天一直在询问他,以为他们夫妻之间有什么别扭。简方宁年富力强,人又漂亮精干。事业有为,正在向学术上的顶峰攀登,为什么自戕?实在是谜。你既然这么了解情况,还是找有关部门谈一谈。也算对朋友和她的家人,尽了最后的心意。沈若鱼说,那也得看我愿不愿意、简方宁愿不愿意

    先生说,简方宁已经不在了,你如何征求她的意见

    沈若鱼说,我有通灵之术。


 第二节

    沈若鱼走进景天星教授的办公室。

    我是沈若鱼,简方宁的朋友。她说。您可能不了解我,但我很熟悉您,包括您爱吸中华牌罐装香烟。

    景天星虽已退休,但终生的学者生涯,仍在沿着惯性运行。她几乎没有老迈之人难以排解的寂寞孤独感。年轻时,她就立志把一生献给科学,认定冰冷的学术世界是自己的终身伴侣。刚开始很多人为她的婚姻之事操心,以为曼妙女子矢志不嫁,如果不是生理有残疾肯定就是待价而沽,等待一位白马王子。

    景天星用实际行动粉碎了人们的判断,她留苏留美,在对第一世界的周游中,更坚定了孤独一生的决心。

    没功夫。婚姻是少慢差费的事。谈一次恋爱花的光阴,够我完成十篇论文的了。

    在这种逻辑面前,人们只有知难而退。

    老处女的身份使得她有格外的幸运。社会上,人们对不同于自己生活习惯的人,报以非议,某些时刻又会因了世俗的相互争斗,给他们机会,特别是一个女人,若是没有家庭,人们会出于古怪的怜悯,在事业和仕途上不屑与她们计较。

    景天星从厚重的书丛里,矜持而傲慢地打量着沈若鱼,说,你是简方宁的朋友。很好,我希望有人能记得她。我很忙,看在你是简方宁朋友的份上,我会见了您。这就足够了。

    沈若鱼说,教授,要是我理解得不错,就是说您下逐客令了?可是我们实际上什么还没有谈呢。

    景天星说,你愿意,可以这么看。

    沈若鱼说,我相信只要一句话,您就会求我留在这里同您长谈。

    景天星说,太自信了吧?但你可以试试。

    沈若鱼一字一顿地说——对于她的死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教授雪白的短发垂了下来,横着遮住了她的眉眼,一时看不清面目表情。

    我今天来找您,因为我知道,您是她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没有您,她不会从事这种非常的事业。如果她不从事这种事业,今天就会健康地活在阳光下。您是她死亡中非常重要的先决条件。我对您和简方宁所从事的工作的了解,比您想象的要多得多。比如0号戒毒方案和蓝斑。

    嗅?那是很尖端很秘密的!景天星大惊。你怎么知道的?她犀利地追问。

    您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相识的,我就告诉您后面的一切。

    景天星完全可以拒绝,她这一生,拒绝的事物太多了。作为一个独身女人,作为学术界某一领域的泰斗,她已把拒绝别人当做维护自身权威与神秘的法宝。但是在最心爱的助手的死亡面前,她丧失了勇气。


 第三节

    教授陷入深深的回忆。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但我永不会说。

    方宁,你在天上微笑着注视我的时候,嘴角是否有森然的冷意?

    在大家眼中,你是那样地完美。40岁,正是一个女人最饱满的季节,有一种稍纵即逝的温暖。

    责任是有分量的。它对40岁的人和70岁的人,感觉不相同。越老的人对责任越是珍惜。你年纪虽轻,心已经老了。因为看到了太多的苦难。

    我希望我喜爱的人,我的助手,都是很杰出的人。如果她是女人,我希望她有很多追求者,这同我年轻时的想法不同。

    一名医生,如果没有人爱他,体验不到人生悲欢离合的感情,就不能从根本上成为好手。从别人的爱戴中,可以感受到一种神圣的力量,血液一样灌注胸膛。

    原谅我的自私,你是我最好的搭档。我从你那里攫取无尽的临床资料,忘记了你面临的危险:我和你的交往使我年轻。我不知这种作用是否双向——我使你感觉苍老。现在我知道答案了,你的死使我明白了你的负荷已到极限。

    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比我们这一代要辛苦得多。在该上学的时候,被驱赶进了田野。我始终认为,你们当中一定能出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却无法培育优秀的自然科学家。这不是你们这一代人的悲哀,是历史的一个把戏。

    可是你不信这个邪。原谅我打一个粗俗的比喻,你是一个过了裹小脚年龄的女孩,你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可你一定要制造出一双惊世骇俗的三寸金莲。你残忍地将自己已经成型的脚骨打断,拿到科学家的模式里去。

    我不知道这对不对,或者说值不值。

    假如你不是这样一个好强到执拗的女人,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欣赏你。

    当然,你不是为了我的欣赏才这样做的,这是你的天性。但我从你的身上,发现了年轻时的我,这使我惊异和欢乐。

    每一个人都是高度自恋的,当我们夸奖别人的时候,其实是在赞叹自己。尤其是在一个美丽的同性身上,发现了原是属于自己的某些特质,我们会高兴得不可思议。

    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只觉得你是一个不难看的女人。对于一个终身从事严谨科学事业的老人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年轻女人可能得到的最好评价了。

    你是组织上给我安排的助手,但我拥有一票否决权,在你到来之前,我已经 “枪毙”了许多卓有才华的年轻人。

    我否决过像刚烘出炉的面包一样新鲜的洋博士,久经风霜的临床医生也纷纷落马。理由也许很不充分,甚至根本就不成其为理由。比如一个小伙子,只是因为他在浅色西服里面打了一条黑领带。这从服饰配色上当然也是允许的,但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很不舒服,吓了一跳。好像在刷满石灰的半截树桩上,看到一条旧标语。

    当然我可以收下他,然后对他说,小伙子,以后上班的时候,别这副打扮。他一定会听我的,这里是科学研究的前哨阵地,想作一番事业的年轻人趋之若骛。但我忍住了。我知道他转身之后会对别人说,看,这就是老处女的臭毛病,我们不得不服从她。我不愿被人这样议论。最要紧的是我从这条领带里,看出他的协调性和整体观念有问题。这对科学家来说,十分致命。

    我让他走了。说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然与领带无关。这时他们把你送了来。

    材料摆在我的写字台上,我想是下面人的一个恶作剧。他们摸不透我的口味,决定在无数美味珍肴之后,上一盘山野菜。

    我用一秒钟扫了一眼你的简历,当兵,上学,当医生,刚刚转业回到这座大城市……你们这个年纪应有的洁白如纸清洁如水的历史。我注意了一下你的最终学历 ——工农兵学员。

    我的眉头肯定是皱起来了,虽然我自己没有察觉。

    工农兵学员是一批得过小儿麻痹症的孩子,在科学的道路上一直跛行。老知识分子永远以怜悯与淡漠的目光打量他们。

    但是,我突然决定见见你。

    心血来潮。

    可能是卷宗上你的照片打动了我。你幽静典雅,有一种震慑人的优美气质。依我严谨的天性,一般是不会召见一位仅仅因为美丽、其它方面并不合格的候选人的。

    我需要一位马上能开展工作的助手,他们怎么把你给派来了?这是你走进我的办公室后,我问你的第一句话。

    此话刚一出口,我就感觉不妥。因为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你只不过是一枚被驱赶的卒子。

    你说,我不一定能做好您的助手,但我保证能马上开展工作。

    这绵里藏针的回答,使我一时接不上话。一般的人走进我的办公室,都会有短暂的惊愕,为它的富丽堂皇和书籍的众多。我不喜欢把办公室搞得像窝棚一般寒酸,我工作的场所,应该是一流的。当然那些从欧美回来的博士,肯定见过比我这儿更豪华的工作间,但他们也都恭敬地露出了惊奇。我知道这是一种礼貌,他们懂得一个求职的人,应该如何表现。

    但是你固执地不把惊奇给我。你从骨子里渗出一种司空见惯的冷静,我不知道这种冷静从何而来,经历似乎没有提供给你这种优势。.你略显惟悴。也许是连日的奔波求职,折损了你的美貌。总而言之,当我一看到你,就进入了正常的工作程序,开始以严格的助手条件衡量,接见初衷己不起任何决定意义。

    这也许就是男人和女人,特别是男领导和女领导的不同之处了。

    我想简化谈话,就把厚厚的一叠英文资料递给你说,这是有关我们试验的新戒毒药品说明。你看完后,我们再来谈工作问题。

    这可以算是一个刁难,也可以说是一个测验。两者之间本没有原则的差异。如果你连这样基本的考察都过不了关,无论你的倩影多么使我有好感,你还得毫不耽搁地从院长室离开。

    所有的工农兵学员的英语都不好。即使是他们念了研究生,成了硕士博士,也是工农兵牌的。学问上先天侏儒,英语永远战战兢兢。

    可能有些绝对,但我这一生,就是这样走过来,勉强不得。我常常从蛛丝马迹上承认或是否认一个人。

    你走了。好几天没有露面。猜想某一刻,你会眼睛熬红却装作轻松地走进来说,院长,这材料我看完了。

    依我对你们这茬人自尊心的了解,你废寝忘食地查词典请教别人,弄通个把篇文章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我会让你当着我的面,把资料念一下。我猜你一定会像受惊的獐子一样紧张起来……我喜欢看别人在我面前面红耳赤。

    你一直没有出现。我想,是打退堂鼓了。

    我几乎淡忘的时候,你出现了。眼睛一点也不红,晶莹的眸子,直率地盯着我。

    我说,看完了?

    你说,看了。

    这一问一答里有一个微小的差别,就是我说的是“完了”,你的回答只是“看了”。

    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假装宽容地说,看起来很困难是不是?里面有许多专业术语。

    你说,您想用语言来测验我的水准,其实是很片面的事情。语言太简单了,只要投入时间,就会有收获,不过是个熟练工种。国外任何一个小孩子,所掌握的词汇,都可以在我们的大学本科生以上。您需要的是助手,不是一个翻译。这些日子,我己将您论文中涉及到的所有文献都看了一遍,包括反对您的意见。

    说实话,我很有些吃惊。不在于你这番话有多少道理,而在于你直言不讳甚至有些嚣张的气焰。你知道,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话了。

    我所从事的科学很冷僻,别人都是门外汉,他们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恭维。当然我会在国际研究领域遇到真正的内行,但和他们的切磋以至争辩,只会提高我在国内的威望。有时候就是这样,外国人赞同你了,是你的光荣。外国人反对你了,也是你的光荣。

    按照预定方针,我说,你把这篇论文念给我听听。

    你说,我不念。

    我说,为什么?

    你说,我念得不好。我不想露丑。

    我说,在我面前露丑,总比在外国人面前露丑要好。

    你说,在谁面前露丑都不好。只要给我时间,我就可以弥补不足。您不要现在逼我。人生一世,最大的成功不在于掩饰或是改正弱点,人的短处是克服不完的。成功在于发扬长处,你为什么不问我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呢?我能不能作您的助手,应该是由我的长处决定的。

    我看着你,你真的很年轻,洁白的额头上只有几道浅浅的阴影。我知道那是皱纹,但这些皱纹不但无损你的美貌,反而使你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力量。我说,那么,你说说,你最大的长处,是什么吧?

    我最大的长处是实践。在来到您的办公室以前,我作过多年的临床医生和内科主任。我仔细看了您交给我的资料,我觉得它是瘸腿的长跑家,缺少临床证明。您应该迅速把崭新的药物应用于实践,积累大量的实用病例,才能在学术上处于领先地位。

    你说完了,紧紧地闭了嘴,剩下的事,就是沉着等待我的决定。

    我真的愣在那里了。

    你一下子就命中了我的要害。我是一个一辈子都在书斋里度过的人,我可以在理论上有很精湛的论述,但如何同活生生的病人打交道,在我始终是个谜。我喜欢那些没有生命的分子式,它们有无尽的魅力。我不喜欢人,尤其不喜欢病人。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疾病的外包装,支离破碎的生命次品。虽然我的工作是修补他们,尽可能地整旧如新,但我永远没有办法同他们交心,建立友谊。我发明的药,总要等着别人来证明疗效,我用的是枯燥的数字,人家用的是有呼吸有心跳的温暖人体。临床实践是我的研究中柔软而虚弱的腹部,我却没有力量让它充满肌肉。

    可恨你一下子就看到了这一点。假如你是一个小伙子,我会放下架子,拍拍你的肩膀。

    你是一个女人,我不好意思做这个动作。

    我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助理了。我将刚刚装修好的一所设施精良的医院交给你,由你出任院长。我以为你会受宠若惊。没想到你叹了一口气,轻轻站起来说,我不喜欢当戒毒医生。我不喜欢吸食毒品的人。

    但是我从你的瞳孔里看到了你已接受……

    好了,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该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了。景教授依然不失居高临下地说。

    我在您所指导下的简方宁任院长的那所戒毒医院里,当过病人。

    沈若鱼说。


 第四节

    沈若鱼收拾好简单的换洗衣服,挽成一个小包,放在墙角。

    多日不说话的先生,知道木已成舟,主动打开冷战的局面,搭讪说,明天晚上我回家以后,就看不到你了,是吗?

    沈若鱼想,事至如今,他是螳臂挡车,阻止不了大局,再说以后还指望他帮着还贷款,关系别搞得太僵,也就不计前嫌,笑着说,是啊,给你创造一个小别胜新婚的机会。

    先生撇嘴说,要是头几年,还行,如今,廉颇老矣。

    早上,先生说,用不用我送送你?

    沈若鱼说,免了吧,又不是上前线。

    先生看着她的破包袱,说,把我的老板箱,带上。

    沈若鱼说,我这身份是带老板箱的人吗?范青稞,一个从西北来的乡下妇女,用得了你这行头?

    先生说,罢罢,我算搞不清你是谁了。咱们就此别过。

    沈若鱼拎着包袱走到大街上,心里充满了新奇的感觉,连平日熟悉的店铺,也有了几分陌生。好像自己就要飞天或是潜入地穴。

    戒毒医院的所在地,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很远。沈若鱼看看自己寒酸的穿戴,自然是坐公共汽车符合身份。想到路途遥遥,太耽搁时间,一扬手,拦了辆“的”。

    到哪?到哪?司机一看沈若鱼乡下人打扮,以为来了一条挨宰的鱼,兴奋地连声追问。

    沈若鱼稳稳当当地落座,说,急什么?我坐踏实了,自然告诉你!”

    司机便暗骂自己道行浅,把行家看成了雏儿。

    您到底去哪儿啊?前头可拐弯了。司机再次问。

    沈若鱼半晌没吭声。她把戒毒医院所在的具体地名忘记了。在她和简方宁所有的对话里,那儿都被简化成“院里”,有不言而喻的亲呢。地名退到模糊的背景中,好像不存在。

    有一所……特别的医院,你知道不?沈若鱼说。

    嗨,还真让你问着了。我这个人挣不着钱,可就是老拉上医院的病人。城

    0里凡是叫得上名的医院,您就数吧,没有我不知道的。别说常见的妇产医院、儿童医院,就是结核病院、肿瘤病院、麻风病院,还有胸科医院、痔疮医院、江湖郎中的草莽医院,我都门儿清。您说吧,到底上哪儿?

    沈若鱼心想今天兆头不错。遇上这么一个爱说话又熟悉路线的司机,以后的事也会顺利。

    戒毒医院。她直说。

    哪儿?戒毒……医院?就是戒大烟的地方?司机的手抽搐了一下,车轮垫在下水道盖子上,差点把尾巴骨颠断。

    是啊,就是帮大烟鬼把毒戒掉的医院。沈若鱼深入浅出地解释。

    早知这样,何必当初?这种人值不得可怜,死了算了!司机愤愤地说。突然想起,说,大姐,您到那儿去,干什么呀?

    沈若鱼跃跃欲试,想测验一把自己是否己进入角色,就说,我就是去戒毒的人啊!

    司机嘎的一脚踩死了刹车。摔下脸说,要是我耳朵没听错的话,您是说您吸毒?

    怎么,不像吗?沈若鱼反问。

    您像不像吸毒的,碍我什么事啊?您吸您的毒,我开我的车,咱两不相干。只是我今儿不能拉您了。我这人生来胆小.害怕这些个怪事。

    嗅,你不拉我了?这可是拒载,我记下你的车牌号,举报一个准。

    我不要您的车钱还不行啊,我真是不认识那地方。要不您举报就是了,反正您也没带录音机,我来个死不认账,您也没辙。再说您都这样了,谁还信您啊?得了,您下车吧,带好您的包袱,那里头装着大烟膏也说不定,落在车上,我吃不了兜着走……拜拜了您哪……

    沈若鱼苦笑着站在路旁的人行道上。虽然被赶下了车,心情还是很好。她想,自己若不是跟简方宁是好朋友,方宁又恰好搞了这一行,简直就和司机的想法一模一样。

    附近有一个电话亭,她拨通了简方宁班上的电话。

    你在哪里?办好了入院手续吗?过一会儿,我会以查房的名义到病房里走一圈,咱们就能见面了。只是你切记不要主动同我说话啊……

    沈若鱼打断简方宁的叮嘱,说对不起院长,可惜我是在马路旁,还没找到你们医院大门朝哪边开。我忘了。

    哎呀,亏你还当过兵,怎么这么糊涂!我也忙得晕了头,你要是真入了院,哪里还能自由地给我打电话!

    沈若鱼一下捏紧公用电话肮脏的听筒,惊呼,你们那里,实行通讯封锁?

    简方宁说,是啊,这里是半强制性管理,难道我以前没同你说过吗?

    沈若鱼轻叹一口气说,说是说过,怪我理解得有偏差,把你们那儿想得太美好。

    问清了地址,再次打车,沈若鱼吸取教训,一言不发。这回顺利,到达一处景色优雅的郊外。

    北方的初冬,繁茂的林木落尽了树叶,天地间豁然开朗。一排排挺拔的杨树和婀娜的柳树,都异乎寻常地苍凉起来,枝和叶的分垒从来也没有这样清晰。最强壮的叶子也坠落在地,成为飞扬的尘上。哪怕是最小的枝干,仍顽强地抖擞在西伯利亚来的寒风中,把透向地面的阳光,遮挡出纤细的褐色阴影。

    沈若鱼下了车,欣赏着清冷的风光,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初衷。

    一辆猪肝色的“林肯”,悄然无声地停在沈若鱼身边。如果不是掠起的黄叶翩然飞上她的脚面,几乎难以察觉它的逼近。

    沈若鱼这才回到现实中来。

    车门缓缓地打开了。一股遮挡不住的香气,像炊烟一般逸出。

    伴随着这种昂贵的进口化妆品出现的——是一位比沈若鱼打扮得还要乡土气的年轻女孩。

    大姐,你也是到戒毒医院来的?那女孩倒是毫不认生,单刀直入地打招呼。

    沈若鱼一时无法判定对方的身份,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先到门诊上去吧。女孩熟门熟路地说,随手掩好了车门。浓咖啡色的车玻璃清晰地映出了周围的景色,将车内的情形吞噬。

    我叫席子。女孩说,她脸庞红红,好像鞭炮二踢脚的外衣。声音也有一种清脆的爆裂感。

    是真名吗?沈若鱼忍不住问。

    爹妈起的。席子没有正面回答,用一种和她的年纪不相符的老练说。

    你就叫我青稞吧。沈若鱼主动相告。

    好。青稞大姐。席子喊得很亲热。

    走过茂密的树丛,面前是一座灰色的小楼,周围被铁篱笆包围。只是那铁篱笆上缠绕着黄色的藤蔓,在寒风中枯燥地飘荡着。可以想见,夏天时它们曾经非常茂盛,用自己的身躯几乎成功地掩盖了铁篱笆的嶙峋。那时候若不是走得极近,发现不了绿色温柔下的冰冷。冬天剥去一切伪装使原形毕露。

    每一扇窗户都钉着坚固的铁条,幸好隐约透出的雪白窗帘,稀释了恐怖森严的气氛,要不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监狱。

    沉重的铁门微微开启着,好像侧着身子就能通过。当你推动的时候,才发现那条缝隙不过是假象。铁链从里面很艺术地锁住了,非常坚固。

    怎么办呢?沈若鱼一时不知所措。

    你预约好了吗?席子狐疑地问。

    是啊。

    那你怎么能不知道怎么开门呢?你大概不是个一般人,哪有一次没来过就能住上院的?席子自语着,幸好并不要求回答,伸手按了门旁隐蔽处的一粒红色按钮。

    沈若鱼心里暗骂简方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个院长真是太马虎了,让她在医院碰到的第一个人那里,就露出破绽。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医生,披着雪白的工作衣,掐着一把巨大的钥匙,缓缓走来,打开了铁门。

    来了。他简短地同两位病人打了招呼,面无表情。好像18世纪古堡中高傲的管家,默不作声地提着他的大钥匙,在前面领路。

    滕大爷,您好。席子说。

    沈若鱼往旁边看了看,想找到席子姑娘如此亲呢称呼的老大爷。

    身边冷风萧萧,一派空寂,除了老医生,别无他人。

    滕大爷,今天空出的床位多吗?席子继续问。

    不多。只有一间女病房,正好你们住进。老医生头也不回地说。

    原来滕大爷(这个词的重音是放在“爷”上,同叫“款爷”、“板爷”一个味道),就是面前这位管家模样的医生。管医生叫大爷,沈若鱼第一遭碰到。

    他们走上悬浮在楼外的铁梯。一夜寒凝霜尘,梯面不曾被人践踏过,锈红的台阶上,仿佛铺着银灰色的薄毡。双脚踩上,先是有些粘滑,继之是钢铁的硬度透过鞋底,渗进脚心。铁栏杆上有些不光滑的凸起,经了许多人手的摩挲,显出冰冷的流利。大家咯吱吱地走着,随着梯子的增高;已升到半空,可以很方便地俯瞰地面的景色。

    这儿的一楼,是专门的化验室,不住病人的。席子小声解说。

    沈若鱼会意地点点头,透过窗户上的铁条,看到几个穿白衣的身影,在摆满玻璃瓶的架子中忙碌着。

    又一道铁门拦在面前。

    滕大爷找出另一把大钥匙走过去,开了铁门。现在他们已经算是进到了医院的内部,走廊里温暖的消毒药水味扑鼻而来。这座楼房的结构很特殊,从外表看来是完整的一体,但里面分成相互隔绝的两部分——门诊区和病房区。它们之间唯一的通道,又是一扇铁门。

    三道铁门,沈若鱼暗数着。心想这所医院里用的钢铁,不知有多少吨,够造一艘铁甲舰的了。

    门诊区很安静,是对外开放的窗口,平日就在这里诊断吸毒病人,预约有关的治疗问题。一般病人都是要在这里诊视过几次,才能最后确定住院的时间。

    沈若鱼因为走了后门,将这一步省略了,所以才如此陌生。

    诊室到处都是白色,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屏风,白色的检查床,白色的登记卡…… 同一般的医院毫无二致。只是墙上挂着一副长联,字为隶书,蚕头雁尾,读起来很顺利。一读之下,便有轻微的寒意从背脊滚过:

    黄皮海洛因,赊来手里,不辨真假,疯狂狂兴趣无穷。看粤夸黑土,楚看红瓢,黔尚青山,滇崇白水,眼昏神黯,何恋龙肝凤髓。趁火旺炉燃,飘起了袅袅青烟,正更长夜永,安排些乌鸡洋参。眼只见漫天黄金,玉字琼楼,美钞英镑,扶摇直上。

    数十万业产,忘却心头,瘾发神疲,叹索命无常侍候。阿芙蓉流毒,膏珍福寿,白刃加前,虎狼追后。横枕开吸,足尽平生乐事。扎遍全身脉,哪管它肝炎艾滋,纵父怨妻啼,都只作黄泉绝唱。只剩下几寸衰毛,半袖肩膀,两行清涕,一副骷髅。

    滕大爷坐到诊桌后面,翻着厚厚的登记卡片说,你们俩谁先办手续呢?

    沈若鱼看看席子,她希望席子先办,这样自己能有个准备。

    您先办吧。没想到席子客气礼让。

    老医生示意沈若鱼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然后不慌不忙地开了锁,从抽屉里托出一本厚重的宝蓝色登记簿,翻到近封底处,摊开。蘸水笔捅进墨水瓶,饱蘸了一大滴墨水,问诊正式开始。

    叫什么名字?

    范青稞。

    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

    沈若鱼双手递了过去。

    滕大爷的笔飞快地舞动着,潦草地像是画符。医生的字体永远带着一种傲慢的流畅,让局外人从朦胧的猜测中,体味医家的神秘与权威。

    年龄、籍贯等一系列该问的问题,滕大爷都没有问,直接引用了身份证上的资料,节约了不少时间。

    家庭住址?

    沈若鱼按事先设计好的方案报出。

    喔,我也在那附近住过,胡同口修车铺子前的大柳树还在吗?滕大爷停了笔,很专注地看着范青棵,苍老的瞳仁云翳浮动。

    在……还在。范青稞想,真倒霉,天下真小,居然碰上一个街坊,只好咬着牙说是。她想,既然是老树,就该受到保护,不可随便砍伐。再说,一件东西、人家问你在不在,你若说不在了,明天人家从那里一过,看到还在,谎后就穿帮了。可你要是说还在,人家一看,不在了,会自己找出种种理由圆那个谎……两相权衡,还是说“在”的风险要小一些。

    滕大爷接着往下问。

    你的联系电话?

    范青稞踌躇了一下。按说她应该把自家先生的电话号码报出来,但是。若真有了事需要联系,先生能掌握分寸吗?一下子说走了嘴,岂不前功尽弃?

    情急中,她另报了一个电话。这人保险不会出岔子。

    滕大爷又依次问了一些类乎档案材料的话,范青稞按照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回答得滴水不漏。她从来没有这样系统地全面地有预谋有计划地撒谎,原以为自己必得紧张得语无伦次,想不到轻车熟路,好像变成了一枚名叫范青稞的果子,从小就在西北的碱水里泡大。

    她很为自己卓越的才能骄傲,心想年轻时怎么没想到投考艺术院校表演系呢?虽说外形条件不很优异,当个丑星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样一走神,就把滕大爷的问话疏忽了。直到老医生的目光,在眼镜片层层叠叠的螺旋圈后面,责怪地凝视着她。

    对不起,滕大爷,您刚才问的什么,我没听清。范青稞慌忙收敛思绪。

    不是没听清,是根本没听。滕大爷温和但是很有分量地纠正她。我问的是你现在身体感到最不舒服的是什么?也就是说,你为什么到我们这儿来啊?

    范青稞在心底莞尔一笑:老先生,您这一套我明白。不就是进展到病历主诉了吗?好,听我告诉您。

    我以前有个肚子痛的毛病,吃了好多药也不见好。后来有个在县医院当小工的亲戚,给了我一个黑药坨坨,说是泡在酒里,每天喝上一盅药酒,保险管事。死马当活马医呗,我不能喝酒,为了治病,强忍着喝。嗨,没想到还真灵,喝了就不痛了。我就每天都喝一点。过了半个月,我到人家串亲戚,瓶瓶罐罐地不好带,我就没拿药酒。唉哟,可遭了罪,出了丑了。到了往日该喝药酒的钟点,就像有鬼在我心里头闹啊,头上冒汗,肚子里像有千百只小手在抓……

    范青稞绘声绘色地讲完了她的苦难史,长吁了一口气。每一句话,都是简方宁与她研究商定的,保证符合轻型的毒品吸食规律。当然这也是沈若鱼今天表演的重头戏,只要瞒过了接诊医生的慧眼,其它的就好办了。

    滕大爷在宝蓝色的簿子上写下:用毒种类——粗制鸦片……

    其后的一切,基本上没有戏剧性,老医生把问讯来的资料一一记录在卡片上,个别的地方重复验证一下,很快结束了问诊。

    到会计室交住院金,到旁边的200室找周五护士,就可以换衣服入病房了。滕大爷看也不看地交待着,好像范青稞是已经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产品,流水线上的工程师,再没兴趣关照它了。

    范青稞意犹未尽,一切太简单也太顺利。甚至埋怨简方宁拟定的病史太寡淡,使滕大爷提不起兴致。要知道医生看病也像数学家解题,越是悬念叠出越能激发勇气和快乐。

    可惜啊,她扮演了一个平庸的病人。

    不管怎么说,她成功地住进了医院,这就是成绩,一个光明的开端。范青稞这样给自己打着气,到会计室交了昂贵的住院金。

    会计点钱的时候,她心里百感交集。因为每一张纸币都同父亲的生命,有着某种血肉相连的关系。

    下一个步骤,应该去200室找周五护士换住院服,正式混入病房。

    范青稞可不想让自己那么快地失去自由。她走回接诊室,很想偷听一下席子的病史。她想不通,一个看起来那么健康满面红光的少女,怎么会是吸毒者?

    刚到接诊室门口,席子走了出来。

    这么快,你就讲完了?范青稞很遗憾。看来席子的病史,比自己更简明扼要。

    知道交钱的地方吗,我指给你。范青稞乐意为席子当一回向导。

    哪有这么快?我们还没开始呢!席子急匆匆地往楼下跑。

    你干嘛去?

    喊人……席子的回答,已经是从铁梯上传来了。

    我们?喊人?范青稞自语着,想起林肯车与世隔绝的浓咖啡色窗户。

    范青稞走迸接诊室,滕大爷刚打完一个电话,和气地问她,还有什么事吗?

    您说的那间200这会儿没人:我能在这里等等吗?范青稞磨磨蹭蹭地说…

    周五不在岗?不能吧?滕大爷全然不信的样子,幸好他只是表示怀疑,井没去查对。范青稞撒一个谎,就得到了合法留下来偷听别人病史的权利,很是得意。心想说假话还是有优越性,关键时刻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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