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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玲珑》(6)

编辑:admin 日期:2015年10月12日 浏览: 加入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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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替谁看病,你就得拿着谁的东西来。你不知道吗?那件东西上,就有那个人的病了。”孙女说。

 

    梁秉俊大惊。他还真没看到过如此治病的。就为了这种稀奇的诊法,他回到城市,求薄护士找到了一条夏早早手织的围巾,二次返回山寨,请老妈妈再做确诊。

 

    老人用青筋毕露的手指,摩挲着围巾。一遍又一遍。

 

    “这是一个女孩。”梁秉俊点头,老人家也看不见。不过,梁秉俊也不特别佩服,因为他说过,这是自己的女儿。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不快乐。”

 

    梁秉俊惊讶得连点头都忘了。

 

    “……她病在血。她吃了很多药,她的血已然迷乱了。”

 

    “……她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她一会儿想死,一会儿想活……她是越来越想死了……”

 

    “她长在一个肮脏的地方。她喝的水是脏的,她吃的食物是脏的,她吸的气是脏的……她的血是脏的,所以,她就要在肮脏中死去了……”

 

    梁秉俊刚开始还点头,渐渐地就但直不动,最后,简直就是吼了。

 

    “您说对了。您说得都对。对极了。可是,她不能死。她得活下去。您得想法子救她。”

 

    老妈妈停顿了很长时间。梁秉俊简直以为她睡着了,或者是死了,也说不准。因为她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是看到老***孙女很镇静,他才知道这么就是老***常态。

 

    “你女儿的病,很难治的。奶奶在想……你要付双份的诊费。”美丽的孙女说到钱的时候,一点都不扭捏。

 

    老妈妈开口说了。

 

    “要用百血丹。或许有救。”

 

    “什么叫百血丹?”梁秉俊急得了不得。

 

    “就是用一百种动物和植物的血液,混合在一起,说是丹,其实是水。不但有常见的猪血马血,还有蜻蜓血螳螂血蝴蝶血蚂蚁血……”

 

    梁秉俊说:“植物还有血啊?”

 

    老人说:“有啊。汁液就是它们的啊。比如人参血灵芝血雪莲血天麻血……这天地万物的精灵之血汇聚在一处,调理人的气血平和。给你的女儿灌下去,或许能回天。”

 

    梁秉俊说:“在哪里可以配到这药?”

 

    美丽的孙女把这话翻译给老奶奶,老奶奶翻着干枯的眼皮说:“这就得你自己去找了。看你的心诚不诚了。一定要到没有汽车、没有啤酒、没有烟囱、没有塑料袋的地方,去取血。如果有了那些东西,血就不灵了。要用这些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血,去换下你女儿脏血,也许,她还能欢蹦乱跳……”

 

    梁秉俊给了五倍的诊费。

 

    在其后的岁月里,他到处采集这些血液。幸亏他是一个古生物学家,知道那些最原始洁净的山谷和动物的乐园,不然,无论多么爱子心切的人,也找不全这些血液。

 

    当他把这一切都找全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悖论。

 

    老妈妈和夏大夫的治疗方案,水火不相容。怎么办呢?

 

    听谁的呢?古生物学家兼业余侦探的梁秉俊先生,只能在自己身上实验。不过,他只能试出有毒无毒,并无法验证出确切的疗效。

 

 

 

 第二十四章

 

    钟先生恨自己。关键的时刻,身体不争气,普通的受凉转成肺炎,需要严格的静养。

 

    心中非常惦念卜绣文的事,却心有余力不足,只能遥控指挥。他心中很是不安,犹如人将在生死场上临阵脱逃。一切只有交代魏晓日全面负责。殊不知,这对魏晓日来说,实乃大助。玲珑居这面,相对自由些了。

 

    魏晓日累得脱了形,胡子多日不刮,两鬓也猛然添了白发。整日呆在病房里,脸色显出见不到阳光的苍黄色。一眼看去,再不是往日风流倜傥的白面书生,而是饱经沧桑的中年人。

 

    魏晓日嘱咐薄香萍,把玲珑居里独立的一则和小屋,改造成婴儿室。屋内温暖明亮,到处悬挂着美丽的玩具。一个设备精良的暖箱,安放在屋子一侧,仿佛巨大的透明鱼缸。

 

    温度湿度仪和其他一些仪表,确保暖箱内的环境,最人限度地接近母体的子宫。

 

    卜绣女的病情随着胎儿的长大、越来越难以控制。孩子和母亲,如同势下两立的仇敌。

 

    “我找钟先生。”在卜绣文一次剧烈的抽搐,药物控制越来越无效的情况下,魏晓日万般无奈地又拨了钟先生的电话。虽然他知道这个时候打扰先生,对在家中治疗的先生,实在是一种残忍。

 

    “晓日吗?你老师他刚睡下。咳的很厉害,你看……”师母声音小得如同窃贼,魏晓日知道自己的电话实在不是时候。

 

    “好好,我不打了。您也不必同先生说了,这边,我自作主张了。待先生好些了,我再请示他吧。”魏晓日说完,不待师母答话,就毅然放下了电话。也许,在潜意识里,他希望钟先生干脆昏得不省人事,这样他就可以彻底地我行我素了。

 

    魏晓日断然开始实施引产的方案。事已至此,再不把这颗定时炸弹,引出卜绣文的身体,说不定在哪一个瞬间爆炸,卜绣文的生命就戛然而止,所有的祝愿和努力,都成了水中月,镜中花。魏晓日的一腔深情,只能化作无数暗夜无尽的长泪。他要拼死救她。在这一前提下,他会照顾她腹中的胎儿。

 

    魏晓日觉得自己在和一个营垒较量。那一边,站着他的先生钟百行,他的病人夏早早,他的病人的家属夏践石,当然,最重要的,还站着她——他所挚爱的人。

 

    这一边呢,只有他一个人。甚至,只有半个人。因为他的那一半人,也是站在对方的,因为他也是血玲珑计划的执行者。

 

    魏晓日孤注一掷。

 

    催产药物缓慢地滴进卜绣文的血管。她无知无觉地躺在洁白的床上,如同被麻醉枪打中的束手待擒的大象。

 

    药物一滴滴地流进血管。突然,卜绣文全身抖动了一下,接着,发出低低的呻吟。

 

    药物起作用了,子宫开始收缩。大粒大粒的汗珠从卜绣文布满细纹的额头冒了出来,粘而亮。

 

    忽然,她又放松了,海滩一样平缓松弛。这是药物的间歇期,一切静止。

 

    片刻停顿后,新的一轮阵痛又开始了。昏睡中的卜绣文紧紧地咬着被单一角,布上留下一排牙印。

 

    薄香萍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随时准备抢救。俗话说: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可是,这分明是在生拉硬拽一个瓜啊。

 

    她见过许多生孩子的场面,自然分娩,产妇也苦,但更多的是创造的劳累和兴奋。这种在药物发动下的生育过程,强有力地逼迫着,格外残酷和猛烈。

 

    羊水破了。如同小小的船儿,在飓风中匆忙起航,那个幼小的女婴无论怎样贪恋子宫的温暖,也要被迫开始她艰难险阻的旅行。

 

    宫缩越来越猛烈,疼痛间歇越来越短。卜绣文发出尖锐的嚎叫,开始在床上不停翻滚。

 

    “把她的手脚固定住。”魏晓日下医嘱。

 

    薄香萍迅速地执行,卜绣文的手和脚就被固定在专用的产床上,再也不能随意活动。这措施看起来像一道刑法,实际上是帮产妇的忙。更便于用力又不会伤了身体。

 

    卜绣文处在昏迷中,她的意志完全不起作用,下意识地哭喊着,像母兽濒死的嚎哭。

 

    魏晓日轻轻地握着她套在皮圈里的手,凑在她的耳边说:“坚持一下,好吗?你辛苦了这么长时间,就要见到成果了。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卜绣文根本听不见,竭尽全力地干一件事,就是吼叫,脖子上的青筋暴得如同钢索。

 

    魏晓日用干净的纱布,擦拭着她的冷汗,不停地对她说:“别这么大声地喊,好吗?这太费力气了。生孩子是个力气活,还要很长时间才能干完。你得学会节省力气呵……”

 

    虽说是形势危急,薄香萍还是忍不住撒着嘴说:“吻!看不出你一个大老爷们还这么内行,好似你自己生过多少孩子似的!”

 

    魏晓日说:“我虽没生过孩子,但对妇产科还是很熟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薄香萍说:“她神志不清,可惜了你这番苦口婆心的,她哪听得见!”

 

    魏晓日说:“我相信她听得到。人的听觉在所有的意识里是最灵敏的,睡觉的时候,人的眼睛闭上了,鼻子闻不见味了。只有人的耳朵一直清醒着,一有什么音响,就把人从医梦中唤醒。这是人从远古时代传下来的生命本能。昏迷不过就是一次更深的睡眠罢了……”

 

    薄香萍说:“得得,我认输了还不成吗!一个护士是什么时候也说不过一个医生的。”她也俯下身,对着卜绣文的耳朵说:“你的女儿早早在等着你呢。”

 

    不知是巧合还是卜绣文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她猛地一弓身子,屏住气,双手报拳,一股强大的力量凭空而生。

 

    “哎呀,你可侵着使劲啊,孩子的头发已经看得到了,我们的准备还没有完全做好呢……”薄香萍惊呼起来,戴着手套开始接生。

 

    突然,外面的电话响了。

 

    值班护土隔着门喊:“魏医生,你的电话。”

 

    “不接!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魏医生头也不抬地说。

 

    “是钟先生。他要您务必立即亲接电话。”护土声嘶力竭。因为卜绣文的声音太震耳了。魏晓日只好走出来,拿起话筒。“钟先生。您好些了?”

 

    “我好多了。刚才,你来过电话?你师母这个人啊,总是分不清西瓜芝麻。病人现在怎么样了?”钟百行一边咳嗽一边说。

 

    “母婴之间的冲突非常明显,再保孩子,大人的生命万分危险,所以,我就下决心开始引产了。”

 

    魏晓日咬着牙汇报道,他知道这和钟先生的既定方针有所不符,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也豁出去了。反正引产药已经在卜绣文的血管里流动,产程已经发动,就像弓箭已然射出,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电话筒里长久的沉默。钟百行何等人也,他明白了魏晓日的决定和他的分歧,此刻,鞭长莫及啊。他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他指指算算,拖至如今,婴儿大体上成熟了。好像孵小鸡,本应二十一天出窝,现在还差五天。当然了,若是一只差五天孵出的小鸡,那是一定会死的。好在现代医学的发达,对于一个胎儿的继续发育,还是有些办法的。基本目的已然达到。此时,血玲珑的计划第一。便把对魏晓日的情绪暂且搁放到一旁,问道:“引产之后,情况如何?”

 

    魏晓日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导师被迫认可此事了,说道:“报告先生,大人还好,胎儿已见头。

 

    估计正常分娩问题不大了。“

 

    钟百行用最严厉的口气说:“晓日,你擅作主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幸好我心里有数,才打了这个电话给你。否则,就会骑虎难下。晓日,你听好。目前时机,我要你立即使用x 针剂。”

 

    魏晓日大惊道:“现在使用x 针剂,可能导致胎儿的脑死亡。您为什么决定要用此药?先生,我不懂。”

 

    钟百行说:“晓日,你要听我的话。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多问,时间不等人。过了这个时间,就来不及了。我说了,骑虎难下。你明白吗?”

 

    魏晓日说:“先生,我还是听不懂您的话。刚开始,您说保胎儿,不保母亲。现在,好不容易母亲和胎儿都保得差不多了,您却定要用此重药,这很可能分娩出一个脑死亡的婴儿……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虎,是什么?”

 

    钟百行压抑着剧烈的咳嗽说:“晓日,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同你说明白。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脑死亡但全身各部分发育得十分成熟的婴儿。只有这样,我们才在法律上立于无懈可击的地位。你知道,法律是不保护台儿的,也就是说,胎儿不算人。但是,她一旦脱离母体,就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虽然,关于血玲珑计划,我们已同她的父母,做过种种磋商,但以我从医多年的经验,还是在出生之前,就置这个孩子于死地,是为上策。以现代医学的技术,维持一个脑死亡的孩子的其他生理机能,保持相当一段时间,是不成问题的。晓日,你是个聪明人,我就不说这么多了。要抓紧可……一旦离开了那方寸之地,它就是一个人了……抓紧,咳咳……”

 

    魏晓日惊恐地说:“先生,您说的虎,就是这个早产的婴儿吗?”

 

    钟先生的最后一句话是:“晓日,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魏晓日木然地放下了话筒。

 

    卜绣文毕竟是第二胎,开始进展很慢,但产程突然加速。薄香萍刚才只顾趴在病人耳边鼓励,一时显得忙乱。好在器械都是预备好的,马上就绪了。见魏晓日进来,也顾不得打招呼,全力以赴地迎接婴儿的诞生。

 

    那个女孩漆黑的头发垂了下来,好像一面小小的三角旗。此时的形势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魏晓日机械地拿起一支x 针剂,抽到针管里。他缓缓地走到卜绣文的身旁。他看着晶莹的药水,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想法。生死是什么呢?有时很缥缈,有时又非常简单。此刻。死亡就是如此清澈的一点液体。只要它进入卜绣文的身体,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可由母体的胎盘流入胎儿的小小的如同草莓一般娇嫩的心脏,然后转输到那颗如核桃一般精致的大脑,那枚核桃就枯萎了……在医学上,这是不着任何痕迹的,而且,血玲珑的计划,可以规避法律上的风险,得以安全的实施。甚至,卜绣文清醒过来之后,都不会有丝毫的意见……这个计划,在导师的脑海里,已经盘旋了无数次。

 

    它尽善尽美,无懈可击。

 

    只是,这是一个马上就要成熟的完整的生命啊!苹果就要落地!

 

    魏晓日看着那女婴垂下的黑发。它是那么油亮漆黑,如同一块凝固的柏油。它属于一个无辜的幼嫩的生命,此刻,却在重重的围剿之下,马上就要烟消云散。甚至,无所不在的法律也不能保护它,因为差着那一寸之地。

 

    魏晓日看看自己的手,上面沾满了鲜血。他看看那一支透明的针剂,觉得也是猩红触目。卜绣文的宫缩越来越绵密,几乎已成强直,没有丝毫间歇。留给魏晓日的时间已是分秒计算。再不实施,胎儿一旦娩出,你就是杀人了。

 

    魏晓日迟疑着,一任宝贵的时间流淌。

 

    他一直很恨这个胎儿。是她,谋害了他心爱的女人。但他此时看着那一缕漆黑的胎发,觉得她是那么的幼小无辜,无限柔情涌上胸臆。医生的手,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是洁净和芬芳的,是慈爱和温暖的,和血腥与暴力无关!

 

    吾爱吾师,吾更爱生命。

 

    魏晓日傻使地站着,手里擎着注满了x 药液的针管,让时间无声无息地流淌,流淌……他的决定也就在流淌中,渐渐凝固成为行动。

 

    卜绣文大叫了一声,简直像一只母豹在咆哮。紧闭了多日的双眼在瞬间睁得滚圆,射出闪电一样雪亮的光芒。

 

    女婴得了强大的助力,好像有一个推动器,将她弹射而出。顺着鲜血的甬道,顺利滑到了人间。

 

    受了外界冰冷空气的刺激,这个小小的人儿,骄傲地哭叫起来,声音高亢若裂帛之声。一瞬间,寂静如远古洪荒。

 

    那个生命,已独立人间。

 

 

 

 第二十五章

 

    薄香萍拎着许多礼物,急急进了回春医院。

 

    血液病房的值班护士打趣说:“怎么这么着风得意,是不是把魏医生追到手了?”

 

    薄香萍正色道:“烂舌头!找是来看病人的,休要睛说。”

 

    值班护士说:“看哪一位病人?”

 

    薄香萍说:“看看夏早早。”

 

    护士说:“进去看就是了,怎么还要征得我的同意?鬼鬼祟祟的,好像你成了外人。”

 

    薄香萍不敢再多说,急忙拐弯进了病房,心想自己真是做不了大事的,差点出师不利。

 

    早早依旧躺在那天晚上见到的病床上,见薄香萍进来,神情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恹恹地同她打了招呼。邻床的那个小姑娘,也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薄护士。

 

    “早早,你妈妈托我来看你。”薄护士开门见山。

 

    “真的?”早早腾地坐起来,马上因为贫血头晕,倚靠在墙上。

 

    “怎么会假?这是你妈妈托我给你买的礼物,都是你最爱吃的。”薄护士说着,从提包里往外抓礼品,盒盒包包,五颜六色丰富精致,一时间将小小的床头柜摆得满满当当。

 

    早早审视地看着这一大堆吃食,九炙鸭舌、琥珀腰果、翡翠葡萄干……都是妈妈往常最爱给她买的零食。爸爸虽说爱早早,毕竟粗心,从没有买得这样周全过。

 

    “喜欢吗?”薄香萍问。这都是她平日听卜绣文唠叨过的,她家早早最爱吃这个啦那个啦,听时这耳朵进那耳朵出,没想到今天派了大用场。

 

    “喜欢。”早早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我妈妈回来了?”早早问。

 

    “还没有。”薄香萍回答。

 

    “那她现在在哪儿?”早早的口气里,有一份不属于她这年纪的狐疑。

 

    “在……埃塞俄比亚啊。她给我写了信,要我代她来看你。”薄香萍回答得很肯定。

 

    “不!我不信。她现在不在埃塞俄比亚,她已经回来了,就同你在一起。她不愿意来看我,是因为她就要生一个孩子了。薄阿姨,你说,是不是?你千万不要骗我!我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

 

    早早瞪着因为消瘦显得极大的眼睛,严厉地拷问着成人。

 

    薄香萍打了一个寒战。面对精灵的眼睛,你无法欺骗。

 

    她不知道这孩子从哪儿明白了这么多事情。

 

    “早早,你说得对……你的妈妈就是回来了……她就是同我在一起……”薄护士语无伦次,简直就要全盘供出。她早就发现快死的人和生病的孩子,有一种超人的智慧,逼得你不得不说实话。

 

    但是,不能说下去了。再说,就要全线崩溃。薄香萍极力稳住阵脚,假装突然想起来说:“早早,你看找给你带来了什么东西?”

 

    薄香萍说着,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根火红的羽毛。早早一见,眼睛立即放出光来。

 

    “这是埃塞俄比亚红海边的红鸭子身上的红羽毛!”早早惊喜地叫起来。

 

    小孩子还是好哄,夏早早忙着摆弄这支薄香萍在工艺美术商店买来的产品,把刚才剑拔弩张的问题搁在一边。

 

    薄香萍借机把谎言弥补一番。叹了一口长气说:“早早,你说你妈妈要生孩子了,你说的不对。

 

    你妈妈不是要生孩子,她是得了一种大肚子的病,现正在医治。那病啊,有传染性,你知道外国有些怪病的。所以啊,她没法来看你,只好托我来了。她病一好些了,马上就会来看你。你妈妈最爱你了,对不?这你是知道的。“

 

    早早立时眼泪汪汪,说:“我知道。没想到,我妈病得这么重。我不怕传染,我去看她。”

 

    薄香萍慌忙摆手说:“不可。就算你不怕被传染,你从那里出来,弄得不好,还是会传给别人。

 

    烈性极了,所以,任何人都不能去的。“

 

    早早的泪就滴了下来说:“那我妈妈不会死吧?”

 

    薄香萍赶快把嘴角咧到耳根,笑说:“不会的。一定能治好。”

 

    夏早早说:“那我只能在病床上等我妈妈了?”

 

    薄香萍说:“你还可以干一件事。干好了,你的妈妈会非常高兴的。”

 

    夏早早迫不及待地说:“薄阿姨,快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太想让我妈妈高兴了。“

 

    薄香萍看了一眼在旁认真听她俩讲话的邻床姑娘。夏早早马上说:“她是我的好朋友叫花鼓,阿姨不必避她。”

 

    薄香萍心想这两个孩子看来是无情不谈,想避也避不了,索性做出不介意的样子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保密的,只是这东西太珍贵了。”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些锡箔包裹的小球,“这是你妈妈从埃塞俄比亚给你带回来的药。

 

    夏早早一把把药捧在手心,抽泣着:“妈妈,您终于给我把药找回来了,可是您自己却病得那样重……”

 

    一旁的花鼓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薄香萍忙给早早擦泪说:“傻孩子,药都找回来了,你还哭什么!从今以后,早上一丸,晚上一丸,把药嚼碎了服下去。千万别忘了!”

 

    早早说:“忘不了。您就放心吧。”

 

    薄香萍说:“还有一事,就是吃药的事,你对谁都别说。”

 

    早早吃了一惊,说:“为什么呀?”

 

    好在对此问题,薄香萍是有备而来,说:“医院里不让病人随便吃外面的药,这你是知道的啊。

 

    咱们不能坏了规矩,你说是不是啊?“

 

    早早说:“可是那也不能说谎啊。”

 

    薄香萍说:“你这个傻孩子,我只是让你不说,并没有让你说谎啊。医院里,也不会有人天天来问你,你吃了外面的药吗?只要你自己不主动说,就成了。记住了吗?”

 

    早早乖乖地点点头说:“薄阿姨,我记住了。”

 

    薄香萍又叮嘱道:“就是对你爸爸也别说。”

 

    早早这下又想不通了:“怎么对我爸爸也不能说啊?”

 

    好在这个问题薄香萍也胸中有数,不慌不忙地回答:“你妈妈回国的事,你爸爸还不知道呢。因为你妈妈半路上得了病,怕你爸爸着急,就没告诉他。你妈妈说,等她病好了,再去看你爸爸,然后和你爸爸一块来看你。”

 

    小姑娘点点头,为自己比爸爸还要多掌握一个秘密而自豪,并表示她完全体谅了***一番苦心。

 

    “好了,早早,阿姨走了。你可一定要按时吃药响。过两天,我会再来看你的。别忘了把礼物分给花鼓一些啊。”薄香萍把该说的话说完了,急着告辞。再拖延下去,真不知这个聪明过人的孩子再问出什么来。

 

    “阿姨,谢谢您。代我亲亲我妈妈!”小姑娘恋恋不舍地说。

 

    薄香萍在蓝天下,拍拍胸口,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

 

    屋里,夏早早把一大堆礼品抱到花鼓的小桌上,亲亲热热地说:“咱们一起吃。”

 

    花鼓也不客气,剥开一块精致的果脯,塞在嘴里,鼓鼓囊囊的像个小猴子。

 

    “真好吃啊。”花鼓吃得满嘴都是渣子。

 

    “花鼓姐,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早早很仗义地说。

 

    “有什么不如有个妈好啊。”花鼓老气横秋地赞道。

 

    “等我妈病好了,她一定会来看我的。到那时,你就认识我妈了,你爱吃什么,就和我妈说,她一定会给你买的。你肯定会喜欢我妈。”早早说。

 

    “早早,想不到你心肠这样好……”花鼓抹抹嘴说:“有句话我原不想说的,你对我这样好,我就非说不可了。你的这位薄阿姨,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假的… …”

 

    早早吓得一激灵,说:“你说什么是假的?薄阿姨能是假的吗?”

 

    花鼓说:“她当然不是假的了。”

 

    早早说:“难道说我妈妈是假的?”

 

    花鼓急了:“谁说你妈妈是假的了!”

 

    早早说:“那到底什么是假的呢?”

 

    花鼓想了想说:“‘我看这红鸭子毛就是假的。”

 

    早早拿起那根美丽的红羽毛,在阳光下闪着缎子一样的光芒,迟疑地说:“你到过埃塞俄比亚吗?你见过红海的鸭子吗?”

 

    花鼓可怜巴巴地说:“别说红海了,我连黄海都没见过呢。”

 

    早早说:“那你凭什么说它是假的呢?”

 

    花鼓急得直挠头发,说:“我是没证据……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甭管怎么说,这药丸子你先别吃了!”

 

    早早幽幽地说:“花鼓,你是为了我着想,这我知道。可我还怕什么呢?谁害我又有什么用?倘若这药真是我妈妈打那么老远的地方带回来的,我要是不吃,她病好了知迢了该多么难过!要真是毒药,我一下子吃了死了,也省得家里人没完没了的为我操心……”

 

    花鼓说:“好妹妹,听我一句话,这药,你可千万别吃!”

 

    夏早早饭后正趴在床上看书,突然一个红通通毛茸茸的影子探了过来、险些蹭着了她的鼻尖。

 

    “哎哟,这是什么呀?吓死人啦!”早早大叫。

 

    花鼓从她身后闪了出来,将那个物件整个晃了出来。

 

    说:“早早,认识这玩艺吧?”

 

    早早定睛一看说:“花鼓,这不是我妈妈从埃塞俄比亚带给我的红鸭子毛吗?我藏在储物柜里,你怎么给拿出来了?快还我,千万别搞坏了。”

 

    花鼓说:“我这个人从来没有拿别人东西的习惯。你可看仔细了,这是你妈妈送你的那根红羽毛吗?别冤枉人!”

 

    花鼓这样一说,早早不敢大意,仔细看了一会儿,迟疑地说:“颜色好像比我的那根要淡一些。

 

    是不是时间长了,羽毛也会变色?要不就是我怕长虫,储物柜里放了臭球,把羽毛给熏白了?“

 

    花鼓冷笑道:“你把储物柜打开,看看你的那根在不在,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早早忙去翻自己的东西,拿出一支鲜红的羽毛。“哟,花鼓,对不起,是我多心了。你们家也有人到埃塞俄比亚去了,给你带回来的礼物?”早早赔着笑脸说。

 

    花鼓说:“我们家人可没福气出那么远的门。这啊,是我自己送给我的。”

 

    早早惊讶:“你怎么会有红海里的鸭子毛?”

 

    花鼓翻着眼睛说:“这是我今天上午换了衣服混出医院,到街上的工艺美术商店买来的,只是想证明我上次说的话没有错。你不是要我拿出证据来吗,这就是证据,说明你那个薄阿姨是个骗子!”

 

    早早焦虑地说:“薄阿姨不会是骗子的。要是薄阿姨说了假话,那就证明我妈妈一定出了什么事。要不,她为什么还不来看我?”

 

    花鼓说:“老猜来猜去的,搞得人心焦,也没个难信。依我的想法,不如咱们到那个什么……居,亲眼看一看。”

 

    早早说:“叫玲珑居。你还记得路吗?”

 

    花鼓说:“好像还记得。不过,别着急,你等我把事再查得清楚些。”

 

    花鼓好人缘,病人们都欢迎她,她能打探来各种消息,关于每个人生命的信息。这并不太难,只要你有心。医院是一个没有隐私的地方。医生护土并不保护病人的隐私,只保护他们自己的秘密。在病房里,一个少女可能要当着十个人脱下自己的裤子,让护土把一罐冰凉的液体,捅入自己白皙的屁股。当一个病室的人,彼此多少次看过了对方的屁股,还有什么情报是不能沟通的呢?

 

    花鼓竟然偷着去了一趟玲珑居。当她把探到的情况,告知夏早早之后,她们的谈话,就进入了一个深刻的阶段。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夏早早把红羽毛,一寸寸地撅断。

 

    “你妈是好意。”花鼓说。

 

    “可她问过我吗?她要拿我妹妹的命,送给我,我要不要呢?命是什么呢?是一个萝卜还是一个石头呢?要不,就像刮风下雨一样,是一种天气现象?”

 

    花鼓说:“你说的,我都听不懂。要是心里特难过,你就哭吧。”

 

    夏早早说:“我不能哭。甚至不能沉思。大人们认为一个小女孩一旦想什么,她就是不快乐的。

 

    他们要我装出快乐,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所以,我没有哭的权利,也没有沉思的权利。我只有当着你的时候,才能说真话。我很想死。但以前,我知道我是不能死的。因为,我的父母需要我活下去,这是我能给他们的最后的礼物了。我就像一束花,我要让它鲜艳得时间长一点,虽然花和花的主人,都知道花是一定要枯萎的,比如是玫瑰,最长不超过七天。人们会往花瓶的水里放粮或是阿司匹林一类的东西,他们并不问问那条玫瑰,在它的香味里有了糖和阿司匹林的味道,它开心吗?

 

    花鼓,谢谢你。现在,我知道,我可以死了。我有权利死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权利,可是以前,我不敢行使它。我在保护我的爸爸妈妈。我现在轻松极了,我的一份责任卸掉了。我要感谢我的小妹妹,她帮了我。我把属于我的东西拿了回来,那就是我的命。我可以用它做我愿意做的事情了。我要做一条没有甜味和阿司匹林味道的玫瑰花。虽然它很小,颜色也不好看,可是它曾经开过。这就足够了……我知道,只有我走了,我的父母才会全心全意地爱我的小妹妹。我会住在我的小妹妹的身体里,感觉到他们的爱……“

 

    对于这番话的意思,花鼓听得很明白,可她不能做出听明白的样子。如果她明白了,她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办了。在她的住院生涯里,还没有碰到过这种情景——她本能的反应是装傻。

 

    “早早,你瞎说什么呀?听不懂,俺是个乡下人。往花瓶里放精,嘻嘻,好玩。像腌咸菜。甜玫瑰好吃吗?”

 

    她这番话说得很妙,但她的表情不配合,很紧张。

 

    夏早早不理她这一套。并不是她看透了她,而是她根本就没有去看她。对于一个深思熟虑的要死的人来说,旁人的反应是不重要的了。她说:“我告诉了你,你害怕了,真对不起。好在,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怕的,因为他们早就一百次想过我死的事情了。魏医生也是不怕的了,他也早知道了。只有你,我的好朋友,我怕你难过,想不通,孤单,或者以为我生了你的气,所以,我告诉你。”

 

    花鼓频频点头。

 

    “你打算怎么死呢?”花鼓毕竟是花鼓,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她要先把情况侦察清楚。

 

    阳光照在她们身上,明媚轻巧得如同早恋时的传言。夏早早拿出一个精美的小袋子,是女孩子们装贺卡常用的那种。花鼓说:“送给我的吗?留作纪念吗?”

 

    夏早早说:“美的你!这是留给我自己的。”说着,她把纸袋递给了花鼓。纸袋上有一个滑稽的小卡通人,由于袋子里装了过多的东西,鼓鼓囊囊的,卡通人的形状就更显出夸张可笑。

 

    花鼓未曾打开袋子,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忙不迭地打开,看到了一些朱砂红色的小颗粒。

 

    “这是什么?”她很好奇。

 

    “这叫一扫光。”早早有些自豪地说。

 

    “什么叫一扫光?请说清楚些。”花鼓并不因为朋友宣布要寻死,就对她客气起来。“你知道,现在很多东西,名字都是很吓人的。”她补充道。

 

    早早说:“这是一种新型的毒杀蟑螂的药。据说可灵了。”

 

    花鼓说:“喔,我知道了,你打算吃一扫光寻死。”

 

    早早说:“人家都说你聪明,以前,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花鼓说:“叫你以前看不起人,现在,在事实面前,谦虚了吧、我原谅你,改了就好。”

 

    她又问:“杀蟑螂的药,人吃了,灵吗?好,咱就算它灵,那你得吃多少呢?你就算瘦得皮包骨,要是按体重折算起来,怕也要顶过一万只蟑螂了。那你得吃多少一扫光啊?还不得盛几大碗?再说啦,还得用水送下喉咙,你也不能干吞是不是?那得喝多少水啊?早早,我不知道这些具体的事,你想过没有?听我一句话。别那么着急。要想活着不容易,咱们的命,都是用药供着的。要想死,不着急。慢慢来,想妥帖了,再做,不迟。”

 

    早早说:“花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是啊,我是比一万只蟑螂分量还沉,可那些蟑螂都是健康的。我的骨髓坏了,我是纸老虎,用不了那么多的药。”

 

    花鼓说:“好好,就算你不用吃几大碗一扫光,那这么点药也不够啊。你还得再攒攒。

 

    早早微笑着胸有成竹地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让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我还有呢!放心吧,肯定够我用的了。”

 

    花鼓急了,说:“你怎么搞到的呢?难道你当了一扫光的推销员不成?”

 

    夏早早说:“可惜他们不到医院里招聘人,要不,我还真愿意干这事。我这一阵子,就是对毒药感兴趣。那么一点药,就可以杀死一个大活人,无声无息的,多神啊。医院里灭蟑螂,到处都洒着药,墙角堆着、一小撮一小撮的,像小富士山。我趁人不注意,用纸撮起来,积少成多,我看,分量足够杀死我两回的了。”

 

    花鼓听得毛骨悚然,说:“早早,听我一句话。我比你大,住医院的时间比你长。你先别急。要死,来日方长。咱想一个稳妥的主意。一来呢,这杀蟑螂的药,杀人,不知道效果怎么样?要是万一不灵,你岂不麻烦了?本来就骨髓不好,再搭上个残疾,下回要死都得请别人帮忙。我要是在呢,还好说,我帮你。我要是不在,你有这么贴心的人帮你吗?二来呢,就算这一扫光灵吧,它那成果也不特别令人满意。你见过死蟑螂吧?手脚朝肚子缩成一团,仰面朝天,背弓着,多难看啊!

 

    让我一道和你想想办法,要死,咱们就死一个干脆利落,力争是豪华美丽的。 “

 

    夏早早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别的吧,我还不怎么动心。可你说死蟑螂难看,我挺同意你的看法。好吧,我就听你的,再等几天。”

 

    薄香萍把小女婴放进暧箱,小家伙感到像在***身体里一样暖和,就舒服地蜷起身子,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看到薄香萍隔着透明的玻璃盖在观察她,就友好地笑了笑。

 

    当然,这婴儿完全是无意识的。但这一笑,使薄香萍立刻喜欢上这个婴儿了。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啊。漆黑的头发,大大的双眼皮,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唇……说实话,这孩子很像夏早早,但是她比夏早早要健康富有生命力得多。尽管是早产,她的皮肤依旧充满了鲜艳的粉红色,显出蓬勃的朝气。

 

    要把这样一个孩子的骨髓抽出来……天啊,多么可怕的事情!

 

    薄香萍不敢想下去。

 

    因为是经产妇,身体的机能也是轻车熟路。半夜时分,卜绣文的乳汁就下来了,把衣服润湿了一大片。

 

    清早,第一个走进病房的人,不是事必躬亲的魏晓日,而是钟百行先生。

 

    魏晓日连着煎熬了这么长时间,一看大人孩子平安,立刻就松懈得如同泡得过久的方便面,没了一点筋骨。倒头睡下,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您好。”卜绣文躺在床上,微笑着问。经历了一次生死变故,她看到什么都感到亲切。

 

    “您好。”钟先生也虚弱地微笑着打招呼。他很平静,老医生的眼睛何等歹毒,只是在玲珑居里一扫,他就已然知道了一切。大人活着,这很好;婴孩也活着,神智健全地活着。这不好。不过,她活下来了,这是最重要。他早已预备下了几套方案。老医生就像是老猎人,能在任何情况下捕获猎物。

 

    “您的血玲珑方案后半部分什么时候实行?”尽管面色依旧苍白,浑身如败絮一般美领,但卜绣文的大脑,又焕发了雷厉风行的精神。

 

    “我会抓紧时间进行的。但因为那个孩子是早产,要在暖箱里把她抚育得更强壮一些。打个不很恰当的比喻,就像过年前,要把猪养得更肥一些,年夜饭才更香。” 钟先生佯作轻松地说。他故意把话说得调侃中带出冷漠,好察看卜绣文对这个新生胎儿的感情。

 

    卜绣文打了一个寒战,问:“她会死吗?”

 

    钟先生皱着眉说:“谁?夏早早还是……”他故意把话只说半截,要卜绣文补足。

 

    “就是……我刚生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婴儿……就是供骨髓的药……”卜绣文硬着舌头把话说完。

 

    钟先生很满意卜绣文的态度,看来经历昏迷和磨难,她仍不改初衷。他说: “一般说来是不会的。我们会严格地掌握量。但是,医学上有的事很难说,所以还请做好各种思想准备。

 

    “那就让她再长大一点吧。”卜绣文说。

 

    钟百行又追问:“谁?”

 

    卜绣文说:“药。”

 

    “这要看夏早早的病情是不是可以支持更长一段时间。

 

    要是夏早早的情况恶化,我们就要抓紧进行。“

 

    “钟先生,请给我开一点回奶的药吧。”卜绣文说。

 

    “为什么?”先生惊异地耸耸白眉毛。

 

    “我又不给孩子喂奶。乳汁无用。”

 

    “为什么不给孩子喂奶?母乳是最好的婴儿食品。我们需要这个孩子健康。” 先生大惑不解。

 

    “可我怎么能见那个孩子?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哪能不心疼?一见之下,我怎么还能舍得从她身上吸出骨髓,去救我的早早?可不用这个孩子作药,我又用什么去救我的早早?我只好硬着心肠,不认那个孩子。”卜绣文凄苦万分地说。

 

    “那也要用母乳喂养,这样孩子骨髓才更强壮。”

 

    “我……”卜绣文嘴唇微微抖着,看得出进行激烈抉择。

 

    “不必见面也可以用母乳喂养。把乳汁挤出来再由护士用瓶子喂也行。”钟先生网开一面。

 

    “好吧。”卜绣文答应了。

 

    一个人急惊慌地进了屋,扑到病床说:“绣文,你还活着!我对不起你啊。”

 

    来人是夏践石。

 

    众人就退下了。

 

    卜绣文超然一笑说:“践石,别那么说。咱们俩,还不知是谁对不起谁呢。”

 

    夏践石说:“绣文,让我看看孩子。”

 

    卜绣文变色道:“践石,求你。不要叫她孩子。她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只有一个孩子,就是早早。”

 

    夏践石愣了一下,一股寒意冷彻全身。这个女人,除了爱她的孩子,她还爱难?想到自己在生死关头决定弃她,那么,自己是真的爱她吗?

 

    他被自己的这些问题吓得不轻,放下礼物,说了句:“你静养。”就匆匆逃也似地出了门。

 

    在院里碰到薄护土,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听说您去看了我的女儿,谢谢啦。”

 

    薄护土很关注:“早早都跟您说了?”

 

    夏践石说;“是啊。都说了。”

 

    薄护土刨根问底:“早早都说了什么?”

 

    夏践石不介意地说:“没说什么,不过就是小孩子瞎想的那些事罢了。”

 

    薄护上放下心来。说:“不看看您这个孩子了?”

 

    夏践石想着又怕看,最后还是好奇和爱孩子的天性占了上风,跟着落香萍进了婴儿室。

 

    那个粉红色的女婴,如同一朵小小的区差,开放在暖箱里,静谧如天使。顷刻之间,一股强大的暖意涌上心头,酸酸地顺着鼻根涌上眼眶,眼角竟有些湿润。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仿佛怕惊走一只蜻蜓。走到离暖箱一步远的地方,就停住不敢往前了。

 

    “她的手多么小啊,还接成一个紧紧的小拳头。里头有什么宝贝呢……她的头发多么黑,像黑丝绒……嘿,她还笑起来了,一定是梦到了天上的星星……”夏践石赞叹不绝。他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早早已经大了,他从未看到过如此幼小的婴儿,更不消说还是早产儿了。

 

    薄香萍在一劳笑着说:“您不必小心得像进了瓷器店。

 

    刚生下的孩子都跟聋子差不多,更何况暖箱双层玻璃还是隔音的。“

 

    夏践石就大着胆子趴在暖箱透明的玻璃盖上,如同端详一件稀世珍宝那样看着女婴。觉得她是那样地弱小,只需一只手指,就可以置她于死地。她多么需要人无微不至的呵护啊。

 

    在暖箱的上方,他看到一个标签,病人姓名一栏里写着:卜夏子。

 

    夏践石问:“这是什么?”

 

    薄香萍说:“别看玲珑居看起来别墅似的,其实一切同医院一样正规。这是病人的名牌啊。”

 

    夏践石生气地说:“那这个卜夏子,就是这孩子的名字了?我不管怎么是她的爸爸,怎么就不征得我的同意?况且也不可姓卜,而应姓夏啊。”

 

    薄香萍说:“这名字是我们当护土的随口叫出来的。孩子总要有个名字,我们打针用药,不能对着一个空白。您觉着不好,另起一个就是了,要不然就改叫夏卜子?若何?”

 

    夏践石想了想,说:“卜夏子夏卜子都不好,好似萝卜子油菜子似的,不像个正经名字。我看,就叫夏晚晚吧。比夏天晚一个季节就是秋,晚两个季节就是冬了。她和早早隔得很远,算是两个季节了。冬天,也恰好和这孩子的出生时间相合,和她姐姐排列得也工整。而且她出生时父母的年纪已经这样大了,实在是晚了……”

 

    正说着,那个小女婴醒了过来,瞪着黑油油的眼珠子,很严肃地打量着位于她头顶上的这个鬓发苍苍的中年男人。

 

    夏践石就亲切地叫着她:“晚晚……晚晚……”

 

    女孩就快活地笑起来。

 

    “她听懂她的名字了!”夏践石高兴得大叫。

 

    薄香萍很想告诉夏践石,这样小的孩子无论什么表情都是无意识的。但看着夏践石得意的神情,她忍住了没说。

 

    果然,孩子马上就哭起来了。由于她太柔弱,又隔着玻璃,哭声轻得像温婉的叹息。

 

    “你快哄哄她!你看她哭得多么伤心,都流出眼泪了。”夏践石急得搓着手,又不知如何帮忙,直跺脚。

 

    薄香萍说:“她不是伤心,是饿了。”

 

    “那就赶快给她喝牛奶啊。”

 

    “钟先生说了,不让用牛奶。要用母乳喂养,这样孩子才能健壮。”薄香萍说着找出取奶器。

 

    “那……她妈妈答应了吗?”夏践石迟疑地问。他知道卜绣文的脾气是很难说服的。

 

    “夫人答应了。”薄香萍谨慎地避免了“她妈妈”这个称呼。她知道卜绣文是不承认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的。

 

    “那就拜托您好好照顾晚晚。我还有课,就告辞了。”夏践石走了。

 

    薄香萍教给卜绣文怎样使取奶器,洁白的乳汁就被强大的负压吸引着,汩汩地涌流出来,不一会儿就储满了一奶瓶。

 

    “夫人,想不到您的奶水这样旺。我好有一比……”薄香萍说着,吃吃地摇着嘴笑起来。说:“还是不说的好。”

 

    卜绣文胸前坠满乳汁的时候,沉甸甸地像两个大口袋,压得心胸烦闷。现在松快了,就笑道:“像什么?你说好了。”

 

    薄香萍说:“这样好的乳汁,真比得上荷兰的优质奶牛了。”

 

    卜绣文笑着说:“过奖了。奶牛不敢比,奶山羊还是胜任的。”

 

    怕乳汁凉了,薄香萍双手抱着奶瓶,急急穿过院子,到了婴儿室。乳汁传达着卜绣文的体热,温暖着她的手心。夏晚晚已饿得连哭泣的劲头都没有了,脖子柔软地耷拉一旁。

 

    薄香萍赶快把硅胶奶嘴含在她的嘴里,没想到孩子太小,居然连吮吸的力量都没有。不过这难不倒薄香萍,她用一根弯头吸管,吸了乳汁,一滴滴地点进夏晚晚红豆般的小嘴里。小婴儿立即显出强烈的求生欲,把每一滴乳汁都甘泉似地吸进胃里。

 

    只是喂到一半,薄香萍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乳汁凉了。

 

    她把盛有卜绣文乳汁的奶瓶放在热水缸子里加温。那小婴儿没有吃饱,用舌头焦急地寻找。找了一会儿找不到,又累了,头一歪,就睡着了。待薄香萍把剩余的乳汁热好再来喂她时,夏晚晚居然不肯醒来。

 

    薄香萍看着这小婴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得由她睡去。

 

    由于每次乳汁咽一半扔一半,浪费就格外大。薄香萍不停地到卜绣文处取奶,卜绣文的乳汁就分泌得格外旺盛。只要她的乳房一胀痛.卜绣文就知道那屋子里的小小婴儿又饿了。

 

    这真是斩不断的血缘。

 

    夜里,卜绣文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出了什么事?她懵懵懂懂地问自己。

 

    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又好像有塌天之兆。她的身体已渐渐恢复正常,早早那边传来的消息据说不错。夏践石虽说讪讪的,见了面总无多话,寒暄两句就离开,但她想,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淡化。同魏晓日,更是彼此心照不宣。经历了一场生死等验,他们已是息息相关。

 

    那么是什么引得她如此心神不宁呢?

 

    卜绣文轻轻地里着额头,一种深层的忧虑噬咬着她的灵魂,她感到切齿的疼痛。

 

    她翻了一下身。

 

    胸前沉重如此喔,明白了。

 

    她揿响了床前的警灯。

 

    “您哪里不舒服?”小护士姗姗而来。

 

    “不是我不舒服。是那个……孩子,在那间屋里的那个孩子……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请您去看看她,好吗?”卜绣文哀求道。

 

    “你说的是夏晚晚啊,她很好。没什么事啊,我刚看过的。您就放心好了。” 小护士准备离开。

 

    “夏晚晚……”卜绣文轻声重复着。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要是平日,她一定会不喜欢,会声色俱厉地追问下去难起的名字?但此刻她没这个心思,不安如同浓厚的雾岚笼罩着她。

 

    “求求您,去看看那个……夏晚晚,她怎么样了?我谢谢您了”小护士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嘟囔了一句,还是去看了。

 

    这一看,倒真把她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小婴孩的口和鼻子都被飞扬的被角堵住了,憋得脸色铁青。要是大些的婴孩,自己一使劲,也就挣脱了。但这个孩子实在是太弱小了,要是没有外力帮助,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活活憋死的。

 

    护上赶紧处理了危急情况。

 

    卜绣文床头的红灯又亮了。

 

    护士过去,卜绣文眼巴巴地问:“有事吗?”

 

    护士如实相告。卜绣文后怕了许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隔着偌大的院子。别的人什么动静都没听到的时候,她就会突然惊叫起来:“晚晚哭了。”

 

    薄香萍自不相信,卜绣文就逼她去看。没想到果然叫卜绣文说中了,夏晚晚咧着嘴刚要哭出声来。薄香萍不由得称奇,因为在卜绣文预告孩子要哭的时候,夏晚晚其实并没有哭出声来,最多不过是准备哭罢了。

 

    薄香萍始相信母亲和孩子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她对卜绣文说:“要不我把晚晚给您抱过来喂奶吧。她现在已经大些了,可以在暖箱外稍稍活动了。不然说是吃***奶,却要比牛奶还麻烦。牛奶一次还可多热些,吃不完扔掉也不可惜。人奶就不行了,一次只有那么多,不够了也没处找。再说,母乳的好处就是卫生,但这样先吸到取奶器里再灌进奶瓶的作法,就把这个优越性给破坏光了……”

 

    薄香萍总想把晚晚送到卜绣文的怀里来,这样也许可以阻止一场迫在眉睫的悲剧。

 

    不想卜绣文劈头打断她的话,说:“薄护士,你的好意我领了,不就是想让我同这个孩子建立起感情吗?这其实是害我!我同她有了感情,哪里还割舍得开?舍不得她,又如何去救我的早早?

 

    我同她感情再深,不过是十月林胎,哺育了她这些日子。从她是一个细胞算起,前后也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同早早相处的时间,十倍于这个孩子。我同早早的感情,也十倍于这个孩子。放在你身上,既然一定要舍一个,你说我是舍谁好呢?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只能顾一头。纵是再有感情,又有什么办法?罢罢,还是不让我见她的好,这样她在我的心目中,永远只是一个模糊伪影子,心里还好过些……“

 

    卜绣文说着,泪水就一串串地滴落下来。吓得薄护土连连说:“我也不过是这么随口一说,不见就不见吧。您可千万别真动了肝火。”

 

    卜绣文擦干泪说:“你放心吧。这前前后后的干系我早都想明白了,天大的罪责我一个人承担了。”

 

    薄香萍默不作声地退出了。一切如同下坡路上一辆失控的汽车,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它驶向悬崖。

 

    魏晓日到钟先生家里探望。先生已经基本康复,除了面庞稍显清瘦外,目光依旧咄咄逼人。

 

    一般的问候后,钟先生进入正题:“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魏晓日略微愣征了一下、他在判断先生说的是哪一个孩子。他飞快地所定先生指的是夏晚晚。

 

    “发育良好,现在已经过出暖箱,像正常足月婴儿一样哭声响亮、手脚活动自如,体温也没有波动……”魏晓日简要报告。

 

    “喔。”先生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又问。

 

    这一回指的谁,魏晓日就很明白了。

 

    “情况也还稳定,没有大的恶性损害和出血感染等等……”魏晓日又报告了夏早早的近况。

 

    “哦……这么说,现在的时机很适宜……”钟先生沉吟着说。

 

    要是旁人,一定不知道钟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魏晓日明白,先生指的是现在是进行骨髓移植的大好时机。

 

    他嗫嚅着说:“夏晚晚是不是太小了一点?再等一等吧,等她长得更大一些,成功的把握也许更大。”

 

    钟先生冷冷道:“晓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下不了手。

 

    你刚开始,怜惜那个夏早早。求我想办法。我想出了血玲珑,你又怜惜那个卜姓女人。为了试验的成功,我要你丢卒保车,你阳奉阴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到了后来,我要你在临产前用药,你又不肯……晓日,我很失望。科学发现不容等待。落在了一个人的后面,就是落在了全世界的后面!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在我的生前,观察到血玲珑的近期和远期疗效,你却这样延宕! “

 

    师母听到先生慷慨激昂在述说,赶紧出来说:“晓日,不是我说你,还是顺着先生吧。他自打这次生病以后,身子骨弱得多了。你可千万不要惹先生生气!”

 

    钟先生并不领情,打断老伴的话说:“老太婆,你别掺和!这和我的身体无关,这和晓日以后的发展有关。晓门,在医术上,你日渐精进,很快,我就没有多少可以教给你的了。

 

    但是,你距一个真正的权威还有时日。你把某个病人的生命看得太重,而把整个医学的进展看得太轻!“

 

    魏晓日从来没有正面地顶撞过先生,但这一次,他忍不住了,站起来说:“先生!难道整个医学的进程,不是由一个个具体的生命组成的吗?如果我们漠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们又如何能取得真正的进展!”

 

    先生气得嘘嘘吐气,说:“晓日,我算白疼你了!终其一生,你只能是一个治点小病的江湖郎中,成不了大气!事不宜迟,这两天正好我的精神比较好,你通知玲珑居,备好最小号的骨髓穿刺针,明天我亲自抽取夏晚晚的骨髓。”

 

    玲珑居里笼罩着一种凝重压抑的气氛。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明天就要开始血玲珑的关键步骤了。

 

    大家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这个方案的实行吗?当它一旦驾临,反倒令人惶恐不安。大家都去看婴儿室里的夏晚晚,好像从明天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无辜的孩子了。

 

    夏晚晚在人们的精心喂养下,长得白白胖胖。脸颊上一个大大的酒涡,人一逗她,就旋了出来,显出极纯真的笑容。

 

    因为是众人轮流喂养,这个孩子不怕生,谁走近她,她就瞪着乌溜溜的眼珠跟看谁转,叫你的心也纯净起来。

 

    “这孩子脸上只有一个酒涡,长大了再到美容院里做一个酒涡,对称为美啊。” 有人说。

 

    “别呀。一个酒涡才显得俏皮天然。等她长大了,让她自己定,得尊重她自己的意见。”有人说。

 

    大家都在说等她长大以后如何如何。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是很可能长不大的。

 

    人们纷乱的气氛感染了卜绣文。虽然没有人同她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件事来了。

 

    她的心抽得紧紧的,手足冰凉。这不是她一直向往的事吗?她不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吗?当这一天真的降临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远远没有做好意志上的准备,她才感到它的狰狞与可怖。

 

    人们都回避着她,好像她是这一切的主宰。其实,她已经被解除了参与的权利,这是她所要求的,但真到了没有人顾忌她的想法的时候,她的心里悲苦无助。

 

    夜深了。卜绣文在黑暗中摸索着出了房间。她看到婴儿室里有迷蒙的灯光。薄护士说过,突然开灯会刺了孩子的眼睛,因此屋里总是有一盏暗灯。

 

    卜绣文很想走进去看一看,看看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明天以后,她很可能就看不到她了。无论从遵义从感情,她都应该去看看她啊。

 

    卜绣文这样想着,走到了婴儿室的门前。

 

    不!不可!她凛然立住了。

 

    看了又能怎样?徒增苦痛,于事实丝毫无补。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你是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卜绣文啊卜绣文,”她叫着自己的名字,仰望着天空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咬牙挺住!”

 

 

 

 第二十六章

 

    天湛蓝,太阳很亮,但并不暖和。蕴涵在光线里的热能,被呼啸的风掠夺了去,遗下干燥的冰冷,洁净的苍天更使寒意无遮无拦。

 

    钟百行先生早早地到了玲珑居。他刮了脸,一套笔挺的深色西装,鲜艳的金色条纹领带,仿佛是要出席盛大的颁奖仪式。他病后越显清癯的面庞,坚毅漠然,透出一丝丝冷酷。

 

    “您好,夫人。”他与卜绣文打招呼。

 

    卜绣文的脸色十分憔悴,整整一夜她都没合眼睛。“您好,钟先生。我还想问您一下……

 

    请您不要嫌弃我啰嗦……“卜绣文鼓着勇气说。在钟先生面前,任何人都有一种无法顺畅呼吸的压抑感。

 

    “说吧。”钟先生今天说不上和蔼可亲,但心情不错,几乎可称得平易近人。

 

    “我只是想问……夏晚晚……她不会死吧?”卜绣文的上下牙齿轻轻叩击着。

 

    “夏晚晚……喏,是谁?”钟先生不明白。

 

    “就是……我的这一个孩子……”

 

    钟先生旋即明白了。“不。它不是一个孩子。你不能这么说。把它认为是一个独立的生命。这样会给你自身,给我们的工作都带来莫大的危害。夫人、请牢牢记住我的话,它不是人。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一种解脱。”先生眼望着窗外干冷的景色,语气里也同样没有一丝水分。

 

    卜绣文紧紧地咬着嘴唇。她的嘴唇原本因为缺血显出淡粉色,因了牙齿的压迫,出现了灰白的斑块,而未被牙齿挤压的粘膜,因充血变成紫色,这使她的整个面容显出恐怖。“先生,原谅我。

 

    我都想要。“

 

    钟先生说:“我很想答应您,夫人。可是,我不能。我不想骗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早早和晚晚,就是小鱼和小熊掌,你不可兼得。夫人,您还可以最后选择一次,是要这个健康活泼的夏晚晚呢?还是要那个病入膏肓的夏早早?我一点也不想强迫您,您完全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然后通知我,我和我的助手,全无条件地按着您的意思操作。我是很好商量的,我还可以给您一次机会。您不必介意我和我的助手,在此之前作出的一切准备工作,我们就是干这个活儿的。您,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见决定。但是,我提醒您,一旦做出了决定,您就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我再也不会征求您的看法,您说什么也不管用了。时间有限.抽取骨髓的手术就要开始,我希望您尽快地答复我。“

 

    钟百行说完,平和地注视着卜绣文,然后,他把目光淡漠地撒向窗外。

 

    卜绣文眼一闭。说:“钟先生,我不认识什么夏晚晚。一切都按我们以前商量的办。纵使有一天到了法庭上,我也会说,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一滴眼泪从她的睫毛缝中渗出。

 

    钟百行说:“手术马上开始,请您回避。”

 

    卜绣文拭着泪说:“谢谢您的好意。谢谢您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是,我不回避。这是我应该看见的东西,我要在场。它毕竟是我的孩子,我既不能看着它长大成人,总要看着它怎样离开我,也算我们相处了一场……”

 

    魏晓日走了进来,放下一个箱子说:“钟先生,所有的手术器械都准备好了。”

 

    钟先生说:“请把孩子抱过来,我们正式实行血玲珑方案。”

 

    薄香萍走进婴儿室,抱起夏晚晚。粉红色婴儿毯里的女孩,见有人来了,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含意莫测的笑靥。很单纯?很复杂?她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视死如归?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微笑着走向死亡的陷阱……薄香萍不敢想,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到那温热的小躯体,如弹簧般柔软。

 

    若是在正规医院里,各科室之间都有长长的回廊相连,病人是不会暴露在室外的。但玲珑居毕竟是由民房改建的,从婴儿室到治疗间要经过空旷的院落。薄香萍把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薄香萍上护校时听老师说过,人身上惟一没有冷热觉神经的地方是眼睛。这个孩子也许永远不会看到太阳了,就让她最后一次见见天地吧。

 

    夏晚晚是第一次到院子里来,看到明亮的阳光,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看到高远蔚蓝的天空,无数光芒四射的金线,闻到新鲜空气的味道,她吃惊极了…… 谁说婴儿没有意识呢?她记住了如此美丽光明的太阳,她看到空气中浮游着的弯曲的光线和微细的灰尘,她感到一滴巨大的水珠,从头顶上的那个女人的眼珠里,落到自己的鼻子上,她很想用小手的第二个手指把它擦干,但是她的手被捆在襁褓中了……

 

    薄香萍把孩子抱过屋,彩色而鲜艳的景色突然从夏晚晚头顶消失了。这个生命力旺盛的女婴气愤地踢动胳膊腿,紧裹着的毯子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她像个要挣脱绳索的小奴隶,奋力地挣扎着,躁动不安。

 

    屋里的人们都避开眼神,不看这个包裹中的婴儿。只有卜绣文瞪大眼睛,要把这孩子的影像刻在脑海里。

 

    魏晓日打开手术器械包,长而尖锐的骨髓穿刺针,在从窗户射入的们光下,闪闪发光.如同巨蜂的毒刺。

 

    钟百行脱去西服,只穿藏蓝色锦缎紧身马甲,换好工作服,戴上乳胶手套。活动着手指,一如就要登台的钢琴家。雪白的口罩将他的高耸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封住了,人们只能看见他突出的眉骨和冷峻的眼光。

 

    魏晓日把夏晚晚的身体弯成适宜体位,给孩子消毒。冰冷的消毒液刺激了夏晚晚娇嫩的皮肤,她愤怒地哭起来。

 

    “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好歹我也是她的父亲,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等着我来就偷偷摸摸地动手了?这不是谋杀是什么?!”夏践石闯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大堆的玩具。

 

    面对着气势汹汹的父亲,钟百行不得不停下来。薄香萍赶紧把裸露的孩子包裹起来。小女孩好脾气,对她的侵犯告一段落,她就立即安静下来,好奇地睁着无邪的眼睛,欢快地注视着人们。哈!

 

    在她短暂的一生中,还从没有一次看到过这么多的人呢!

 

    “我已经同孩子的母亲达成了协议。有什么分歧意见,你们回家去商量把,请不要干扰了试验。”

 

    面对着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钟先生十指交叉,甚是不耐烦。

 

    “我昨晚想了一夜,这件事不能这样办!这是犯法网,我们不能就这样决定一个孩子的生命。我爱早早,我也爱晚晚。让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不要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夏践石一反往日的软弱,护在孩子的手术床前,毫不退让地说。

 

    钟先生冷冷地说:“根据基因分析的结果,您是这一切事件的局外人。也就是说,您既不是夏早早也不是夏晚晚的生父。怎么样,您还想管闲事吗?”

 

    夏践石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一下子矮了下去,木僵地立在那里。

 

    “他说,我不配,你说,我配不配?”夏践石声音好像是从石灰溶洞里发出的,粉末般枯燥空洞,又带着热切的期望和压力,面向卜绣文。

 

    “践石,我对不起你。既然你问我,我就说,你不配!别恨我,践石!我这样说,是为了救你。

 

    无论这件事是个什么结果,我都一个人来承担好了。践石,感谢你这么多年和我的恩爱,但是你不配……你不配!“卜绣文半闭着眼睛,字字千钧地说。她被命运之鞭抽打得遍体鳞伤,再多一道血痕,也不觉得怎样痛了。甚至,也顾不得这些话即时将给夏践石怎样的伤害,只觉得从长远看,夏践石能从此解脱。

 

    “可这件事我是管定了。我虽然不是她俩亲生父亲,可我路见不平,也要拔刀相助,不允许你们这样草菅人命!”夏践石呼呼吐着白气,目眦尽裂,眼镜上下颠簸着,如同一条昂然的巨蟒,全然丧失平日的书生模样。

 

    “重新准备开始。”钟先生毫不理会,低声命令道:“给这个小家伙用上镇静剂,省得她大叫大嚷,听着心烦。”钟先生布置。

 

    薄护土和魏晓日,两个人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半天都没布置妥当。

 

    然而不管他们怎样磨洋工,再次手术的准备还是做完了。

 

    消毒。一切重演。只是晚晚尖细的哭声听不到了。镇静剂起作用了。钟先生手持闪亮的器械,刚要刺下,一个敏捷的身影插了进来……

 

    “钟先生,这么划时代的创举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开始了,您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钟先生被这意外的声音惊得手一抖。针头碰到了衣袖上。

 

    糟糕,器械污染,就需重新换一套。

 

    “晓日,拿出备用品。”钟先生有条不紊地吩咐。然后才打量闯入者。

 

    “您是谁?怎么敢私自闯进我的工作室?”钟先生威严地质问。

 

    “我是您的这位女病人雇佣的私人侦探。血玲珑在某种程度上,是建筑在我的工作基础上。所以,我有发言权。”来人轻描淡写地说。

 

    “噢噢,您是梁秉俊先生。有何贵干?”钟百行的口气略略和缓。

 

    “我为先生担心。将来有人控告您的手术亵渎了生命,先生就不怕吗?我今日带来了录像机,打算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留个凭据。”梁秉俊转守为攻,话语里透出威胁。

 

    钟先生才不吃这一套呢,淡然一笑道:“我襟怀坦荡,无所畏惧。”

 

    梁秉俊苦口婆心地说:“我佩服先生的勇气和心胸。但这件事,牵扯众多的法律问题,还望先生三思。今天不要操作,容日后从长计议。”

 

    钟先生晃着戴着雪白手术帽的头顿说:“你尽可以留下,尽可以录音录像。我不在乎。无数的科学家为了发明创造,曾经不惜自己的生命。我已到了古稀之年,早已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

 

    梁秉俊先生无可奈何地丢了一个眼神给薄香萍,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了。

 

    薄香萍、魏晓日,包括夏践石一起把目光集中于卜绣文,希望她能劝钟百行悬崖勒马。

 

    卜绣文缓缓地说:“钟先生,不必再迟疑了。您就快快下针吧。再延迟下去,对所有的人,都是更深重的折磨。

 

    “我要报警!打110 ,说这里发生谋杀案!”梁秉俊黔驴技穷,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叫起来。钟先生不慌不忙地做着准备,头也不抬地说:“好啊。请吧。电话就在那边。只是,我担心您和警察怎么说呢?如果你把他们叫到医院的手术室,看到医生给病人开甲状腺手术,就以为是切断他的脖子,看到做开腹手术,就以为是剖心取肝……是不是也太武断了一些呢?即使我的手术失败,出了意外,我也问心无愧。医生并不能保证所有的治疗都成功。这就是医生的特权。

 

    他被一次又一次的延宕搅得不耐烦起来。说完以上的话,他再不开口,打开新的手术包,独自做准备,只顾一个人埋头操作,甚至连魏晓日的帮忙也不需要了。他的手指灵活机敏,将骨髓穿刺针端端正正地瞄准了夏晚晚的骨缝……

 

    “铃——铃——铃——”

 

    电话响了。尖利的铃声在这个死寂的时刻显得出奇的大。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行为。魏晓日接起来。回春医院打来的.声音很大:“报告钟先生和魏医生,夏早早自杀……正在抢救,生命危在旦夕……”

 

    医院方面报告说,夏早早的自杀,是被一个奇怪的中年男人发觉的。这人身材高大,面色阴暗,不定期地出现在医院里,好像在寻找什么。总是一言不发,问他是何人的家属,有何要求,他坚定地以沉默作答。他似乎很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探望什么人,不知多长时间之后,就如同他神秘地出现一样,他会神秘地消失。本来医院就是一个经常发生神秘事件的地方,医务人员见怪不怪。

 

    但也许是因为他的面容太阴郁了,几乎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记住了他。

 

    这天,他在医院小花园的花丛中,从窗户外向夏早早的病室内窥探。屋内只有早早一个人。他看到小姑娘正在大把大把地吞食一种褐色的颗粒……饱经沧桑的他,本能地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我的孩子,你不能!你不能啊!”可惜,隔着厚厚的双层玻璃,他的叫声只是把乌鸦惊得飞起,而小姑娘已经从容地把那些颗粒吞完了。

 

    医院的花园,通常是半封闭的。病人们可以从窗户里,很方便地看到花园的景色,但却需要在回廊走很长的距离,经过特殊的小门,才能抵达花园。

 

    中年男人不顾一切地冲过小门,把推着治疗车的护士撞得人仰马翻。他疯狂地拍打着护土岛的墙壁,巨大的拳头把白灰擂得如同雪雾纷飞……快救人!救救孩子!他的声音有一种狼嚎般的疯狂和凄楚。

 

    当护土明白了发生的事态,开始抢救已然昏迷的夏早早后,那个男人又神秘地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也许,过几天,他又会神秘地出现。谁说得准?

 

    卜绣文夏践石乱成一团。钟先生把刺到一半的针,停了下来。说:“按倒葫芦浮起瓢!怎么这样不巧?”他把空针丢到治疗盘里,发出清脆无比的响声。

 

    梁秉俊凑到钟先生面前说:“假如夏早早大难不死,能不能试试元素疗法和百血丹,摸索一条新的治疗方法?”

 

    钟先生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两种方法。旁门左道!”

 

    薄香萍拉着他的袖子说:“先生,请试试吧!梁先生吃过的,没有毒的。”

 

    钟先生对魏晓日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这一次,你捣了不少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先生明察秋毫。”魏晓日乖乖地说。

 

    “血玲珑,择期再做。你还是我的助手。”钟先生坚定地说。

 

    魏晓日点头。

 

    一声啼哭,尖锐地撕开了玲珑居的沉闷。镇静剂已过了效用期,夏晚晚生机勃勃地哭起来,声震九霄。大家都跑过去看那个雪雕玉琢的婴儿,她的脚有力地踢腾着,小手在空中抓挠,好像看到了阳光中的星星。

 

    梁秉俊瞥见身边有一颗干净的棉花球,蓬松着,如同羽毛。他把它轻轻地塞在小婴儿的手中,婴儿就下意识地把它紧紧地握住了。过了一会儿,婴儿手一松,棉花就飘了出来。

 

    梁秉使把棉花球小心地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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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籍名称:血玲珑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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