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玲珑》(1)
《血玲珑》
作者:毕淑敏
第一章
命运经常以消息出现。
“卜总!”
女秘书姜组阁进总经理办公室,飘起的一缕长发,被夹进门缝。
卜绣文正在批往来的业务文件,头也不抬地说:“不是告诉过你吗,在我刚上班的第一个小时内,任何人都不见,任何电话都不听。”她沉下略显出眼袋的脸。
她要用最清醒的时间考虑最重要的事情,不得打扰。特别是今天,和商务对手匡宗元有一场艰巨的谈判,如同歌手的重要演出,她不愿被任何其他事物分心。虽然姜娅平时很得宠,卜绣文的音调还是带出斥责。
但总的来说,气色还算平和,她不想一上班就批评下属。把自己的心情搞糟。对于一个举手投足部牵涉到决策和金钱的人来说,心情就是生产力,是财富的基本支点之一。
“早早病了!”美娅并不被上司的脸色吓住,急急说道。她确知,在女老板心中,她的独生女儿夏早早,重于千笔生意。
没想到卜绣文面如秋水。她心里有数,上学的时候,孩子还好好的,分手才一会儿,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是出了车祸,那另当别论。但姜娅是训练有素的秘书,即使在慌乱中,她也说得很清楚:是病了而非其他。
卜绣文镇静地问:“什么病?不会有什么大病的。
“晕倒。学校刚来的电话,说是冷不丁就晕倒了,不知为什么。早早现正在回春医院抢救,医院要亲属快去。
卜绣文依旧闲闲地说:“我马上要处理一笔重要业务,同匡宗元打交道,失约就先棋输一着。找早早爸爸吧,他的时间比我宽松。
姜娅悄无声息地退下,不一会儿又闪身进来了。
“卜总,夏教授此刻正在课堂上……”姜娅很为难。“挣钱不多,时间还铆得这样死……”卜绣文长叹一声,按说关于自己家人的牢骚,是不该显露在外人面前,但卜绣文奉行在“小圈子的范围内,可以说真话”的政策。如果不管大事小事都要盘算一番,虚虚实实难免太累。所以,有的时候,她口无遮拦,不像一个运筹帷幄的老板。
“那好吧,我去。姜娅,你想一个稳妥的借口,与匡宗元延期。”卜绣文说着,在文件上签了一个花式繁复的名字,站起身来。
她把略带僵硬的藏蓝色套装换下,穿上一身轻松舒适的便装,匆匆出门。
姜娅在卜绣文的身后凝目注视着,半是钦佩半是发愁。
钦佩的是老板知道孩子病了,非但不惊慌失措,居然还记得换衣服,难怪她的生意做得这样兴隆,大事小事都胸有成竹。发愁的是怎样对匡宗元解释。本来编瞎话让对方同意改变计划,是一个好秘书的基本功。但这个匡宗元生性多疑,谎话怎么说得既不伤他自尊,又给今后的会议留下和缓的氛围,还真需费一点心思。
早早今天是去参加学校的演出,童声小合唱。那是几首词和曲子都很做作的歌,最近一段时间,由于早早总在家里练习,卜绣文也差不多能哼出来了。每天放学之后,早早也还要在学校练一段,休息的时间就格外少。孩子们不在乎唱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喜欢那种聚在一起,放声鼓噪的自由。
犹如一群小青蛙,在湿热的池塘里,对着天空呼出闷气。
校方的电话说,演出唱到一半的时候,夏早早突然在场上晕倒了,幸亏台上铺着地毯,孩子们又靠得很紧密,这才没有跌得鼻青脸肿。学校赶紧把孩子送往医院,一边火速同家长联系。如今各家都是一个孩子,担不起的责任啊!
卜绣文确信已走出自己公司职员的眼光范围之外,神经和全身的肌肉就一下子揪紧了。一路紧赶,进了回春医院,扯住她看到的第一个护土,忙不迭地问:“我女儿在哪儿?早早在哪儿?”
胖墩墩的护土根生气,她胳膊上的软肉,隔着白衣,被这个精干的女人捏得发痛。
皮肤的不适和胖女人对瘦文人天生的嫉妒,使她恼怒:“谁知道早早是谁?什么时候来的?
医院里的病人多了,你以为我是什么?计算机吗?克格勃吗?“
卜绣文发现自己的失态,调整了一下紧迫的眼神,讨好地说:“夏早早,我女儿……我急坏了,对不起……说是晕倒了,刚才打电话叫我们来人的……”
“噢,那边。三号。”胖护士揉着自己的胳膊,不耐烦地甩开她。
卜绣文凶狠地冲撞着,在人流中为自己劈开一条道路,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淑女风范。
看到急救室明晃晃的红字,卜绣文顾不得墙壁上巨大的“静‘字,猛烈打门。门没有她想象得那样沉重,很轻盈地旋开了,她几乎扑到地面。
屋内由于玻璃和不锈钢的器皿太多,处处反射着刺目和不真实的眩光。在一张高而洁白的铁床上,躺着她小小的女儿。夏早早轻松地微笑着,正在同身旁的护士说着什么,看到妈妈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大声说:“妈,您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把您急成这个样子?”
卜绣文迅即看出女儿没有什么大病,全身立即像酥鱼一般瘫软下来,倚着墙说: “我的小祖宗!急死我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早早说:“没什么啊,妈妈。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有些晕。
“对,我想起来了。”卜绣文抚着胸口说,“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长大了就好了。
那是因为你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太快了,以后慢着点就没事了……‘“
夏早早撇嘴道:“妈,您老这么说。我照着您的话做了,刚开始的时候管一点用,以后就不管用了。今天早上起来,我头特别晕,我想忍一下就没事了。可上台之后,演出到一半的时候,眼前就突然出现了许多小银星星,好看着呢。可没等我看仔细,它们就满天乱飞……再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这个床上了……”
夏早早说着说着,猛然噎住。她知道妈妈为什么到医院里来了。妈妈工作非常忙,早早只得了这样一点小病,就惊动妈妈,实在是对不起妈妈。她便很希望自己这一刻病得重些,比如腿上破一块皮,流出一汪血,这样妈妈来一趟医院,就不算冤枉了。
卜绣文走下神来,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女儿,除了脸色比较苍白以外,没有什么特殊的病象。她看了一下表,计算了一下耽误的时间,对守在一旁的护士说:“您看我是现在就把孩子接走,还是再等一会儿?
护士戴着大口罩,睫毛浓密,使人不容易看清她的目光聚焦何处。白衣胸卡上的名字是:薄香萍。
薄护士用机器人一样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夏早早的母亲,您现在不能把孩子接走。
主治医生要和您谈一谈。
卜绣文环顾四周,除了雪洞般的墙壁和闪亮的医疗器械,这间房子里再没有其他人。
“医生在哪里?能否快一些?我很忙。”虽说是在医院里,不是自己的地盘,卜绣文还是部分地恢复了平日的做派。反正孩子也没什么大病,她对医生的讨好之心就打起折扣。
“在医院里,医生是最忙的人。”薄香萍忍不住回击了一下这个傲慢的女人。 “请到医生办公室。魏医生在那儿等你。
医生办公室还算整洁。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卜绣文的想象中,应该更整洁一些,但是,不。比起新兴的写字楼和气派十足的办公间,医院可以说简陋寒酸。到处摆放着大小不等的纸页,纸质菲薄发黄,那是各种检查和化验表格,标准的格式和冷冷的小而细密的黑字,让人想起陈年账簿。只不过账页结算的是金钱和物资,这里盘点的是人的生命。有很多病历夹子堆积在办公桌上,像一种古老巨型的饼干。以一个老板的目光来看,这些桌子实在是有辱斯文。
屋里空无一人。
“医生到哪里去了?”卜绣文东张西望,甚至往一张桌子下面看了看。当然医生是不可能躲在桌子下面的,她只看到地上有几张揉皱了的化验单。证明那个医生在思考中举棋不定。
等了许久。卜绣文的焦躁一点点积聚起来,跑去问薄护土,医生到哪里去了?薄香萍只是说,魏晓日医生也许去看化验结果了,请夏早早的家长在办公室继续等。
“风风火火地打电话叫我们来。我们来了,医生又躲得不见面。”卜绣文愤愤地自言自语,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谁躲得不见面了?”一个声音在她后面搭了话。
卜绣文回头一看,一位青年男医生进了门。他走得很快,工作衣下摆有一颗钮扣未系,于是衣襟就被行走的力度和速度,鼓荡的飘扬起来,使得运动员一般的长腿,显出跑步的姿态。
“我是夏早早的母亲卜绣文……因为生意忙,有什么要交待的,请您快讲。” 卜绣文自我介绍加解释。
“我是夏早早的经治医生魏晓日,学校代办了入院手续,有些情况我们必须与家长细谈。”魏医生指了一张椅子,说:“坐下谈。”不管对方如何,自己就率先坐了下来,面朝卜绣文,目光聚焦在她脸上。
按照通常的社交规则,初次见面,这样瞄准一位女士是不礼貌的。但在医烷里,一切法则都另当别论。医生习惯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本来卜绣文没心思注意医生的模样,但为了不示弱,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眉毛漆黑,挺秀的鼻梁从双眉间拔起,收束于轮廓极为鲜明的上唇正中,令人想起凛然的利剑和一把引而不发的弯弓。可惜这医生的嘴唇在不讲话的时候,抿得太紧,有一种初出茅庐的紧张。
人倒是英气逼人,医术不知怎样?但愿也这样出色才好。卜绣文想着。
魏晓日皱着眉头,说:“请原谅我这样打量您。我从化验室回来的路上,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看看夏早早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子。想不到,您不像我想象的那样……”
他费了很大的劲,用唇把下文封住,但做得不高明。很轻易地就让人判断出咽下的是一个贬义词。
“那样什么?”卜绣文追问。女人总是对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很感兴趣。
“您非常想知道吗?”魏晓日挑战地问。他知道这已超出了医生对病人家属的谈话范畴,但他隐忍不住。也许和他刚刚从医学院毕业有关,也许是因为那个名叫早早的女孩惹人喜爱,也许是因为手中的单子让他灼热不安。
卜绣文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很……迟钝,”魏晓日本想说得客气一些,但他的道行还不够淳厚,一想起那个稚嫩的小生命,在病痛中辗转,而她的至爱亲朋却一点都没有察觉,他就不由得要代打不平。当医生的,是要管病人向他们的亲人讨一个公道的。于是他不顾卜绣文脸上的忿然,更坚决地说下去,“……
或者说是愚昧。我看您挺有知识的,但您对女儿的态度,就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女人,也做不出来。“目光充满谴责。
“我的态度怎么了?”卜绣文陷入了迷惑。早早是她的心肝啊!
“您的女儿常常对您说她头晕吗?”魏医生的口气里有一种审问的腔调。
“是的。这没有什么。我小的时候也经常头晕的。”卜绣文敏感的心忽悠一下,觉察到一个可怕的旋涡在向自己逼近,但是她不甘心,于是格外强硬地坚持事态没什么特殊。
“您说错了。夫人。”魏晓日站起来,走动起来,他怕自己再这么面对面地虎视眈眈,会让病人家属压力太大。他背对着卜绣文说:“您的头晕和您女儿的头晕是不一样的。她患有一种罕见的渐进型贫血症,现在转入了爆发期。今天早上的晕倒,仅仅是一个前奏。假若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夏早早就会……”
“就会怎么样?”卜绣文像被一枚铁打从天灵盖楔进脊梁骨,直直地钉在椅子上,惊恐万分地问。
“死亡。”魏晓日医生像吐出带血的牙齿一样,把这两个冷酷的字眼吐出来。
寂静笼罩。时间艰难地流逝。卜绣文面无血色。魏晓日的心情,也像没有定向的疯草一般,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用这种近乎抗议方式向家属通报病情,无疑是不合适的。他应该用很学术很平淡的口吻讲话,应该不带感情色彩和任何抑扬顿挫,应该是俯视和宁静的。什么叫医学权威呢?就是把正常人的感情打磨一光,历经沧桑后水波不兴,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现在呢,你乳具未干,一古脑儿地和盘托出,虽说句句都是实话,可接下来的活儿,恐怕就是在抢救女儿之后,再急救她的母亲了。魏晓日这样想着,十分不安地再次坐下。
屋内响起轻轻的笑声。魏晓日很吃惊,下意识地用眼光四处扫描,谁在这样严肃悲痛的气氛中如此不知趣?
于是他看到了——卜绣文抽动着嘴角的矜持笑容。
她说:“医生,你不觉得自己太危言耸听了吗?我自己的女儿,她有什么病,我当***还不清楚吗?她只要好好休息一下,就会一切如常欢蹦乱跳。你用不着吓唬人,听了你们的,这世上就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就没有一个人是健康的了。早早今年就要小学毕业,功课特别紧,她又是一个好强的孩子,不愿落在别人后面,最近一段,她是太累了。好了,医生,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感谢你们。而且提醒了我,要让早早劳逸结合。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那么,我就告辞了。再一次表示感谢。”
卜绣文说完,断然站了起来,一脸决绝神色。
魏晚日医生没有站起来,他用修剪得很短的指甲,轻轻地弹了弹桌面上的那沓化验单,好像那是一架破风琴的琴键。
“夫人,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您是否连这些最先进的仪器检查出的结果,也一概不信?请您耐着心还完它们,再走不迟。”魏晓日的语词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和抑制不住的恼怒。这女人是怎么回事?神经是否正常?他甚至放肆地扫了一眼她的眉宇之间的距离,要知道,先天愚型病人的眉距是很宽的。
那女人的眉距此刻近乎是零。细长的眉毛紧紧地粘在一起,痛楚地抖动着。
卜绣文不得不拿起那沓计算机打印出的化验单。
她自然不懂医学。但现代医学考虑得很全面,在每一行数据后面都打印着相应的正常值。她的眼光机枪一般扫射过去……
天啊!她的亲爱的孩子,她的早早,那个看起来同别人一样的小女孩,在这该死的医院里,好像被妖婆施了魔法,居然什么都不灭常了。几乎所有的血液检查项目结果,她都比别人少,仿佛有什么怪物在吸她的血,她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掺了红颜色的饮料。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今天非得给我说个明白!你休想就这么完事! ‘”卜绣文歇斯底里地嚷起来。她的内心,先是大惊骇大恐惧,抖个不停。紧接着全身的颤栗电光石大地转化成冲天的愤怒,狂躁地通视着巍晓日,好像他就是妖婆和魔法师,是他让她的女儿变成了这个样子。
魏晓日没有躲闪,依旧稳定地坐在椅子上。此刻卜绣文的暴怒,倒让他感觉比较正常。他把双手交叉,用力向下接了按。对这一手势,卜绣文一厢情因地作出了多项解释——病人家属你不要太激动……病情我们还是市以控制的……
医院有信心有能力……
她略微平静了一点。
“还有一项很重要的骨髓检查没有来得及做。但凭我们现在掌握的结果,也可确诊夏早早患有严重疾病。必须立即住院治疗。”魏医生坚持用一种更平稳的语调把话说完。
此刻,医生的平静就是最好的安慰。
卜绣文把那些化验单读得沙沙作响。“不!这不是真的!”她筛糠般的抖动起来。
魏晓日不再说话,保持静默。此刻,沉默就是关怀。适应噩耗,需要时间。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卜绣文脸上坠落下来。
“我为什么这样命苦?老天,你为什么这样不公?早早多可爱,她把你惹你了?你要这么和她过不去?!你要真是和我有价,就把她的病让我得了吧!哪怕厉害十倍,一百倍,我也心甘情愿啊,让我死了吧!老天,你为什么要折磨我的女儿,要罚就罚我吧……”
卜绣文意志大面积崩塌,眼泪把她一大早精心修饰的淡妆,毁坏得不成样子,一个平凡绝望的中年妇女从华贵的躯壳中显露出来,一败涂地孤苦无依。
魏医生双手抱着肘,一声不吭。
这就是他所需要的效果。这才是病人家属应有的反应。
以后的事态发展,经过老师的传授,他比较地有把握。只剩下一件事——等待。这需要足够的耐性,心急是万万不成的。和病人的家属交流,是一个令人不安和无章可寻的过程。医生在这种时刻的身份,常常很难明晰拿捏。是你把灾难通知给他们,你是乌鸦和猫头鹰。又是你要担当起拯救他们亲人的重任,你是盟友和司令。如果病情变重,家属会怨恨你的低能和不尽职,如果病情转轻,他们觉得这是自己的造化。你被他们需要又被他们怨恨,你被他们感谢又被他们怪罪。处理好和病人家属的关系,是非常必要的。甚至是一门艺术。因为你们在一个阵营,必得同心同德,你们又必将发生数不清的矛盾。你的身份,在他们眼中,有时是救世主,有时又是傻瓜和罪犯。你和他们的关系,甚至比和病人本身的关系还要紧密莫测。病人通常是乖的,而家底则桀骛不恭的多。如果病人是儿童,你就得时刻和他的监护人打交道。
病人死了,你同病人的关系算完结了,但你同家属的关系,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
假如他们有疑问和证据,要到法院去告你,那才是一种崭新关系的开始呢!
当然上面谈的是造诣深厚的医生所擅长,魏晓日还有待来日方长的实践。比如面前这位母亲哭天抢地的时间,就比魏晓日估计得要短,一如他没有估计到她在得知任耗之后治有短暂的微笑。当她拭干了眼泪之后,又变成恶狠狠的母狼一般。
“你的诊断万无一失吗?就不会出错?会不会把别人的血当成我女儿的血标本?要是搞错了,我就要控告你们,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魏医生不由得双手抱肩,这使他身体的轮廓显出一种抗拒和阻隔,具有忧郁的沉重。
他不单是为夏早早的病情而沉重。一天见的各种病人多了,当医生的要是对所有的人都百般同情,他自己就率先化成一滩泪水了。这个当***表现出一种罕见的凶狠,令他诧异。一般人在这种情形下都是哀求医生,但这个女人似乎更绝望,更抗争,更有力量。
“当然,我很希望我的诊断是错的,这样我们大家就都轻松了。”魏晓日记起导师说过,当医生的,凡事要留有余地。于是,他的口气和缓了一些,但他不愿给病人家底虚幻的期待,接着说:“不过,事情恐怕不是这样。长久以来,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渐渐苍白吗?”
“她是有一点气色不好。但是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有一点黄,是不是?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啊……”卜绣文没多大把握地说。由于医生的松弛,她也平静了一点,开始费力的回忆和思索。她想起女儿的确是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越来越苍黄了。
“您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体力下降吗?”魏医生掏出笔,开始了简单的记录。这对于写病历是重要的资料。
“是的,她经常叫累。以前一到星期天她就要我们带她到公园里去玩,我常常因为工作忙,没领她去过。后来我有时空闲了,要带她去玩,她反倒说妈我不去了,我就在家看看功课。可是她也并不读书,只是在床上躺着……我真该死,这就是有病了啊,我这个粗心的妈妈啊……”卜绣文用一只手狠掐另一只手。要不是当着人,她也许会抽自己一个嘴巴的。
“这个情况大约有多长时间了?”魏医生追问。
“大约有半年了。医生,孩子的病好治吗?”卜绣文眼巴巴地问。
魏医生知道面前的这位病人家属,已经从反应的第一个阶段顺利地进入到第二个阶段,甚至第三个阶段了。她已无法否认自己的亲人有病,在愤怒的抱怨之后,现在该开始考虑怎样治疗的问题了。使他略微有点惊异的是,这个女人走过这些过程的速度很快。
当然了,并不排除她的情绪出现反复的可能。
“贫血的诊断是毫无疑义的了。”魏医生收起化验单。
“您的女儿夏早早的红血球数量只相当于正常人的三分之一,这是十分危险的 ……”
魏医生字斟句酌地说,他不想吓着面前的这位母亲,但必须把严酷的现实说清楚。
“可是……早早今天还在上学啊……”卜绣文无力地呻吟着。一想到她的小女儿,不知有多长时间,忍受着痛苦和无力的折磨,她就心如刀绞。
“是啊,您的女儿很顽强。”魏医生由衷地说。
“早早,你为什么这样能忍啊?你叫痛叫累,妈妈就可以早些发现你有病了… …”
卜绣文放声痛哭。
魏医生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洁白的纱布,递给人绣文说:“请克制一下。
眼泪回家去流吧。我还有几个相关问题问您。您和夏早早父亲的家旅里,有过类似的病人吗?“
卜绣文用纱布胡乱地擦着眼睛,睫毛上挂着纱布丝,问:“您说的类似的病是指什么呢?晕倒?还是没力气?”
“不。不是这些。这些都是症状,不是某种疾病所特有的。我指的是贫血。特别是……难以治愈的……贫血症?”
魏医生谨慎地挑选者词汇,既说清医学的严酷性,又不致太吓着当事人。
“没有。早早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虽说都去世了,可都是得心脏病脑溢血这些清清白白的病去世的。从来没有人得过这种怪病。”卜绣文急切地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笼罩在头上的阴影赶走。
“好。我再问一个问题。夏早早是否易患感冒?”
“是!有。衣服穿得好好的,一点也没受凉,她就发起烧来了,烧得可吓人啦 ……”
卜绣文边回忆边恐惧地说。魏医生飞快地记录着。正说到这里,门突然被猛地撞开,一个高大的男人闯了进来。“早早在哪里?在哪里?”他已经花白的头发,一绺绺贴在宽阔的脑门上,眼睛兔子似地充着血。
来人是夏早早的父亲夏践石。
“早早在急救室,现在还不要紧。医生怀疑她得了一种原因不清的贫血症,正在查。”
卜绣文对丈夫说。
魏医生对面前这个危难中的女人,产生了些许敬意。在悲痛震惊的时刻,她对丈夫描述孩子的病情,居然能这么简练而清晰,层次分明。
“您去看看孩子吧。我想同您的丈夫谈一谈。”魏医生说。虽然面前的这个女人抵御灾难的能力不错,但是有关病人以后的问题,按照常规,医生都是和家属中的男性交底。
在传统的认识里,男人的神经比较粗壮有力。
在场的人都意识到即将进行的谈话的严峻性。“不不不!”夏践石连说了三个 “不”字,缩起肚子连连后退,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球,正向他的胸口撞来。退到无路可退,他抵着墙壁说:“还是我去看孩子吧。我只想见孩子。有什么,您跟我的夫人谈吧,她拿的主意没错……你们说吧,我走了。我去看孩子……”
夏践石说着,弓着身躯向门口急速地运动,生怕谁把他强行留在屋里。
偌大的医生办公室又剩下卜绣文和魏晓日两个人,两个人眼睛干涩地对视着,一时无言。
魏晓日明白,关于病人夏早早,今后要同这家的女主人长期打交道了。
第二章
住院对普通人来说,如同出国。特别是当你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的情况下,醒来后到了另一个白色世界,仿佛经历了一段飞行。
夏早早觉得很好玩。第一,不用上课和做作业了。这就像犯人遇到大赦,那份天降的惊喜,让她快乐了好几天。当然,陌生的闪着蓝光的盘子剪子,使人有身不由己的恐惧,不过,还好。迄今为止,还没人在夏早早身上大规模地使用它们。第二,医生是一位长相很酷的叔叔,特别是他穿着白大褂举步如飞的样子,像高傲的鹤在奔跑,令人崇拜。
夏早早甚至对来看她的同学们说,待她出院以后,会央告妈妈为自己买一件白色的风衣。吓得同学们直说:夏早早,你真要穿上这种风衣的时候,请预先通知大伙一声。
特别是不要在冬天的有雾的早晨,那样我们也许把你当成倩女幽魂。第三,你会认识一些新的人和新的朋友。比如薄阿姨和同屋的梁奶奶。你在学校里,除了永远板着脸的老师,再就是和你一样哀叹作业水深火热的同伴,难得有这么有趣和奇怪的人在你周围出没。所以啊,人如果有机会,还是抽空住住医院,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比如要是以后再碰到“一个让我敬佩的人”诸如此类作文题的时候,夏早早的人事档案里,就会多了好几个候选人。
当然了,住院证明你有病,这就是一件坏事。不过,夏早早不觉得自己的病,有什么了不起的。哪里都不疼不疼的,就是有点虚弱,躺在床上,就和好人一样。想到这里,夏早早又有些气馁。为什么非得躺在床上呢?她的力气被谁偷走了呢?
鲜血真是个好东西。
只要一输入到夏早早的身体,她惨白如雪的脸色有了桃花般的红润。输血管子刚一拔下来,早早就连蹦带跳地下了床,闹得薄香萍直呵斥她。
“早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输血跟输别的不一样。葡萄糖漏在皮下,疼一阵子就过去了。血渗到哪儿就淤一片青,跟熊猫的黑眼圈似的。你可要把针孔多按一会儿啊!
薄香萍说是训,口气里还是充满怜爱的味道。
早早吐着舌头说:“薄阿姨,我实在是躺不住啊。没输血的时候,浑身就和糖醋鱼似的,一点劲也没有。我在地上勉强走几步,肚里就像有一窝小老鼠,跳个不停,只好赶快扶着床栏杆回来。我猜那一窝小老鼠保证成了精,它们不吃粮食,专喝热的血。血里一定藏着一种叫做力气的东西,要不我怎么一输了血,连脖子都比平常硬了……”
小姑娘欢天喜地,头仰得高高。
薄护士听得心酸。
在医院这么多年,她总结出一条怪而准的规律——凡得病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相貌都是上等。还个个职慧过人。不知是因为她们仪容姣好,上天要送她们一点磨难,以便早日将她们收回到自己身边?还是原本资质平常的女孩,一旦得了病,饱受折磨,就格外地敏感和早熟了?
依经验,得了这种病的孩子,就没有活着出了院的。眼看这些嫩韭菜一般的生命,不定在哪个早上就被一把镰刀割断,真是残忍的事仍,可你有什么办法?!没有什么人比护士更知道医学的有限和无奈了。
薄护士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大龄女子,老父老母眼巴巴地指望着她把个女婿,说明白了就是靠她养老。这可好,婚事不再是两个人的事,而成了四个人的事。有好几回,她中意的男子,老人家看不上眼,只得吹灯拔蜡。一拖再拖的结果是—— 再高级的眼角防皱霜嫩肤水晶露,也抚不平脸上的皱纹了。薄护土在自家的陋室中,对着模糊不清的镜子梳妆的时候,(不是镜子有什么问题,是上班时间三班倒,黎明或是夜晚出门,不敢让灯光太明亮,怕打扰了父母。)可算明白了什么叫“人老珠黄”——那就是女人一上了岁数,连眼珠周围的皮肤,都像使多了碱的馒头,由白皙变成苍黄。虽说她知道字典上把那个“珠”字,解释成珍珠,还是笃信自己的想法。她常常哀叹自己上班服侍病人,下班服侍老人,一辈子就是这个命了。
遇到心绪特别不顺的时候,她会跟病人发脾气,尖刻地损病人,以泄怨气。当护士的要呵责病人,就像商场的保安训斥夹带商品的顾客,真是手到批来的事。医院是穿白大褂的人的领地,外人进了医院的门,就像偷渡踏上了别国的土地,先就输了理,心里透着发虚。再加上身体有了病,神气不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战战兢兢的。再有啦,病人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很容易诱发心情不爽的人欺凌他们的愿望。病人不懂得医院的规矩,一般都挤出满脸讨好的笑容,这种时候,如果你恰好窝火,又确知他们不是你的对手,在领导不会解雇你的时候。你要是不向这些可怜虫耍耍威风,让自己舒筋活血,那才是傻子呢!
一般人想不到护土的苦衷,觉得护士就得跟钢铁战士似的,永远笑容可掬。要是没有一磕二碰的事,满面春风也不太难,怕就怕的是你满肚子委屈,还实对素不相识的人笑脸相迎。但也不要把护士一棍子打死,遇到她们脾气好的时候,人类的普遍同情心,就会滋长蔓延。特别是当那病人住的时间长了,如果长得顺眼,性格又善解人意,人都是有感情的;护士也会渐渐地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熟人,妥加照料。
更早早是一个幸运的孩子,爸爸妈妈赋给她一张可人的小脸,嗓音甜甜,嘴巴巧巧,从一入院就让薄护士心疼,随着接触的须密,薄香萍更对这个被死神包绕着的小姑娘,多了几分关切。
夏早早当然不知道戴着大口罩的护士想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有劲了而感到高兴。
她轻盈地在地上跳跃着,好似一只刚偷喝了油的小老鼠。
“轻一点,早早。梁奶奶还在睡觉呢。”薄香萍提醒说。
“噢,对不起,阿姨。我忘了。”小姑娘瞅了一眼睡在另一张病床上的老奶奶,老人家如一只老猫,蜷在雪白的被子里打呼噜。
卜绣文原本想要让女儿包一间病房,虽然房费很贵,但她要让女儿享受到最好的医疗。魏医生听了她的打算以后,说:“孩子并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让她单独住在一间病房里,孤独会促使她思考自己的病情。不要以为小孩子就什么都不但,疾病会教她很多东西。长久下去,恐怕会很忧郁……”
“您的意见是让她同别人住在一起?”卜绣文一点就透。
“是的。”
“那可一定要挑一位病情比较轻,性格又很善良温和的病人同她住在一屋。” 卜绣文说。
魏晓日当时没表态,他觉得这女人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这是哪儿?不是你的公司。
但静下心来,也认为这位***考虑是合理的。他打算安排早早和一位七十多岁的梁王氏同住两人病房。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每星期来看她一次。也许因为奶奶的病史久远了,该慰问的人都来表示过了,就很少再有人来探视她。平常的日子,老奶奶总是很安静地躺在床上,透过窗玻璃,看外面的天空和偶尔飞过的灰鸽。
“她得的是什么病?”听完魏医生的介绍,卜绣文门。既然换房,要把新邻居的情形调查明白。
“老人患的是慢性白血病。”魏医生于巴巴地说。一涉及到专业领域,他就会用一种特殊的没有起伏的音调,连口水的分泌都随之减少。
“那是一种很危险的病啊,不是号称血癌吗?”卜绣文大惊失色。让自己的女儿和这样一位重病人住在一起,简直是引狼入室!
“白血病就等同于血癌的说法,都是那些蹩脚的电视剧,灌输给大众的想法,实际上没有那么可怕。”魏医生解释着。
“这么说,老人的病也是可以治的了?”卜绣文关切地问。她知道女儿患的病也和骨髓有关系,便认真搜寻每一点信息。
“具体到每一个人,事情又不可一概而论了。骨髓移植可以根治白血病,年龄越小,手术成功的把握就越大。人的骨髓比血型复杂多了,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骨髓分型完全合适的人,是非常困难的,再加上老人家的年龄大大了……”魏医生边沉思边说,突然意识到离题太远,转回话头,“梁奶奶的病,一般情况下不会有大危险。我看她俩合住,比较适宜。
卜绣文侦察兵似的先到梁老太的病房查看了一下。
老太太慈眉善目,斜倚在床上,面色有一种温婉的如同旧瓷器的苍白,看起来精神还好,嘴角上翘。卜绣文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嘴角上翘,骑马坐轿。这老太似乎没享到那么大的福分,病号服下的黑毛衣有一处已开了线,坠下小小的线穗。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正在给她削海棠果。海棠显然是优良品种,猩红亮泽,如小乒乓球般泛着光。但对于想把它的皮完整地削下来的企图,体积还是嫌小,削皮的动作就有了雕刻的味道。
“秉俊,甭削皮了。我就囫囵着哈,挺好。我都这么吃了一辈子了。”老人眯着年轻时的双层如今成了五层六层的眼皮,小声说。
“皮涩。”小个子男人不听母亲的指令,干得很起劲。
“我一直是这么连皮吃的啊,也没觉出涩。”老人家小孩似地争辩。
“一直做的事,并不一定是对的。
“孩子,我是怕你太累了,太麻烦了。”老太太心疼地说。
哦,那男人是她的儿子。
“您从小给我洗给我涮,一针一线供我长大读书,不是比这麻烦得多了。”男人低着头说,长长的柔软的海棠皮,花蛇一般垂落下来。
他们谈得那样专注,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站在门廊边的卜绣文。卜绣文突然很感动。
她想,不知自己老了的时候,可有福气和女儿这样谈心?
热泪一下子盈满了她的眼眶。她向四周看了一眼,还好,没有人。她不愿当着人流泪。
她同意了魏医生的安排。
住在一室,老人常常给早早讲过去的故事,逗得孩子不断笑得直拍打被子,就有飘渺的棉尘飞扬在斜射的阳光里,随着一老一少轻微的呼吸震荡。病房里祖孙炳,显得和谐而愉快。
夏早早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着,小声对薄香萍说:“阿姨,我肚子里是不是有一条跑血的虫子啊?”
薄护土吓一跳,她在血液病房当了这么多年的护土,还从没见哪个病人生出这样古怪的问题。
“瞎想什么啊?该打!赶紧吃中药。”薄护土晃着药瓶,里面盛满了和可口可乐一样颜色却远要浑浊的液体。
夏早早苦着脸把药汤咽下。薄香萍用手指抹去孩子嘴唇上粘着的一小根草茎。
夏早早天真无邪的目光盯着薄香萍,问:“阿姨,您说我的病能好吗?”
几乎每一个病人都曾这样问过医生护土。
薄香萍哪怕在自己心情最恶劣的情形下,也总是舌头不打卷地对他们说:“能好!
一定能好的。“在这个问题上,她”说谎比说真话还斩钉截铁。有的病人在她这样回答过的第二天,就死去了。但是下一个病人询问的时候,她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如此回答。
但这一次,面对着无底洞一样的双眸,薄香萍心慌胆虚,佯作生气转守为攻道: “谁吃饱了撑的,说你不能好了?
他有胆量,你让他到我跟前说一个试试……“老奶奶不忍看着薄护士为难,出援手道:”小姑娘家家的,想得倒多!你看我多大年纪了?阎王老子那儿,掐头去尾,不要老的,不要小的,是把咱们忘了……“
要是大人,早就看出这一唱一和的破绽来了。小姑娘没那么多心眼,按着自己的思绪往下说:“可是我吃了这么多的药,我喝过的药,比我从小到大喝过的所有汽水都多了,可是我怎么越来越没劲了啊?一输血就有劲,邪不邪门啊?
刚开始我以为,输了男人的血,所以我有劲。可是不对啊,后来我输了女人的血,我也有劲……我就害怕了,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坏了……“薄香萍倒吸一口凉气,直辣嗓子。这不是孩子,是人精!
她气得拍打女孩柔弱的小脑壳,说:“你想哪儿去了?男女还分得挺清,又不是上公共厕所!再说啦,你怎么知道给你血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啊?我这个当护土的,都不记得!
瞎猜!“”怎么是瞎猜?“小女孩清秀的眉毛拧起来,”输血的瓶子上,不是写着献血人的姓名吗,那个叫什么志强的是不是男人?叫淑贞的是不是女人?“女孩子振振有辞。
“可是……也有的人的名字,并不是一下就看得出男女来的啊?”薄香萍顽强地反驳着。
“是啊,比如叫什么常福的,我就分不出他的男女来,所以我就没算他啊。” 夏早早表示她的公正。
“你已经输了这么多次血了啊?”薄香萍话一出口,顿生悔意。护士不该这样问,会刺激病人。因她一天忙着各病房转,并不是单护理夏早早一人,所以胸中也无数。
“是啊,我已经输了好多人的血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夏早早了,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杂烩人了。阿姨您说是不是啊?”
天啊!这孩子再住下去,原来的病好不了,脑子也快出毛病了。
薄护士正不知如何招架,老奶奶再次援手:“小孩子家,别胡说。你当然还是以前的早早了,还是你***乖孩子啊。就像海棠果长着长着,颜色由青变红,个头由小变大,从涩变甜,熟了呗!可你能说这个海棠果,就不是以前的那个海棠果了吗?”
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薄护土苦笑,但此一招确实解了围,小姑娘思绪转移, “奶奶,等我出了院,给您买一大筐白海棠,不要紫的那种,光好看,酸!我知道您最爱吃海棠了,白海棠甜!”夏早早腻在梁老太的怀里,好像小猫和老猫。
“唉哟哟,你听听,小嘴多会说!一大筐白海棠,还不得把奶奶最后的一颗牙给酸倒了?”老奶奶装作得不偿失。
薄护土急忙掉转身,想到别的病房去看看。她知道,按照惯例,这两人,都没有活着走出医院的希望了。
“薄护士。麻烦您留一下。”梁奶奶突然褪去脸上的笑容,很正式地要求。
“有事吗?您哪里不舒服?”薄护士走近老奶奶身旁。
“早早,你到外面玩一会儿好吗?”老奶奶布置道,显出即将开始的谈话不同寻常。
早早看出奶奶是有意把自己支走。她很想知道她们要偷偷说些什么,可是你有什么办法?
病房的门虽是虚掩着,但走廊里是人来人往,不可能躲在外面偷听,她只好充满遗憾地走开。
老人倚靠在被垛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儿子了。
帮我打个电话,找他来看看我。
这不是一个难满足的要求。在住院登记上,都记载着家人的联系电话。
“他不是前天刚来过吗?走的时候还特意和我们说,他要到边远地区出差,一时半会回不来。他没和您说吗?”薄护士说。梁奶奶的儿子探视的次数不是很勤,那是因为忙,而不是不孝。
“他都说了。可是我就是突然想他了。嗨,我只有他的手机号,一大堆码子,拨了前头忘了后头……”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是像小孩一样,全然不管正常的安排。薄护上想起自己的父母,便有些迁怒眼前的老人。
幸好刚才悲天悯人的情绪还未完全消散,于是不曾发火,基于职责问道:“他给您留下出差的地址和电话了吗?
“没有哇。”老人低下头,仿佛这是自己的过错。
“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不过您甭急,一个大活人,终是找得到的。您安心等着听信吧,我就去给您办这事。”薄护士说着,走了。
今天不是探视的时间,整个医院里显得很宁静。黄昏降临了,笼罩医院的白色加上夜晚的发蓝色,混合成一种沉闷的压抑。几只乌鸦从远处飞来,绕着高大的杨树盘旋着,好像在忽远忽近地欣赏着自己建筑在树梢上的家。那些杂乱的小树枝和旧毛线搭成的破筐似的窝,实在与温暖和精致相差甚远,但这也是家啊。无数住院的病人的目光,扫视过这些乌鸦窝,由衷地羡慕它们。
“真想回家啊。”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言自语。
“真想回家啊。”一个稚嫩的声音重复着。这是夏早早,薄护士一走,她就溜回来了。
梁奶奶叹了一口气。
夏早早也叹了一口气。
梁奶奶突然意识到了某种责任。她打起精神说:“小小的孩儿,你叹的什么气?
夏早早反唇相讥:“那您叹的什么气呢?
梁奶奶说:“我想我儿子了。”
夏早早如法炮制:“我想我爸爸妈妈了。”
老奶奶说:“是你爸爸对你好啊,还是你妈妈对你好啊?”夏早早说:“要说好,还是我爸爸对我好。他从来就没大声说过我。要是我考试成绩不好,或是打坏了什么东西,闯了什么祸事,就得先跟我爸爸说。他总是跟我一伙,甭管出了啥事,反正会护着我。要说我妈这个人,心里也挺爱我的,但嘴比我爸爸凶。她从来不当着我的面亲我,可是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发现她正站在我的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吓了我一大跳,心想怎么啦?妈妈一看我醒来了,转身就走了。
后来我听她对别人说,不能当着孩子的面亲他们,要不他们就太娇气了。我觉得我妈说得不对,要是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一定天天亲亲他们。奶奶,您说是不是啊?“
梁奶奶开始听得蛮有兴致,听着听着就变了脸。眉头怪怪地皱成一个疙瘩,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夏早早自说自话,并没有注意到老人的异常。见老奶奶不回话,以为老人累了,也就乖巧地闭了嘴。
梁奶奶坚持着,努力不使自己发出呻吟,挣扎着按响了床头的红灯。护土翩然而来。
已换了另一位面庞黑黑的护土值夜班,她俯下身问:“您怎么了?”
“我……没什么……只是有些害怕……‘”梁奶奶又觉得自己好些了,想到自己害得护主白跑了一趟,心中内疚。吃力地说:“劳驾你,我只是想问一下,我的儿子什么时候能来?”
护士说:“这事,薄护士交待过了,已经到处在找他,只是还没能通知到。我们去抓紧的。您还有什么其他要紧的事吗?”黑面皮的护土特别强调了“要紧”。那言外之意,便很明白。
饱经沧桑的梁奶奶,像咸鱼似的张了张嘴,迟钝地摇了摇头。
护土就走了。
夜幕深了。
夏早早已经睡着了。每逢输过血的第一天,她的精神准是出奇的好,睡得也格外香甜。
梁奶奶又把床头的红灯按亮了。
护士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来。
“您又哪儿觉得不舒服?”声音已不是问候,带着冷冷的刺激了。听到这种语调,你真恨不得自己心肌梗塞大发作,才对得起护土的辛劳。
“我没有哪儿……不舒服……”梁奶奶更不好意思了,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您两次三番地叫我来,总得有点什么理由吧?”护士的厌烦已经很明显,要不是老人家的满头白发即使在黑暗中,也反射着雪似的银光,她就要给她上一课 “狼来了”。
“我只是想问问我的儿子……”老奶奶的头颠动着,眼睛执拗地看着窗外。
“您儿子的事不是同您说过了吗,今天晚上是找不到他了,他的手机一直没有讯号,也许到了山区……”护士提高了声音。
“找不到他,就算了……我想……能不能让我今天晚上……住在别的地方去?” 梁奶奶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个请求。
“为什么?深更半夜的,您跟谁换房间能成啊?怎么也得等到天亮啊。”护上很惊讶。
“不为什么。只是……我有些怕。”梁奶奶恐惧地说。
“怕什么呢?您是一个老病人了,又不是第一次住院,对这里的情形不熟悉。不要紧,睡吧。要是实在睡不着,我给您服一点安眠药……”护土像哄小孩子一样地说,心里巴不得老人会接受。要知道医学用药物催眠——古代叫把人“麻翻”,是很常见的。
“不……我不要安眠药……我只是害怕……好了,我不怕了……”梁奶奶仿佛突然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冲护上摆了摆手,就坚决地不再说什么了。
黑面护士就很安心地走了。她实在是很忙的。她不怕忙,护主要是不忙,就像渔民捕不到鱼,百无聊赖了。但护土不能无价值地忙,是不是?如果你快死了,护土为你忙,就忙得其所,忙得心甘情愿。要是你虚张声势,让护土白跑腿,护士就会恨你不尊重她。
护土恨一个病人,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她很直率,一定让你尽快地感觉到,让你知趣。
人若一把什么事扯到尊重上,不但复杂而且微妙了。老奶奶是何等人呢?她有一个聪明的儿子,她怎么会不明白这一点呢?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放弃了再次打搅护土的决心。
睡到半夜,夏早早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好像许多气泡从一个瓶口挤出来,被吹向天空。被风一扫,噼噼啪啪地破碎了……
她揉了揉小鼻子,翻了个身,不由自主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虽说这是很不卫生的,但人在半睡不醒中,通常顾不了那么许多的。
“早早……啊……”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她。
这声音潜进地的梦中,变成了一只陷在泥潭里的小猪在向她呼救。
“你等等啊,我马上就来救你!”睡梦中的小姑娘大声地回答,但实际上她只是在床上踢了一下脚,把被子踹开了。
她伸出了手,把梦中小猪救到岸上了,泥巴溅了一身,很奇怪的泥巴,有矿石的味道。
实际上,那声音是梁奶奶发出来的。无数鲜血涌出了她的喉咙,弥漫在她的口鼻。
她无力揿动墙上的紧急按钮……
梁奶奶有一种预感,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急切地想看看她的儿子——他是她惟一的亲人。
她还有一个深深的顾虑,怕临死前的挣扎,吓坏了早早。所以她想换病房…… 但是护上忽视了她的呼吁。她应该再三坚持这一恳求,可惜她没有经验。她感到事态有些不妙,但她没有死过,这世界上最有经验的老人,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事。这就使得她对自己的生命进程没有十分的把握。她又是一个很不乐意麻烦别人的人,这种性格在她的一生中,帮了她不少的忙。她就因此很宝贝这个优点。但这一次,这一优秀品质,让她不得不抱歉地死在这间与孩子合住的病房里了。对不起孩子啊 ……这是她临失去知觉以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死神把它的黑袍子降落在这间房子的半边空间,睡得沉沉的小姑娘没有一点感觉。
半夜,护士进行例行巡视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悲惨的局面。她虽说见到过许多死亡的场面,还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梁奶奶的脸上布满了血泡沫,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红蟹,蛮横地到此一游。她一时无法判定老人是否还有抢救的希望,赶忙去叫值班医生。
年老的女医生粗略地检查了一番,散淡地说:“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黑面护上很紧张,病人毕竟是在她值班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死亡了。
“不必太在意。血液病的病人,是很容易突然死亡的。尽管不停的输血,病人表面上还可像正常人一样,但他们的生命是借来的,十分脆弱。关于这种结局,早在他们入院的时候,就同家属交待得一清二楚。所以不会有人找医院麻烦。
俗话说,医得了病,医不了命。放心好了,要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会为你说话的。
“女医生朝黑脸护上摆摆手。
人们通常只知道官官相护,其实医医相护,更是司空见惯。说到底,也是自保。白衣使者们可能会在小事上红脸,到了这种需要枪口对外的时候,定会同仇敌忾。
护士长吁了一口气。她生怕有人说这是她的失职。
“谢谢。”‘护土很感动。
没道理的话。她照管的病人不知不觉中死了,医生什么也没干。谢谁呢?好在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人死在医院里不是最正常的事情吗?死在家里,死在路上,那才不正常呢。赶快把尸体送到太平间去吧。尽快通知家属……”医生说。
“正好。昨天觉着事情不大好,我们就到处找她儿子呢!
有这铺垫,他儿子可赖不着我们。“护士说。
她们在梁奶奶的尸体前,很体己地说着话,一回头,就不吭声了。
住在对面床上的小姑娘,大睁着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直射在墙壁上,像x 光一样穿了出去,注视着一个成人看不到的地方。
第三章
自打女儿住院,卜绣文锁骨突出,颈项拉长,猛地瘦下去了一圈。她并不常在医院泡,更多的时间在办公室熬。女儿住好病房,用贵重药,吃中西补剂……病是修在金钱上的上层建筑,有钱才有命。她必须抑制住悲痛挣钱。
卜绣文刻意打扮自己。
没有人愿意和一个面色晦暗精神萎靡不振的女人谈生意,那样不但是感官上的恶刺激,而且会使对手对你的财务状况和判断能力,发生整体的怀疑。在生意场上,信任就是金钱啊。
好在被悲痛折损最重的几个部位——肤色的苍白、口唇的焦躁、眼睑的浮肿、眼周的暗圈……,对现代的美容术来说,遮盖和修饰它们,并非太困难。只要抽出一点宝贵的时间,在小姐的妙手之下,你就可瞒天过海了。至于人变得瘦削,那更是当今时尚。
如果你看到某位女士迅速地减小了自己所占的空间体积,你万不可忧心忡忡,你只能向她祝贺毅力坚强减肥成功。于是,在不明底细的人眼中,卜绣文不仅没有一蹶不振,反倒是更精干果决了。
“你去医院看孩子的次数,能不能再多一些?”夏践石一天从医院里回来后讲。他的脸有一种病态的虚胀,泛着不自然的油光。他对付焦灼的法宝是不停地喝酒。他又没有多少酒量,只能大喝啤酒。古人的以酒浇愁获得成效,主要是酒糟的效力。啤酒的度数低,在浇愁的结果上也是大打折扣,愁未见扑灭,只见肚皮膨出。直把个好端端的大学教授,熏成日渐臃肿的蹒跚之人。除了学校里有课,非他不可,其余只要是探视时间,夏践石是一定到医院里去的。
“每周两次,不可能再多了。”卜绣文抱着头说。只要一说到孩子的病,就有一只铁指在髓瞩里挖,太阳穴一蹦一跳地疼。
“我每次离开的时候,早早都说,让妈妈快来看我。你也太狠心了。”夏践石垂着头说。他愿意总呆在医院里,只有在女儿身边,他才觉得心里踏实。女儿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那些可怕的话,都是医学家们吓唬人的。只要和女儿守在一起,死神就没法把它的黑手伸进来。
自打女儿病了,这个家就不成为家了,成了冰窖。下班回来,没人搂着你的脖子叽叽喳喳撒娇。没机会在女儿的作业簿上签上“夏践石”三个字了。不会再拿着油印的二指宽的小纸条,到学校开女儿的家长会了。早上不用看着表,举棋不定是马上叫她起床还是让她再多睡五分钟。晚上突然起风的时候,不用担心她是不是踢了被子……
女儿走了,他才发现这个小小的生命,好似柔软的丝绸,无所不在地充填了他生命中那么广大的空隙。猛地抽空了,遗留的无数大大小小的黑洞,嗖嗖地透出森严的冷气。
这个家庭的结构粉碎了,他不知和妻子怎样谈话。他们的脑子里,天天盘旋着女儿这个话题,无时无刻不在围绕着她旋转,但两人都极端小心地避开这个题目。除了必不可少的商议,他们如两只饱受惊吓的小兽,跳跃着躲开利刃的陷阱。
谈话不投机。
“我也愿意每天守在医院里,眼皮不眨地盯着她,可这救得了孩子的命吗?救不了。”
卜绣文冷冷地说。她一天在外强颜作秀,回到家里,精疲力竭。现在横遭指责,心中十分委屈。
夏践石长叹了一口气说:“听医生的吧。听说魏医生的医术是不错的,他的老师钟百行先生也是很有名的权威。我们只有求他们尽力了。”
卜绣文冷笑道:“就算医生有什么妙计,没有钱,说什么也白搭!现今得病,第一比的是运气,第二比的就是钱了。你天天守在她身边,有什么用呢?输血得要钱,化验得要钱,就算医学上有了什么新疗法,那也是拿钱堆出来的。你以为我就不想女儿吗?
我就不愿意一天什么都不干,死死地守着女儿吗?可咱们俩都这么干等着,孩子怎么救?
你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一管营养针呢……你太没用了,孩子有一天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就是你的罪过……“她越嘈叨越痛楚,巨大的压力找到了一个出气孔,这就是丈夫夏践石。悖论啊,在世界上,在灾难中,他们本应是最相濡以沫的两条鱼,没想到却互相咬得鲜血淋淋……夏践石连连摇头。这摇头是什么意思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后悔自己一不留神捅了马蜂窝?还是不满妻子的失控?是惭愧自己薪水微薄?还是不同意医疗金钱化的观点?他自己也不想搞清,凄楚如浓雾包裹着他,他失望地想到,疾病真是个魔鬼。让他不但失去了健康的女儿,也失去了贤惠的妻子。
卜绣文嚷着嚷着,突然噤了声,泪水无声地淌下来。她不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丈夫让他多看看女儿,这有什么过错呢?难道她不是每次从女儿身边离开的时候。都撕心裂肺地惨痛吗?她看着垂头丧气的丈夫,丈夫是一位学者,他的学识换不来丰厚的报酬,这不是他的过错。女儿重病在床,在这个世界上,最撕心裂肺的就是他们了,可他们还要无休无止地争吵!这是为什么?!
夫妻进入了冷战。各自睡在自己的床上,如同陌路。
卜绣文的毅力经受着双重考验。一边是女儿的病,一边是她的业务。近来,她开始进入自己并不很熟悉的期货交易,这是风险很大的买卖。特别是与她合作的匡宗元,是一只老狐狸。但她别无选择。因为她需要帮助,需要合作者。
连深知她秉性的秘书姜娅,都为她捏了一把汗。卜绣文和匡宗元涉足金属期货,无异驶入了黑海洋。金属,那些坚硬而闪着冷漠光泽的物质,蕴含的利润和风险,比柔和的绿豆喷香的小麦和清澈的橄榄油,要大得多。谁都可以想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人们最先储备最先抛售的就是贵金属。
道理显而易见,金属价格高又易保存。一只集装箱的贵金属,折成同等价值的绿豆,能占一个足球场。
做期货的人,神经高度紧张,这是四两拨千斤的行当,赚得狠,赔得也快。若有差池,就是倾家荡产。
这个行当里很少有女人,特别是卜绣文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但是姜娅知道自己的老板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孩子病了,并没有影响她做生意的情绪,出手下单的勇气反倒更凶更猛了。
“请你把这些材料给我准备出来。”卜绣文把一张纸递给姜娅。
姜娅低着头接过来。她以为是需要某种金属的长期价格走势资料,没想到上面写满了书名。
“给你三天的时间,把这些书都给我搞到。能快,更好。”
卜绣文干脆地说。
姜娅仔细看去:内科学、实用血液病学、世界最新的血液病学学术资料、中医学……姜娅失却了平日的爽快,长久地睃巡着纸上的字。
卜绣文说:“怎么,难吗?
“不。只是,这些书,看起来会很可怕的。”姜娅说的是真心话。她偶尔在新华书店看过医书,出于好奇随手一翻,就吓得不轻,后来每次再上书店,都要绕过那片书架。
现在老板在如此繁重的商业运作之中,还要深入研究自己爱女的病症。乖乖!
“没什么可怕的。求人不如求已。自己的命,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牢靠些。” 卜绣文说。姜娅正要退出,卜绣文说:“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叮嘱你。不要同人说早早有病的事。”姜娅有些慌,说:“我不是有意的。主要是您代理的有些客户在交易的日子里,突然找不到您,您的手机又不开,就找到我。
我只是如实说您到医院里看女儿去了。他们问您女儿是什么病,我就告诉他们了。
我总想,多一个人知道,要是打听到了什么秘方,早早的病也就能好了。真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卜绣文的眼光注视着别处,说:“我并没有怪你。姜娅,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以后不要说了。众口烁金,那么多的人都在说卜绣文的女儿病了,这也许会形成一个场,早早的病就更不易好了。也许这是一种迷信吧,但我没法让自己别想……”
姜娅不知说什么好,毕竟她还年轻,不完全懂得一个母亲心中的悲哀。但她还是被深深地感动了,她说:“我一定尽快地把您要的书找到。
姜娅把书备齐了。她把书交给卜绣文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卜总… …也许我想的不一定对,您还是别看这些书了……我翻了一翻,太恐惧了……太残忍了……”
卜绣文冰冷的手指拂过书面,感受到烫金字特有的凸凹感。她实生奇想,觉得自己像一个盲人,在摸索未知的世界。书籍有新有旧,看来借的买的兼而有之。姜娅细心,按照书的大小,分类摆放,规整地像一包包整装待发的炸药。
“谢谢你。”卜绣文闭上眼睛说。这表示她再也不愿进行任何讨论了。
夏践石那天到医院,看到早早对面的床空了。他是一个迟钝的人,未曾注意到空气格外压抑,随口问早早:“梁奶奶呢?溜弯儿去了?”
一个中年人正在梁奶奶的床前忙着收拾东西。听见这话,抬头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夏践石知道他是老奶奶的儿子。当然,说他是个中年人可能不贴切,或许他的年纪要小一点?他的脸庞由于长期的风吹日晒,粗糙于涩。这使人对他的年龄判断,易失之准确。
早早放声痛哭起来:“梁奶奶昨天晚上死了!”
“死了?死了!”夏践石如五雷轰顶。不但是那个慈祥的老人遽然离世,让他无法接受,更主要的是早早的神情,有一种骇人的苍老。
“不会吧?不能吧?怎么能这样呢……”夏钱石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悲痛。他想梁奶奶之死这对女儿来说,实在是一个恶性刺激。却忘了自己这样不冷静,对女儿更是重大打击。
“喂!我们到外面谈谈好吗?”那个人收拾完东西,冷冰冰地说。
夏践石拒绝:“我要陪女儿。”那人可能想聊点什么吧?
丧母之痛,夏践石可以想见。但他觉着自己的意志已千疮百孔,实在无力再承受劝慰别人的担子。
“您现在这个样子,我看不适宜陪女儿。‘那人说。
夏践石还想说什么,夏早早说:“爸爸,您和梁叔叔出去吧。我不要紧,哭一会儿就好了。我只是想哭……”
那人说:“您有这么一个懂事的女儿,真是福气。”说着,不待答复,率先出了门。
夏践方只好跟着走了。他很重面子,也怕让别人下不来台。
那人站在回廊里,铁青着脸,眉头挽个黑疙瘩。看到夏践石跟了出来,他说: “对不起。”
夏践石出于条件反射地说:“没什么。”说完了,自己又觉得诧异,对方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
他探究地看着对方,那神态像是在课堂上提问一个学生。
“我是为我离世的母亲请求您原谅的。我叫梁秉俊。当然我的名字对您来说没什么意义,但我的母亲曾郑重托付与我。我要把母亲的愿望完成。”那个人看着回廊外萧瑟的树林说。
夏践石点点头。这点头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说不清。
梁秉俊长时间地沉默着,好像忘了他约夏践石出来的初衷。
“据我所知,您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女儿的地方。老人家已经过世了,我们就不必再说这件事了吧。”夏践石惦着女儿,预备告辞了。
“您,慢走……我有点走神,好像母亲就在身边。你知道,就在这个位置,我和母亲进行过一次谈话。病了多年,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过了。对自己如何走,她有打算。原来我试着让她别想,不管用,后来就由她了。她说那一定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人孤独地走……我说,不,不会是那样的,我一定在您的身边。她说,不一定啊。
傻孩子,世上有些事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说到这里,梁秉俊热泪盈眶,但他很坚决地抹了一下眼睛,不愿自己沉浸在感伤的气氛里,顽强地说下去,” 死,她不怕。
我信。后来,同你的女儿住在一起了,她喜欢这个小小的聪明的人儿。也多了一个担心,怕那个时辰来的时候,会吓坏了您的女儿。她说,她一定想办法在死之前搬到其他的房间去。我猜,母亲尽力试着做了……
“但是,很遗憾,她没成功。您女儿还是受惊了。这就是我要向您道歉的地方 ……”
梁秉俊又抹了一下眼睛。
“这……别说了,死毕竟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啊……死者为大,别放在心上了,老人家也不是有意的……我们不要再说这件事,好吗……”平时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的教授变得语无论次,哀求着。
“好了,这个话题就不谈了。还有一句话,是我的母亲一定要我告诉你的……”
“什么话?”夏践石突然很紧张。听一个业已去世的人的遗言,有一种森然感。让人害怕那种属于死亡的智慧。
“我的母亲要我告诉你——”梁采使沉吟了一下,仿佛是在考虑怎样把话说得更妥贴明白。夏践石屏住气。
“那就是您的女儿夏早早不能光靠着输血维持生命。总有一天,血会不管用的。我妈妈住过多年的血液病房,她见过许多这样的病人,最后无一例外……早为孩子想办法……就这些。”梁秉俊说完了。
夏践石木鸡似地站着。他知道,输血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医生也说过这个法子总有失效的。但以后的事情,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他祈望冥冥之中出现一个奇迹。
夏践石很恼怒面前这个忧郁的男人。他一身晦气,把那个朦朦胧胧但是异常严峻的现实,提前摆在一个父亲的面前了。
“您把我从女儿身边叫出来,就是为了同我讲这些话?”
夏践石说。
“遵母命而已。”梁秉俊说。
“我还以为您的母亲有什么秘方要传给我呢!”夏践石说。他真的是这样猜测过,失望就更大。
“如果真有什么秘方,我的母亲自己就不会因此去世了。”梁秉俊长叹一声。
“那我们现在来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夏践石不耐烦了,他急着回去看女儿,每次的探视时间是有限的。
“母亲说,她在天上会保佑您的女儿的……”梁秉俊在他的身后说。
“谢谢。”夏践石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秉俊意犹未尽。他很想同谁说点什么,在这种特别的时刻。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他和母亲无数次地讨论过,虽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当这一刻真实到来的时刻,他还是感到巨大的悲伤失落。他缓缓地走着,他就要走出医院的大门了。大门外,是沸腾的人群,没有人知道一个名叫梁王氏的老人过世了,她曾经那样受尽苦难。梁秉俊闭上了眼睛,有两颗蕴含了很久的雨滴,从天上落下。
“你好!”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梁秉俊睁开眼睛,是魏晓日。
“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在这种时刻。”魏晓日说。
“什么都不说。就好。
魏晓日就什么都不说,陪梁秉俊站着。
两个男人,默默地站着,一言不发。很久很久,直到梁秉俊脸上的雨滴被风干。他递过一张名片,挥挥手说:“魏医生,以后,你若是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就找我。咱们一块喝酒,聊聊。
魏晓日看了一眼名片,那上面写着——古生物学家。
回到病房,薄护士正在给早早量体温。女孩怯怯地看着爸爸,好像自己犯了大过错。
“爸爸,我觉得冷……”早早牙齿打着抖说。
“好孩子。是爸爸不好,没想出好办法把你的病早些治好……”夏践石痛苦地说。
“嗨!没什么谁好谁不好的。依我说,谁都没过错。得了病,就好好治。想那么多干什么!”薄香萍假装不耐烦地说。
这当然是不很礼貌的事,但任他们凄凄惨惨地说下去,于病情更不利。
薄护士抽出孩子腋下的体温表,水银柱窜得老高。这孩子发高烧了。
“我发烧了吗?”早早问。住院的人都对自己的疾病极为关注。早早虽说是孩子,也养成了高度的警觉。
“有一点。”薄护士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不可能骗她,久住院的人,你是骗不过的。来点真真假假虚实结合还比较可行。
“多少度?”女孩子不是好骗的。
“低烧。”薄护士很不耐烦地说。那口气使人没法再次发问了。
早早疲倦地闭了眼睛。薄护士端着治疗盘走出病房。
夏践石快步赶了出来。
“护士,求求您,对我说实话,早早烧得怎样?”夏践石喘着粗气问。
“高烧。”薄护士说。
“怎么会这样?!”夏践石握起拳头,好像要同谁拼一场。
“病到了这个时候,就会这样。出现高烧,还有一系列的感染症状……我要赶快向医生报告病情的变化……”薄护士走了。
夏践石呆呆地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听凭嗖嗖而过的冷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蓬乱。
魏医生来了。
夏践石以为他会进行详细的检查,没想到他只是简单地听了一下心肺,看了看眼皮,又开了一张x 光拍片的检查单,就离去了。
魏医生刚回到办公室,夏践石就跌跌撞憧地跟进来。
“魏医生,我的女儿在发高烧,您为什么不做处理?”夏践石强压着焦灼,尽量温文尔雅地说。
“谁说我没作处理?我做了所有应做的事情。”魏医生表示惊奇,以反衬出夏践石问话的不合理。
“可是我的女儿现在还在发烧!”夏践石气急败坏。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原谅我说句很冷酷的话,您的女儿以后很可能还有更大的意外。我们都要做好准备。”魏医生恢复水一样的平静。
“你们什么都知道?”夏践石尖刻地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