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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乳房》(5)

编辑:admin 日期:2012年05月29日 浏览: 加入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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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绝望的解脱

 

    休学一年后,周云若恢复学业,成绩比以前还好了。知道底细的教授劝她不要如此搏命,周云若总是淡淡一笑,说我会保重自己,谢谢老师。如果有了病,又没有了钱,那才真是悲上加苦,只有拿下高学历,才能找到高收入的工作。

 

    由于这种说不出口的残缺,周云若觉得自己低人一头。自卑的表现就是周云若高傲冷漠,斩山筑城,断谷起障,把自己全面封闭起来。男友在她住院后四处寻找,想不通一夜柔情蜜意之后,怎么就人间蒸发。因为不在一所大学,他打探不到实质性的结果。周云若出院很久,男友有一次碰上了她。男友的指甲直抠进她的肉里,说,你到哪里去了?找得我上天入地!周云若说,我不认识你。男友说,你一走了之就能一笔勾销吗?你欠我一个理由!

 

    周云若看到男友比以前瘦削了,心中发痛。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回头,那段生活已经死了,让一个死尸复活多么可怕!她绝不能让这个人看到她残缺的身体,不能!

 

    她决绝地说:“我什么都不欠你。连理由也早就给了你。你放开我!如果你再纠缠,我就报警!

 

    男友被她吓呆,放开了她,不是怕她报警,是明白眼前的这个决绝的女生已不是他的恋人。

 

    周云若回去之后痛哭不止,无论流多少眼泪,她都不用手去擦。这种哭泣的方法,是她摸索了很久之后才找出来的,宣泄郁闷,不伤眼睛。无论你夜里哭多久,早上用冷盐水敷敷眼皮,照样一个清晨美人。

 

    周云若又是毫不讨价还价地购买了义乳,像将军跨上战马一样,把假乳佩好。

 

    从外表看,她婀娜多姿曲线优美。周云若终日埋头读书,心无旁骛。一天,她听到有人背后议论她是否性冷淡的时候,周云若恼了。她本想术业专攻,日后,倘病魔放她一马,假以时日,成为一名杰出学者。这条路太冷寂了,每当病情出现反复征兆,又要到医院化疗,周云若残存的自信就荡然无存,怀疑起自己全部生命的价值,包括这样的苦读苦修。她想到,自己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所谓不明不白,是她至死都不能将真相示人。

 

    周云若情绪极端低落,一个名叫蒲的男生开始追求她。周云若那种从骨子里向外渗透的冷漠吸引了他,人总是会为一些自己所不具备的特质所吸引,蒲就是这样一个阳光男孩。刚开始,周云若对蒲和对其他人一样,冷拒于千里之外。但这种冷拒,更激起了蒲的热情。蒲见过冷拒的女孩,但那多是一种姿态,如同扇子扑动微风,是为了让火焰燃烧的更持久更猛烈。蒲以为凭着自己不懈的努力,微风会转化成热风。没想到,周云若拒绝,是真正凛冽的寒风。但寒风可以扑灭炉子里的火,却不能扑灭旷野中的火,蒲就处于这种激动当中。为了矫正蒲的偏颇,让自己耳根清静,周云若除了自己的病,什么都说了。我出身贫寒,我失过身,我常常有一死百了的念头……说出这些话,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很丑陋。但丑陋的周云若似乎更具魅力,蒲从一往无前干脆变成神魂颠倒。周云若很清醒,蒲可以接受一个贫寒的妻子,一个失过身的女孩,一个忧郁而凄楚的女生,但蒲不会接受一个罹患癌症的女子,一个丧失了乳房的女人。周云若发现自己玩着一个危险的游戏。和蒲的交往,使她有了自信——那就是——即使在这种极为可怕的病中,她依然充盈魅力。这种脆弱的自信,只有在同蒲的缠绵当中才会产生,一旦分离,那一切又成虚幻。奇特的爱恋,使周云若活力迸发并感到人生是有希望的,于是她会热衷与蒲约会。但她绝不允许蒲碰撞自己的胸部,宛若中世纪的贞女,冰清玉洁。

 

    在某种程度上,她在引诱蒲。她感觉到自己的卑鄙,她是把蒲当成一剂药——精神的荷尔蒙。当她由蒲的热切和激动中,确认了自己的存在价值之后,她就断然冷淡蒲。她准确掌控着爱情游戏的节奏,把健康男子当成月亮,以映照自己的女性引力。然而,无论周云若怎样操纵,情感自有水滴石穿的韧性。终于,无论周云若怎样婉拒,蒲都寻求躯体进一步的接触。周云若明白是离开的时候了。关于分离,周云若已颇有经验,知道怎样才能行云流水般结束。一切都是和初恋男友的重演,只是蒲看不到周云若的乳房和身体。当失魂落魄的蒲找到周云若的时候,周云若风淡云轻地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

 

    周云若在歇息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开始寻找新的男友。然后再把他抛弃。俗话说事不过三,事情一旦超过三次,就变成了惯性。

 

    患了乳腺癌的切除了一侧乳房的周云若,已经变成了情感高手。她不是为了玩弄男性,只是要为自己的绝望寻求解脱。一旦这种确认完成,她就停止进一步的情感汇入。如果对方穷追不舍,周云若就快刀斩乱麻,扬长而去。没有人怀疑周云若的真情,她烈火般投入。周云若从未贪图过钱财,在所有的交往中,都是“aa”制的强烈倡导者。周云若不淫荡,简直是守身如玉。周云若不风骚,完全凭着自己不凡的谈吐和高雅的仪表,加之那种奇异的哀伤和洞察世事的清明,吸引了一位又一位的男友。每每把对方拖到“性”的深潭边,便把他们残忍地留在那里,自己踩着青苔全身而退。周云若沉湎其中,几近炉火纯青。有限青春无限经验,不为钱财,只为精神不寂寞。如果不是在报纸上看到了乳腺癌小组的招募启事,周云若就会一直游戏下去,直到病魔将她收了去或是某天倦了,金盆洗手放弃这种玩法。她很希望和同病相怜的人有一个交流,推荐自己的生活方式。那就是——精神的性欲有一种黑暗而神奇的力量。它可以帮助战胜癌症。

   

    周云若讲完了。

 

    大家不知说什么好,第一个反应还是感动。凡是真实的东西,都有一种令人咬牙切齿的感动在里面。

 

    褚强吓的不轻。天啊,这个看起来清纯无邪矿泉水般透彻的姑娘,居然九曲回廊,好

 

    一个冷血杀手。这是今天她自己招了,要不然下一个殉颜呋共欢ㄊ撬呢?

 

    一向断后的成慕梅抢先发了言。她说:“周云若,我挺佩服你的勇气的。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这里面有很多肮脏的东西,请你原谅,没有批评的意思。真到了我们这一步,就无所谓肮脏还是干净了。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要一吐真情,是因为你太孤独了。孤独可以让人变态。”

 

    程远青很高兴成慕梅发言,小组里,一个人的沉默,会引发多种猜想。当然了,若是那个人天性不爱说话,神情表示和大家心心相印,倒也不必太在意。成慕梅显然不是这样的。貌似无动于衷,其实字字入耳。

 

    卜珍琪紧接着说:“周云若,我能想象到你的痛苦和发泄的手段,但是,这是否太消极了?一个人的价值,并不是一个器官可以决定的,你失去了这个器官,可是你没有失去自己的人格。你在骄傲和自卑的两极滑来滑去,这就决定了你对男人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的。不知你想过没有,那些被你抛弃了的男性,他们会怎样想?你耍弄了他们。从这个意义上讲,你把自己的生命变成了报复的一种手段。医生辛辛苦苦地把你的生命抢救过来,你却用它伤害了别人。”

 

    这是一个质问。

 

    程远青面临着一个难题。周云若说的是真心话,卜珍琪说的也是真心话。燧石对燧石,打出了火花。今天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突破,沉闷空气被撕破了一个口子。在这一点上,程远青感谢周云若,她把自己鲜血淋淋地剖开了。在她自己那一方面,有她骨鲠在喉不得不吐的情势,但对整个小组,这也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程远青说:“我想做个小小统计。在座各位,是愿意别人把你们当成病人,还是当成正常人?愿意属正常人的,请举手……”

 

    程远青的话音未落,组员们的臂膀就举起来了。从骨瘦如柴的安疆,到冷漠淡然的成慕梅,从嘻嘻哈哈的鹿路,到胆小畏葸的应春草,所有的臂膀都举起来了。

 

    在这个刹那,感动如钱塘江秋天满月时分的潮头,扑上了程远青的眼帘。真的,她们之中的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不正常的。可她们渴望做一个正常人,这发自内心的渴望,让乌合之众的乳癌小组,趋向一统而刚强。

 

    大家异口同声道:“不管我们身体上有什么样的病,是轻是重,我们要做精神上的正常人。”这些得过乳腺癌的女人面面相觑,有了一个约定。

 

    她们的血液沸腾起来,即使她们的血要比健康人少,要比健康人稀薄,依然缓缓地沸腾了。   

 

    周云若说:“今天真好。真话就像一块大石头,压的我喘不过气。现在,扔倒大家的怀里,我可以轻松地走了。求你们了,也讲真话吧。”她诚恳坦率地看着大家。

 

    程远青一如瞬息万变的战场指挥员,判断着情况。周云若紧闭心扉漫长岁月之后,把门敞开了一条缝。表面上好像满不在乎,实际上,心细如发,极为在意众人的反应。卜珍琪发表尖锐意见,她内心如何应对,也在未知之数。大家允诺的坦诚相见,还未付诸实施。此刻中断讨论,在周云若心中将留下怎样潜在捩伤?她当众揭开创口,如今,血泊尚未凝结,人们却蜂拥着围拢另外的人了,这被人遗忘和忽略的荒寒,可能覆盖她整个人生。也许她从此收起她的心,就像农妇收藏起她惟一的嫁衣。

 

    小组之手,揭开内心魔瓶的封纸,往事的妖烟蒸腾而出。

 

    周云若长久以来,被“爱”煎熬的头重脚轻,仿佛癌症转移到了大脑。她时刻需要证明自己是可爱的。情人节的时候,有人买300元一支的“蓝色妖姬”玫瑰送她,这算不算就是爱了?不知道。接吻,到喘不过气来,一方感冒,另一个第二天早上也狂打喷嚏的时候,这算不算是爱了?依然不知道。周云若甚至像007一样,关注测谎仪的国产化进程,虽然这对她的爱情测试绝无实质性的帮助。她抚摸着残缺的身体,知道他们爱的是一个影像,而不是真实的自己。那么,真实的自己是不是可爱呢?

 

    她渴望答案。

 

 

 

 二十二

 

    安疆说:“孩子,你可爱。

 

    那些话吓着我了,你说出来,就证明你不愿意那样做,这就可爱。我这一辈子过的很平淡,但我有一个优点,就是不说假话。所以,孩子,信我的话。你是可爱的。“

 

    安疆的身体在急剧恶化,走向垂危。垂危在某些人的想象里,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但在癌症病人那里,是缓慢而坚定的不可逆转的滑脱。她们都熟悉它,在无数病友的身上碰

 

    到过它,现在,它毫不客气地居住在安疆身上了。她们都认出了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纵使是再多疑的人,也不能怀疑安疆的诚恳。

 

    周云若看着安疆。她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她相信她。但她固执地认为,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就像过了期的请柬,即使是真的,又有多少实用的价值!

 

    周云若乖巧地说:“奶奶,您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我记住您的话了。”

 

    安疆只是一粒小小的萤火虫。无论从光芒还是从温度上,距离驱除周云若的心灵之冰,都太过微弱了。这是周云若的心灵蹦极,从高处坠下,无所依傍。

 

    程远青说:“周云若,我有一个小建议,不知你愿不愿试试?”

 

    周云若极快地回答:“真的?程老师,我愿意一试。”

 

    程远青说:“周云若,你走到每一个组员面前,对她说,我得了乳腺癌。希望大家把自己听到后的真实感受告诉周云若。行吗?”

 

    大家说:“做的到。”

 

    周云若忸怩地说:“我的事,还有必要再说吗?”

 

    程远青斩钉截铁:“有。”

 

    见周云若迟疑,大家说:“人还是这些人,事还是这些事,再说一遍吗!有什么难的!”

 

    周云若迟疑着。大家不解。但程远青深知,这很难。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是很多谬误的藏身之所。

 

    无望的等待。很长很长。周云若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但内心翻江倒海。除了医生之外,她还没有亲口对一个人说过自己疾病的名字。即使是对着医生,她也总是说:“我的那个病……”此刻张口,对她是莫大的挑战。

 

    她张望四周,从哪个人开始呢?她磨磨蹭蹭走到安疆面前,看着老人历经沧桑如风干咸菜一般黑苍的脸庞,她说:“安奶奶,我告诉您一件事……我……得了一个病……”

 

    安疆看着她,竭尽全力地点头,她要驰援这个年轻的女孩。

 

    周云若卡在那里了。她说不出自己的病名。她不敢说出它。它对她是那样熟悉,她的生活因为它发生了翻云覆雨的变化。她从来没在人前称呼过它,陌生的如同非洲一个小村庄的名字?

 

    程远青殷殷看着周云若,很想帮助她。可此刻最好的帮助就是一言不发的等待。

 

    如果不能在等待中重生,就只有在等待中沉没。

 

    周云若紧紧地咬着嘴唇,她原本就贫血的嘴剑由于牙齿切压,显出弥漫的苍白和局部的紫癜。她很想退缩,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呼唤那个魔鬼?她的身体向后倾倒,好像莅临深渊。近在咫尺的安疆比别人更早地发现了周云若的企图,她不顾一切地扑去,抱住了周云若。老人太瘦了,当她凸起的肋条敲在周云若时髦服装的扣子上,人们听到了金属的响声。“孩子,说吧。我在听。”她用手抚摸着周云若,她的皮肤因为这种抚摸竖起了一些褶皱,就像拉长的太妃奶糖,久久不肯平复?

 

    周云若来不及思索,就在安疆的怀抱中开口:“有人得了乳腺癌……”

 

    大家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周云若终于说了。一个进步。可是不彻底。程远青紧问:“这人是谁?”

 

    周云若非常不情愿地说:“我。”

 

    程远青说:“那就请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不要说有一个人,用第一人称。”

 

    周云若说:“我得了乳腺癌……”此语一出,她漆黑的眉眼流出了澄清的泪水。

 

    想象中,她以为该落下红宝石一样的血珠。

 

    安疆紧紧地抱住她说:“孩子,你命好苦!”

 

    大家的眼泪就一起流下来,想起了自己的病和孤单恐惧,连褚强的眼眶都潮的能养金鱼了。只有程远青不哭,不是她不哀伤,她有比哭泣更重要的使命。她走到安疆和周云若的集合体面前说:“周云若,请你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周云若为难地说:“还要说啊?非要说啊。程老师?”

 

    程远青不容置疑地说:“是。”

 

    周云若就一字一顿地说:“我,周云若得了乳腺癌。”她的声音比刚才要稍微亮一些,这句话的完成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艰难。泪水涌流的更畅快了。

 

    安疆说:“我也得了。孩子,咱们都是一样的。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里更难过了……要不,你还是哭吧,哭哭或许会好受……你得了病,这不是你的错,你挺勇敢的。是个好孩子。”

 

    周云若栖息在安疆的怀抱里,水乳交流。母亲都不曾知道这大秘密。周云若真想永远匍匐在这个细弱但是温暖的怀抱中,程远青打断了她的享受。“接着干什么?”

 

    周云若喃喃地重复着:“不知道。程老师,告诉我。”

 

    程远青拍拍周云若说:“想想看。”

 

    周云若冰雪聪明,稍加思索,说:“我要走过去和每一个人说一遍。”

 

 

 

 二十三

 

    周云若很舍不得地钻出了安疆的怀抱,走到应春草面前。“我得了乳腺癌……”周云若想起了什么,就又重复道:“周云若得了乳腺癌。”

 

    应春草,这个一贯细声细气的女人,突然大声回复:“周云若,你得了病,这一点也不影响你的可爱。再说,不可爱又有什么?别人爱不爱的,管它呢。只要咱自己觉得砂就够了。大妹子!?

 

    周云若也同样抱住了应春草。很瘦的女人,抱在一起,好像两只折叠的纸扇。要是以前,周云若会看不起应春草的,但身体和身体的接触,使周云若感到了一种温热的关爱。她有点内疚,觉得以前太小看这个女人了。

 

    周云若第三个走向卜珍琪。卜珍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内在的傲气,依周云若长期小人物生涯锻炼出的敏感,她知道卜珍琪潜藏的淡漠。今天的周云若豁出去了,组长允诺她在反复陈述之后,情绪会有改变。周云若择人的顺序,除安疆之外,她是先难后易。如果应春草拒绝了她,如果卜珍琪拒绝了她,那么,纵使程远青说破大天,周云若也不玩下去了。

 

    卜溏骱茏ㄗ⒌靥完了周云若的癌症告白,把自己的脸颊贴到了周云若的脸上,两个人都有泪水,双方先感到冰凉,然后才是泪水之下的温热皮肤。卜珍琪凑在周云若的耳边说:“你很勇敢。你很可爱。我要向你学习。?

 

    周云若现在很感奋,情绪起了根本性的变化。一个她敬而远之的女人,能够这样评价自己,周云若非常高兴。肌肤相亲,谎言没有滋生的空隙。重病之人,直觉发达,你不可能骗她。

 

    周云若快步走到了鹿路面前,对鹿路说:“我,也就是周云若,得了乳腺癌。请问,你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怎样看我呢?”

 

    鹿路说:“嗨!我以前怎么看你,我现在还怎么看你。提倡减肥,你歪打正着。”

 

    花岚没见过这阵势,比周云若还紧张。见了周云若,抢先说道:“就别说那句话了。怪吓人的。你真的很可爱。我要是个男人,我会爱你的。就是知道你得了乳腺癌,我也会爱你。”

 

    周云若回头看看程远青,程远青说:“还是要说。”

 

    周云若就有些开玩笑地向花岚鞠了一躬,说:“兹有乳腺癌患者周云若小姐,向您报到。”花岚哭笑不得说:“好了,好了。吓死人了。好像我是马克思似的。”

 

    倒数第二家是成慕梅。按说成慕梅是很压抑的人,极少讲话,让人感到不好亲近,但周云若还是把她排在了褚强之前。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女性,周云若走近,成慕梅腾地站起来,动作很大,掠起一阵风。周云若依样画葫芦,说:“周云若是个乳腺癌患者……”因为已经说了若干遍,悲凉也就化为惯性,甚至有了某种不以为然的调侃意味。周云若很喜欢这种新生的轻松心境,她说此话有点上瘾了,说完之后,就像鱼鹰叼鱼似的张开双臂,预备拥抱,并倾听成慕梅的回答。

 

    成慕梅很诚恳地说:“你不但在女人的眼里是可爱的,在男人的眼里也是可爱的。你用不着悲观。女人不是因为乳房才可爱,是因为勇敢才可爱!”

 

    讲的可真好!周云若的眼圈又湿了,今天反复流泪,这一次,如果把她的眼泪收集了去化验,其成分和以前几次一定不同。这一次,是快乐的眼泪。

 

    最后的宣言和拥抱,留给了褚强。褚强一直在等着这个时机,当这个时机真的到来的时候,褚强甚至比周云若还要激动。褚强这是第一次走进了乳腺癌组员的内心,他惊恐悲哀又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好奇和敬重。周云若大大方方地说:“褚强,你是我们小组惟一的男性。我对男性一直抱有很高的警惕,今天让你把我的秘密都听了去。我很想听听你的真话。别担心我,如果说这种真话我在一个小时之前,还听不得,我没有那个力量,但我想,我现在有了。我已能正视我的苦难。现在,我正式向你宣布——周云若,是一个乳腺癌患者。你对此有何感想?”

 

    褚强说:“如果我说真话,请你不要生气。”

 

    周云若说:“我不生气。”

 

    褚强说:“我的真话就是,我以前就喜欢你,听了你的故事,看了你的勇敢,我就更喜欢你了。如果不是我有了女朋友,我会追求你。”   

 

    周云若调皮地说:“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我喜欢这个玩笑。谢谢你了。毕竟,你是第一个知道了我的真相之后,还向我开玩笑的男孩。”

 

    周云若最后走到程远青面前,说:“程老师,对您还需要我说吗?”

 

    程远青说:“对不起,我要纠正你一下说法。不是我需不需要你说,而是你自己需不需要对我说。”

 

    周云若有些不解地问:“这有什么不同吗?”

 

    程远青说:“你觉得有所不同吗?一个是我要你说,一个是你自己要说。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要求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病情公布于众。从你的感觉来说,究竟是哪一种情形较好,选择完全在你。”

 

    周云若想了一下,走到程远青面前说:“我要告诉您,我,周云若,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可这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我还是我。我不会被一个小小的肿瘤所战胜,虽然,它也许能要了我的命,但这依然不能改变我藐视它的态度。”说完之后,她和程远青久久地拥抱。大家也拥上来,抱在一起。

 

    她们生命的一部分交融在一起,互相支援和补充。人们无法拒绝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浸润,当这种浸润柔细无声长久浸淫的时候,奇迹就要渐渐出现。

 

 

 

 二十四

 

    通过几次活动,特别是墓园之行,对死亡正视和探讨,彼此深入内心,水波不兴的卜珍琪感觉有什么危险在靠近。她有些生气,却说不清是生谁的气。是生自己的气吧?没有人逼她次参加乳癌小组。

 

    卜珍琪内心很孤独,和大多数人逃避孤独不同,她喜爱孤独,有意营造孤独。

 

    从幼儿园开始,卜珍琪就把自己和别的∨笥亚分开来。最早做这种区分的不是她,是幼儿园的?

 

    姨。

 

    她生于江南小城。父亲是小城的主官之一。地方太小了,在有限的范畴之内,父亲已是高官,卜珍琪也就有了“公主”的美称。有一种娃娃脸的女孩,幼时非常漂亮,长大了也就姿色平平。卜珍琪就属于这一类。

 

    军长的孩子可以因为身在总参谋部,而觉得父亲的职务太低。科长的孩子可以因在边地而趾高气扬。卜珍琪小时候听过的童话中,国王是最大的官了,她觉得自己就是国王的女儿,被很多人夸赞。人们常常以为孩子在很长时间内,听不懂大人的话,其实,大谬不然。

 

    卜珍琪母亲是市剧团团长。她以前是演员,爱演戏不爱当官。丈夫成了市长,她就不能演戏,只能当团长了。她不肯放弃对演戏的钟爱,时刻做好上台的准备。

 

    为了保持身材,不曾哺乳,卜珍琪是喝奶粉长大的,那时候,还不知道鲜奶比奶粉好,以为越是工业化了的东西,越显出高贵。卜珍琪从小被送到幼儿园,全托的幼儿园是贵族的象征。幼儿园给孩子们规定了太多的睡觉时间,阿姨们嫌孩子们顽皮烦人,早早把他们赶到床上。

 

    后来一定发生了某些事情,可卜珍琪不记得了。真的,不是忘了,是一段空白。

 

    每当试图回忆的时候,头脑中就有霹雳和辐射性的火光出现,双眼后方爆发剧烈的疼痛,任何思绪都淹没在滔滔黑水之中。她当时只有5岁,孩童的记忆自有不可理喻的法则。前半部分每一个细节都那样清晰,后半部分却像曝光的胶卷一片灰翳。

 

    妈妈自那个晚上再也没有回家,爸爸把卜珍琪送回幼儿园,也不再接她。紧接着爆发了文化大革命,爸爸的名字浓墨写在马路上,任凭车碾马踏,还有无数的唾沫和鞋印。

 

    妈妈在运动中自杀,爸爸经历了可怕的批斗,被两派造反派当成人质,你抢我夺,很长一段时间下落不明。

 

    在园长的保护伞下,卜珍琪得以度过相对平安的岁月。小姑娘什么都听老园长的,只是坚持自己擦屁股,哪怕得了红白痢疾,裤子都提不起来的时候,也不让老园长动手。小丫头在那个时候,就想到自己有一天出人头地,不能留下话把。

 

    卜珍琪在苦难中学会了生存的伎俩,从公主到妖孽的坠落中,领略了世态炎凉。

 

    10岁的时候,像60岁那样苍老。卜珍琪为自己立下志向,这一辈子要做个大官。让和她打过交道的人,许多年后还会以她为荣。

 

    解放父亲的时候,卜珍琪到监狱接他。两个人都很吃惊,爸爸看到的是一个少年老成的矜持少女,女儿看到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老人,风流倜傥的爸爸已经往生。

 

    父亲可以恢复原职,卜珍琪的精神却永不会回到从前。所受的顿挫化入年轮,凝结在那里,无论何时切开思维的脉络,都会看到那一圈逼仄的痕迹。

 

    卜珍琪和父亲没有多少话说,虽然他是她惟一的亲人。他们从不谈论母亲,卜珍琪曾希望把缺失的记忆补上,但父亲避之惟恐不及。父亲不谈,必有不谈的苦衷,母亲已死,就不要让父亲再痛一次吧。于是,父女俩相对的时候,都做出快乐的样子。   

 

    文革结束,大学重新招生。和那些文革前的老高中生相比,今天学军明天学农没上过多少文化课的卜珍琪,虽然年纪轻轻,并不占优势。竞争空前惨烈,榜发下来了,卜珍琪差2分落榜。晚年的父亲有一种宿命的悲观,卜珍琪倒比较平静,反正来日方长,年纪还小,经得起输。卜珍琪准备来年再战,一月后,来了一封补充招生的通知。国家急需人才,常规录取之后,号召各校深挖潜力,扩大招生。新生入学之后,一些大学又报上来扩招名额。京城名校的经济系大专部录取了卜珍琪。

 

    对于一心想读文史哲大本的卜珍琪来说,兴趣不大,决定放弃,明年再考。

 

    父亲拿着通知书看了很久,好像那是一部世界名著。

 

    “去。”父亲说。长期监禁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让父亲吝啬言语。

 

    “我不喜欢这个专业,也不喜欢大专。”卜珍琪回答。

 

    “这所大学名声很好。”父亲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

 

    “可是,不喜欢……”卜珍琪还想重复对专业和学历的不满。

 

    “大学是标志。510年以后,人们不会记得你的专业,却会记住你的大学。”

 

    父亲说。

 

    以卜珍琪的阅历,尚无法想象若干年后人们对某大学的评价,将如何影响她人生的走势。但卜珍琪敬畏父亲,对他的意见不能等闲视之。

 

    “大专是台阶,还能读本科。如果明年再考,你不一定能考入这家学府。盯着一碗蜂蜜,不如赶快喝口糖水。政策这个东西,有变数。”父亲难得地讲了多话。

 

    “专业实在不感冒。”卜珍琪最后抵抗。

 

    “天生就知道适合什么专业的人,很少。你说的喜欢不喜欢,可能只是凭着对商场和会计的一知半解。悴坏檬。一个国家,政治安定之后,很快就会转入经济建设。先去学吧,之后再说喜欢不喜欢。改行,来得及。”父亲微微合上了眼睛。可以理解为他困倦了,也可以理解为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不会改变意见,听不听在你了?

 

 

 

 二十五

 

    卜珍琪遵从了父亲的意见。对于专业,克服了最初的反感,也能慢慢深入下去。举凡真正的学问,定有它迷人的地方。卜珍琪一心想读本科,需要有出类拔萃的成绩作为自己的资本。后来的发展,证实了父亲的远见卓识,“变数”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东西。百废待兴的国度,几年时间沧海桑田。数理化不时兴了,文史哲不时兴了,经济耸挚扇取2氛溏鞔笞ū弦凳保已不需挖空心思报本科,校方名额多多,保送成绩优秀者直升续读。卜珍琪不感谢命运,只感谢父亲。到本科毕业的时候,分配去向主要在国家机关,是镶了金边的不锈钢饭?。

 

    卜珍琪拿不定主意,是趁大好形势,分到有背景的机构,从此过丰衣足食安定团结的日子,还是继续苦读,甚至出外留学?卜珍琪只有请示父亲。

 

    父亲在江南小城,又找了续弦夫人,卜珍琪对继母充满了感激,这样才使她远走高飞之时,少了愧疚。父亲沉吟,比那一回卜珍琪报考大学还要长久。父亲说:“要我帮你拿主意,就要对我说实话。”

 

    卜珍琪说:“爸,我要是对您都不说实话了,我还能相信谁?”

 

    爸爸说:“我问你,这辈子想当什么样人?”

 

    卜珍琪说:“有几百万人知道我。”

 

    爸爸说:“决心不会更改了?”

 

    卜珍琪说:“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说:“定了,就要把一生精神押上去。不能后退。后退了,所有的苦就白吃了。”

 

    卜珍琪说:“决心在你住监牢的时候就定下来了。”

 

    一提到那段时光,爸爸有些恍惚。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耽搁,说:“务虚就到这儿,开始务实。要出名,你就要读研究生。要在国内读,不到国外去。国外读书,回来后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被重用。你再怎么赤胆忠心也不行,这就是国情。中国人,最讲究同窗之谊。这就是无形资源。”

 

    卜珍琪恨继母,她恰在此时进屋,宣布饭好了,请大家入席。父亲站起身来,向卜珍琪眨眨眼睛,这个调皮的动作,在父亲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卜珍琪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父亲这一天说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卜珍琪感谢父亲,但卜珍琪不安。

 

    趁着继母到厨房里端另外一盘菜,父亲小声对卜珍琪说:“闺女,以后找女婿,也要服从你的人生大目标。”

 

    记忆中,这是父亲留给卜珍琪的最后一句话。父亲三个月后脑溢血突发辞世,卜珍琪从学校赶回家,看到的只是父亲在水晶棺里化妆过的遗容。卜珍琪可以肯定,在“找女婿”这句话后,父亲还说过很多话,但卜珍琪不记得了。于是,这句话就成烁盖椎牧僦找叛浴?

 

    可惜了,父亲。那样一个小小的城市,正值壮年,又遭遇文革。牢狱之灾和妻子惨死,使父亲卓越的政治才能未及盛开就凋零了。父亲的远见卓识偶尔一露峥嵘,就在卜珍琪人生道路的设计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卜珍琪越来越觉察出父亲的英明。卜珍琪读完硕士,国家核心机构向她招手,吸收她参与经济政策的调研和制定。

 

    出国?读博士?还是从小职员开始工作?

 

    “我想当一个有名的人。”卜珍琪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父亲在天国慈祥地看着自己。她多么巴望父亲再次举重若轻地为她指点迷津。但是,父亲无言。现在,卜珍琪要当自己的父亲了。

 

    “我要走为官之路。我要升至高位。我要做一个有影响的政治家。”她听到自己坚定地对父亲说。

 

    父亲眼睑垂下。父亲惊讶的时候,不愿让别人发现,就会垂下眼睑。父亲的眼睑就成了悬挂的包袱皮。你看不到惊讶,但惊讶已然存在。   

 

    父亲伸出一个手指,竖在自己的嘴唇处。父亲说:“孩子,记住,这是你一生中第一次说这个话,也是最后一次说这个话。你可以牢牢记着你的理想,但是你不可以说。永远不可以说。政治是不可以说的,说出来就不是政治了。”

 

    卜珍琪对想象中的父亲说:“我记住了。我永不会说。”

 

    父亲说:“你想过没有,你是一个女人。”

 

    卜珍琪说:“我知道我是一个女人。”

 

    父亲说:“知道和想是两回事。如果你没有想过,你还算什么政治家?”

 

    卜珍琪说:“政治并不是拼刺刀。它和体力没有太多的关系。主要是智力。”

 

    父亲说:“不错。政治是不分男女的,但是,政治家是分的。”

 

    卜珍琪坚定地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做一名政治家。”

 

    讨论进行到这里,父亲的形象突然模糊。父亲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的选择呢?卜珍琪不知道。

 

    卜珍琪习惯了同父亲对话,慢慢梳理出自己的头绪。那些念头,盘旋在她的内心,晃动着,难以固定。对话把飞翔的蝴蝶捕捉,针将蝴蝶留在纸板上,反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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